去蚌埠的第一站——蚌埠柴油机厂。
剧团搬家,扛箱子抬布景上背包,林林阵阵往外运东西。卡车上堆满了物件,二斤半站在车顶上,对下面喊着,还有没有背包了,没有了,我要刹车了?还有一个,等一下。黄毛子扛着背包拎着网兜向车子快步走来。大家知道他家活懒外活勤——拿的全是周玉玲的东西。慢毒药抵抵身边的黑三,说,不知能闻到屁味还是屎味。一旁的画地图接着说,能闻到sāo味。黄毛子到了车下,不知所以然,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又胡**扯什么。边说边把背包递给二斤半。画地图说,烂稻草烧锅,熏你眼。黄毛子说,熏你自己眼吧。黑三木然站在慢毒药旁边,他们每句话都击中他的神经,让他疼痛不已。伤疤不揭不疼,虽然他不再有任何念想,但每一次揭起还是钻心疼痛。周玉玲的背叛,让他觉得女人全是水xìng杨花,不值得信任。二斤半站在车上对下面的慢毒药说,刹车了。慢毒药把绳子扔给二斤半,说,注意一点,不要把人家背包刹坏了。二斤半说,你要是心疼,你上来刹。慢毒药说,这么重要的活还是你来吧。二斤半把绳子放正,然后高高拉起,嘴里喊一二较劲。下边慢毒药合着劲儿把绳子顿紧,然后扣死。刹二道绳,刹三道绳。二斤半如法炮制,刹四道绳,他拉绳较劲,一只脚失了空,手中绳子脱了,身心不稳,趔趄着向一边倒去。这是早晨时分,人的心神还没定下来,反应迟钝,谁也没料到,全愣住了。二斤半手在空中乱甩,找不回重心,晃晃悠悠地倒了下来。也就一瞬间的事,画地图纵身向前,伸手托住了二斤半。由于惯xìng大,重量大,画地图被砸倒在地上。二斤半毫发未损,画地图胳膊却骨折了。车两边的人纷纷围了上来,把画地图送进医院,检查,拍片,然后打石膏,系了吊带。
画地图的壮举让二斤半感到惭愧。两人因为女人有过打闹,从那之后两人就像水和油一样,总溶不到一块,虽然住在一个宿舍,虽然还要搭上话,但距离还是拉开了。画地图舍己救人,二斤半无以回报,又不能表露心迹,就感到空落落的,他对慢毒药说,我有愧,可又不知愧在何处,尽管没做错什么,但还是觉得对人不起。慢毒药说,大凡善良之人,都受不得人家好处,你即是如此。二斤半在心里感叹,女人啊,女人,若不是女人,何来间隙。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对吴小双疏远起来,即+6使在一块,也没有了往rì的热情,他甚至有把吴小双让出去还给画地图的念头,以至于他多次无端向吴小双发火,责问她,他比画地图好在哪里。吴小双则认准二斤半好,好就是好,没有可比之处。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二斤半满意,他恨恨地说,你们女人有时就是鬼迷心窍,男人是有优劣之分的,其实他没有画地图好,只是你没有看透而已。吴小双却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愿意。二斤半心里在想,因为女人而结怨疏远,是男人的可悲。不计前嫌,勇于救人,这是画地图的可贵之处。
未曾出师先损将,是不祥之兆。画地图虽不是主角,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是一个龙套,也得有人站在那儿。肥头大耳谢全洪竟然心脏有问题,请假回家看病了,据说还要到上海做心脏搭桥手术,烧饭的王师傅顶了他的坑。剧团里再也找不出闲人,指导员恨不得挖泥捏两个,没有办法,只好请画地图带伤跑龙套。画地图心太软,听不得人家好话,高帽一戴,便欣然同意。画地图说,我上场可以,可这胳膊撂在外面,观众不笑话吗?导演李家班说,不妨事,我帮你弄。他撕了一根黑布条换下了白吊带,说黑布条和戏服一个sè,到台上——离那么远——看不出来;再有你手里持枪拿旗的,遮挡了一部分,一个龙套,哪个眼紧盯在你身上。站在一旁的慢毒药说,轻伤不下火线,英雄的生命开鲜花。画地图觉得很受用,嘻哈着说,我这是寡妇死孩子,没一点疼热气了。朱秀山说,你是王连举形像,干革命的差事。化完妆,画地图又难为了,服装怎么穿呀?慢毒药几个男人想帮他,可又怕粗手大脚地伤了他。李家班过来说,这事交给女孩子做,心细。转身把羊脂球叫过来。羊脂球戏份少,让她帮画地图穿衣服。李家班如此这般教了羊脂球一番。羊脂球受此重托,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顿生荣耀之感,对慢毒药几个男人说,你们都死远远的,别在这碍手碍脚。羊脂球开始为画地图穿服装,小手随意在画地图身上游走。有女人宽衣解带,画地图心里麻稣稣的,不敢乱说乱动了。这是画地图第一次受此殊荣。在以后的rì子里羊脂球成了他的手,洗衣打饭全由羊脂球代劳。画地图听命于羊脂球,羊脂球也乐于奉献。两人出入成对,rì久生情,竟变成了恋人。慢毒药总结说,李导演乱点鸳鸯谱,画地图抱得美人归。
柴油机厂演出大获成功。
观众络绎不绝,场场爆满。剧团始料不及,顿时有了升空的晕眩。柴油机厂不大,距市区十来里路,工人遍及周围乡镇村庄,口口相传的速度比通迅工具还要快,看戏的人像háo水一样,一波又一波,没有歇息。这里的人们喜爱李宝琴,于是就把周玉玲唤作小李宝琴。这称呼有意思了,小李宝琴,加了一个小字,便有了李宝琴衣钵,加了一个小字,便是后起之秀了。没有拜师,就有了传承。周玉玲懵懂不知,但膏药一贴,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小李宝琴就是周玉玲,周玉玲就是小李宝琴。
演了一场又一场,红火的光景一直在延续。天越发热起来,热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剧场盖得低矮,热气都积蓄在屋子里,闷燥。这时候演戏看戏都是受罪。场内吊着电风扇,呼呼地转着生风,但好像并不凉快。蚊子在脚底下翻飞,寻找下嘴的地方,时不时有人拍打自己的腿,发出闷闷的响声。台下热,台上更热。台下有电风扇,台上没有。热气盘旋在舞台上,被灯光一照变得更加灼热,人就像走进蒸笼里一样。身上流汗,像泉眼一样汩汩不停。服装紧贴在身上,焐人,粘人,难受。下了场就往电风扇旁跑,让身上爽快一下。只可惜,上下场就两个落地扇,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也没有沁人的力量,顶多就是心理上的慰藉。
周玉玲化好妆,坐在箱子上发愣。半小时前,团里开个小会,说今晚李宝琴来看戏。指导员要大家不要紧张,和以前一样,该怎么演就怎么演。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私下里谁都知道,是要大家好好演,不能出差错。泗州戏泰斗级人物来了,顶礼膜拜,谁能不惧。周玉玲格外紧张,紧张里有害怕的成分,像一个小学生给老师表演,提心吊胆又惶惶不安。
周玉玲思想着要改正的地方,她去找黑三。到了乐队那里,她对黑三说,你过来一下。没有任何称呼,不容置否的样子。黑三正在作演出前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到了台上,问,什么事?周玉玲说,校场比武里那个四击头能放慢一点吗——和韩翠屏比武的那一段——每次亮相有点赶不及。黑三说,知道了。抬眼望了一下周玉玲,问还有事吗。周玉玲说,没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嗖嗖,**,熟悉中透着陌生,咫尺间隔着距离。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儿。黑三重回到乐队位置,周玉玲往回走,心里装着不具体的事儿,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成。
晚上演的剧目是《杨八姐闯幽州》,周玉玲女扮男装演杨八姐,身上裹着厚厚服装,还要用带子五花扎紧,以示英武。苦的是周玉玲胸大,任凭怎么扎压,怎么虐待,那两团肉就是不肯示弱,依旧鼓鼓地挺在那儿。女人啊女人,再怎么装扮也会露出破绽。管服装的说,你这脸招人,这里更招人,这辈子有得受了。有得受了,是享福是遭罪,不得而知。周玉玲说这能怨我呀,它长成这样,不受也得受呀。
第二场《拦马》下来,周玉玲气喘吁吁,差点背过气。身上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空气闷得让人窒息。黄毛子在旁边甩着扇子,顺手对她扇了起来,周玉玲没有出声。她心想如果是黑三就好了,可黑三没有黄毛子脸皮厚。黄毛子好是好,就是没男人味。
第三场《校场比武》,外面响了一阵闷雷,哗哗下起了大雨。剧场实墙实壁,门缝间透进点凉意,很快就被里面的闷热吸干。
剧情一步步推进,人在戏里,下雨不耽误看戏。
下面格外安静,周玉玲感觉不一样,有一种气场向她压来,她有点怯,有点慌。
雨下得猛,下得急,剧场地势洼,不一会,雨水就从门里灌了进来。
雨水在脚下悄悄流淌,带来了沁人的凉意,观众感到爽快了。
杨八姐和韩翠屏比武,先是枪后是箭。
脚底下水越来越大了,渐渐地没到脚踝上。都顾着看戏,没有人出声,坐在前面人开始高就——蹲在椅子上。一个看一个,前面的人全都猴到到椅子上。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人,于是后面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李家班在大幕边伸头向下看,想看看怎么回事。周玉玲不知怎么回事,愣了一下神。这一愣神不要紧,她手中的枪被韩翠屏挑飞了。演韩翠屏的杨桂花,瞪大眼睛,她搞不清是自己的劲使大了,还是周玉玲手不听使唤了。舞台上的人全都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救场。演韩昌的球爷急中生智问了一句,小将,怎么了?周玉玲回过神来,一急灵,开口道,秉报都督,那枪太轻,使不习惯,重换一杆过来。韩昌令手下哈里珠又取一杆枪来。周玉玲接过枪来,重和韩翠屏比武。这场戏才算救了过去。
出丑了,丢死人了。演出完,周玉玲自责。导演李家班宽慰她,不妨事,谁还没有个错。周玉玲问,李宝琴她们都走了吗?李家班说,走了,她夸你演得不错,说明天来我们团里看看。
是吗?周玉玲没见过李宝琴,心想这下能见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