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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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正是当初妙空神尼门下首徒、和隐娘一道学艺的红线。红线年龄原本较隐娘为长,二人分别时尚有稚sè。数年不见,隐娘已成长为一个剑眉入鬓双目炯炯的英挺少女,红线也早出落得鹅脸沉腻身段窈窕。乍然相见,自是亲热无比。方叙起离别之情,红线一顿:“隐娘在此稍候片刻,待我进去斩了田老匹夫,以慰义父。”

    隐娘一把拉住:“红线,我不知你为何要杀田承嗣。此人与我家有故交香火之情,今夜虽言明恩断义绝,但如不是生死大仇,还望饶他xìng命!”

    红线低头沉思片刻,抬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取他xìng命,只拿走官印吓吓他,让他rì后行事收敛一些即可。前面三十里处有个凉亭,你在那里那等我,我去去便来。”说罢,翩然跃入高墙直奔田宅而去。隐娘也望前方凉亭疾驰而去。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凉亭中袖手俏立的隐娘看到红线的身影滚滚而来,笑迎上去:“如何?”

    红线从袖中取出一镶珠嵌玉的宝盒,绽然一笑:“幸不辱命!”

    二人执手而坐,再叙离别之情。原来,自隐娘下山三年后,妙空神尼将红线叫到跟前,言到你尘缘未了,需到红尘中一走。师徒二人从蓬莱飞至潞州,妙空将她带到潞州节度使薛嵩面前,对薛说十年前老尼蒙你一饭之德,十年后还以臂助,你与此女有十年父女缘分,请善待之,rì后必父凭女贵。说罢飘然而去。那薛将军竟真的将红线认作义女,平rì里让丫鬟仆从侍候一如节度使千金,rì常嘘寒问暖,诗词琴瑟,几年下来父女感情rì渐笃厚。

    红线接着道,近rì来义父经常长吁短叹,给他弹琴神思不属,给他看我新做的诗也无往rì的欢喜。于是我便知他有心事,于无人处听得他喃喃自语,说什么“你我并肩十载,岂可贪图我州丰饶妄动兵祸?田兄啊,相煎何太急啊!”再三问诘之下,才晓得是田承嗣觊觎我潞州物产丰饶,已经厉兵秣马有秋后用兵相侵之意。浑然不顾十年来守望相助之情,因此才来割贼首为义父分忧。

    接着红线有问起隐娘别来之情,隐娘大致地将下山几年来的情形说了说。红线听闻隐娘已婚配,而夫君正是青梅竹马的小方子,大感有趣,不断问及此君人品如何本事如何等等。隐娘被逼不过,才怩声道:“人品一般,毫无本事,其实婚配也仅是个名儿而已。”红线一把拉过隐娘手臂,撩起袖管,雪白的肌肤上守宫砂殷红yù滴,不禁捂嘴而笑,暗暗称奇。其实女子修道yù结金丹以处子之身为宜,因此隐娘与方辟符成婚以来一直守身如玉,而方辟符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二人叽叽喳喳说着东方已泛白,离别在即,红线“哎幺”一声道:“差点忘了大事,记得下山前,师父曾叮嘱于我:rì后遇到隐娘告知以‘辅主觐,尘缘了,大劫起,云梦游’,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师父要你切记切记。”

    聂隐娘回到陈许后,见到刘悟道:“此番田承嗣必不肯善罢甘休,rì内或许派刺客来行刺,还请大人小心。”刘悟淡然一笑:“有隐娘在此,必不教昌裔有损。”

    当晚,陈许节度使刘悟听隐娘所言在书房秉烛读书,隐娘一身劲装在门外相守。

    约莫二更十分,忽听得庭院上空一声轻笑,声音尖利如瓦片刮铁皮一般:“我道田老头儿为何杀一小小节度使也如此兴师动众,原来有修行者做怪?也罢,做了你再杀那姓刘的,女娃儿,要怪就怪你趟的浑水太深了!”

    隐娘冷冷一笑,跃至空中,看清来人是一瘦若马猴的青年,身负两把古朴长剑,着一身红装,双目jīng光四shè。暮地想起修真界中一对兄弟,问道:“来者是空空儿还是jīngjīng儿?”

    “某家jīngjīng儿,杀尔等土鸡之辈哪还用得空空儿师兄出手?”jīngjīng儿怪笑道。

    隐娘心中一定,道:“你昆仑也算是千年大派,怎么还屈从凡人的驱使?”

    jīngjīng儿怪眼一翻道:“你还认凡人当主子呢!”

    隐娘笑道:“多言无益,你我手底见分晓。”只听哗然一响,已自后脑召出庖丁匕,宽不过盈指,长约三寸,晶莹剔透,杀意凛然。自隐娘手臂绕了两绕,如一道匹练般向jīngjīng儿疾驰而去。

    jīngjīng儿瞳孔一缩:“蓬莱控剑术!”双手做戟指状,低头,伏腰,背后二剑自动出鞘,迎击庖丁匕。只听得一阵“叮当”作响,庖丁匕已和双剑在瞬息间撞击数十下。双剑虽在外形上大于庖丁匕,但移动上分明不如这把小小匕首。一阵交锋之下,双剑愈见沉滞,颓势越来越明显。jīngjīng儿额头见汗,面呈狼狈之sè。

    只听忽的一声,jīngjīng儿觉得压力一松,原来庖丁匕已被隐娘召回,正细细把玩,仍是jīng光闪耀,丝毫未损。隐娘道:“凭你这般修为,也敢妄言管天下事?如果现在退去,我还可留你xìng命,也可保全你我两派情谊。”

    jīngjīng儿冷汗涔涔地收回双剑,才发现剑刃上多了无数米拉大小的缺口,无明火起,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休想!”又挥剑上前拼命。

    “那却怪不得我了!”隐娘冷哼一声,身形古怪地一扭,顿时消失于夜空中。正是蓬莱派中“五罗隐身术”的罗于天遁无形之境!

    jīngjīng儿愈发惊异,正持剑愣神间,忽觉得颈间一痛,眩晕间竟看到自己的无头身子直往下坠去。“要死了么?”恍恍惚惚间最后的念头还来不及转完,就听的“通”地一声,人头落地。

    “高明,高明。仙家手段果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刘悟从书房一边拍手一边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方才他听得屋外砰然作响,附在窗上窥视,只见空中黄红两道光盘旋,未及片刻就见一具无头尸首掉了下来。随后见隐娘落地,这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现在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隐娘从怀中取出一个jīng致的小瓶,洒到jīngjīng儿的尸首上,尸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消融,化为一滩黄水渗入地下。隐娘面现沉思之sè:“jīngjīng儿此番行刺不成,三rì内不归。昆仑必然派高手前来,应该就是jīngjīng儿的师兄空空儿。”

    “那、那该如何是好?隐娘你也没有把握抵挡?”刘悟讷讷地问道。“空空儿修行已久,和我师父是同时成名的人物。一身本事神鬼难测,我的道行远不如他。”聂隐娘见刘悟有忧急的神sè,碾然一笑:“不过那空空儿是个极其骄傲的人物。一击不中,绝不再出手。如果我们能躲得他一击,便算过了这一关。”

    说罢,隐娘从囊中取出一枚和阗玉环,迎风一晃,就变得碗口大小,递给刘悟:“这是我师门中的琅琊神玉,趋吉避凶,可挡飞剑一击。等到后rì晚间,仆shè大人将此玉系到脖子上,应该可保无恙。”顿了顿,又道:“空空儿此行专为杀你我二人,大人后rì必须听我嘱咐,万万不可大意。至于府内其它人倒不必闪避。”

    隐娘回到沁心斋居处,方辟符正酣然沉睡。隐娘捻了捻被角,替丈夫重新盖了一下。看着方辟符白皙的俊面,隐娘暗叹一声:夫君啊夫君,你可知我方才正与人厮杀搏命?又摇头一笑,你与这些全然āo不上心,懵懂无知反倒是种福气。又想到当rì回到聂府,有不少风流少年、俊俏才子明求暗托,自己统统瞧不上眼,惟独对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磨镜少年情深一往,违背父母之意,见笑于闺闱之间。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情孽纠缠么?

    第三天傍晚,太阳一落山刘悟就早早地打发了丫鬟在卧房中睡下,其实哪里还能睡得着,想起前rì庭院内神鬼莫测的修者手段,越想越是忐忑。

    刘悟左右四顾,低声道:“聂女侠!聂仙子!隐娘,你在哪里?”

    “我就在床下,大人不必担心。”隐娘冷静的声音顿时使刘悟安心不少。

    一更,二更,随着巷道传来第三声梆子响。隐隐听得庭院内一阵风声,刘悟双目一闭,暗道“来了”。

    只见一道白光电shè似的穿破窗棂,“噹”地一声击到覆盖刘悟脖子的琅琊玉上,“哗啦”琅琊玉从中断裂,掉落在床,那把飞剑似有灵xìng般直直对着刘悟双目。刘悟大惊失sè,呆若木鸡。

    只听窗外嘿然一笑:“嘿嘿,以玉替身,以身遁舍。端的是好设计。算你运气。吾去也!”一道身影直冲天际。

    刘悟犹在张着嘴,没醒过神来。却见口中飞出一只细蚊,一落地正是隐娘,喜滋滋地道:“恭喜仆shè大人福大命大,那空空儿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已经远遁千里之外了。”

    刘悟颤巍巍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爬起身来,捡起断裂的玉环,此时已缩为寻常指环大小:“我必将此玉供奉于高阁,永奉香火,以谢今rì替命之恩!”

    是夜,隐娘觉得丹田处热力澎湃,似有物生成一般,知道是近rì连番斗力斗智,心力损耗,所谓旧力竭而新力生,隐隐有金丹结成的征兆。忙觅静地结印打坐,运用蓬莱独门心法凝念,以意运气,循环任督耳脉,运行十二周天,最后将一条条筷子般粗细的真元汇聚起来,如百川归海般导入丹田,一再凝结,由气流结液体,由液态成为固态的金丹。最初的只有米拉大小,待隐娘将全身真元汇集运转完毕,轰然一响,在旁人看来毫无声息,隐娘却觉得天崩地裂一般全身一震,那粒金丹竟涨成蚕豆大小,隐娘再运起真元,发现浑厚了何止十倍!

    隐娘正式进入了金丹大道!

    这一年正值隐娘下山的第七个年头。朝廷向陈许节度使刘悟发下圣旨,召刘悟入宫觐见圣上,加官进爵指rì可待。刘悟一身喜气,大宴宾客同僚三rì。散席后,邀请隐娘夫妇一同上京,同享富贵。隐娘摇头道:“我尘缘将近,要遵奉师命入山寻访高人,往后不能侍奉仆shè大人了。”刘悟素知隐娘脾xìng,也不强邀,只是怅然一叹:“不要说我这点升斗富贵,就是我的命也多亏姑娘一再保全。这两年昌裔受惠良多,姑娘请受昌裔一拜!”

    隐娘扶起刘悟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隐娘此去,唯有一事放心不下,还需相求大人帮忙。”

    “请姑娘吩咐,但教昌裔所能,无不从命。”

    “大人客气。我夫君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粗通墨,可留在大人身边做些书类闲职琐事,于乱世中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姑娘放心,但教昌裔乌纱在,必不教方世兄受苦。”刘悟面sè肃穆拱手道。

    几rì来,刘悟准备行李马车、家将亲兵乃至入京盘点上下的礼物,隐娘却在后园沁心斋闭目打坐,离别在即,面上平静心绪却激荡难言。方辟符正在园中修剪一茬牡丹,时值四月,正是牡丹怒放时节,粉中带红,摇弋多姿,在暖风熏熏的下午,折shè出一阵出世的绮丽景象。隐娘睁开双目,看到园中在牡丹花旁那亲切熟悉的身影,心中莫名一叹:“假如我们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姑爷,是不是能不用这么四处流浪,不用这么因缘别离,做一对平平安安的凡人,尽享这一世的恩爱快乐。”

    当夜,隐娘发现方辟符rì间修花枝衣服挂破一处,柔声道:“把袍子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又转首吩咐丫鬟:“将针线盒拿来。”

    方辟符脱下长袍,呆呆地看着隐娘:“可你平时最不喜欢针线女红啊!”

    隐娘穿针引线间嫣然一笑:“以往不喜,不代表现在不喜。”顿一顿,又道:“方郎啊,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你而去,你会怎样?”

    方辟符一怔,旋又坚定地道:“我会去找你。”

    “那如果我要去的地方十分凶险呢?是凡人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呢?”

    “那我去修仙修道练本事,然后去找你,保护你。”

    隐娘怔怔看着他,心中一叹:七yīn绝脉体质根本无法蓄积真气,否则会撑爆丹田,有xìng命之忧。看来收养方辟符的那位异人似乎根本没和小方子说这些啊。

    隐娘把方辟符拉过身边,将缝好的袍子在他身上比划了几下就叠好放在了桌上。方辟符背对着隐娘,轻声问道:“隐娘,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隐娘慌忙擦擦眼角,笑道:“哪有此事,来,让我侍奉你宽衣。”

    隐娘为方辟符除去中衣,自己也解了衣裳,只剩了贴身小袄,红白相衬在红烛下分外动人,方辟符伸手触及隐娘如凝脂般的肌肤,颤声道:“你是说今晚我可以……”立即被隐娘红唇贴上,一阵心情激荡的热吻过后,隐娘贴面伏耳说道:“自成亲来,一直未曾结丹,因此无法与郎君洞房。如今我金丹已成,可以真正和方郎做夫妻了。”方辟符大乐,急忙脱下隐娘小袄,鸳帐一拉,成亲四年后终于行了周公之礼。

    翌rì清晨,方辟符睁开眼眸,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心中隐隐有种空落落的预兆,跳下床,在桌上发现一纸信笺,墨迹酣畅。正是隐娘手笔:

    方郎见字如晤:

    忽忽七载,如驹过隙。你我青梅竹马,总角相交。中途变故分离,居然再度邂逅于灯火阑珊处。死生契阔,因缘使然。本yù与君长相厮守,白头终老。奈何尊师赠言:七载尘缘尽了rì,不得留恋人间世。难舍分离,心犹撼甚。顾念奔月嬛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今后两地同心,即相隔万里也胜过朝朝暮暮。隐娘此去将入神山大泽,遍访至人,以求出世脱劫之道。方郎珍重万千,勿以为念。

    聂隐娘留

    方辟符觉得一纸重如泰山,渐渐地脱手落地,心头茫然一片,有个声音清不断地道:“她走了!”“她走了!”“连rì来我做的梦是真的,她果然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了!”“怪不得她连番问我,原来她真是要走了啊!”

    方辟符浑浑噩噩,在府中食无味寝不眠。刘悟倒是也不食言,隐娘走后给方辟符封了一个学椽的闲职。这一rì已经准备妥当,备了十几驾马车准备上京,家人仆从过百,亲兵家将上千。刘悟派家将邀约方辟符一同上京时,方辟符摇头拒绝:“代我感谢刘大人好意,就说辟符外出寻妻,不能陪大人上京了。”

    家将传话,正在查看马车物料的刘悟一怔,叫人取过金银盘缠送去,叹息一声:“人各有志,不过倒是有负了聂女侠。”随即就叫家将护送马车上路。

    方辟符背好书筪,在一片狼藉的刘府中一阵恍惚,以往隐娘在时诸如去留行止的问题一概不用自己考虑,如今隐娘不在,方辟符觉得何去何从都是一片茫然,考虑了片刻,觉得还是先回老家找找爷爷再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