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曾经有群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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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书房的角落里又浮现出一道黑影。他的打扮和乔基一般无二,身上的血煞之气却更浓。青铜兽角灯将小小书房照的透亮,却唯独照亮不了这名冥卫空洞的瞳孔。

    “老六回来了?萱萱呢?”沈重阳淡淡问道,随手从铁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瓶老酿,甩给老刘。

    老六也并着急答话,取下瓶塞,先大口饮了一气。酒香弥散,透门而出,连站在数丈外的沈飞都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顿觉全身毛孔舒张。正yù诽谤侯爷“到底谁是你儿子”时,却听老六意犹未尽的道:“侯爷好生小气。碧城佳酿虽好,又怎及得上我兄弟几个劳苦功高?一次只给半斤,连润喉都不够。对了,听乔老大说,侯爷上次亲自赶往莽莽群山猎回的那头白鹿,肉脯还存几十斤吧?来只后腿尝尝!”

    冥卫虽冷,仿佛一只只索命鬼,但在侯爷面前,像是还阳了一般。不但煞气全无,一个个还得寸进尺。就连沈飞,在侯爷面前也不敢如此放肆。什么叫“碧城佳酿一次只给半斤”?问问云帝陛下,又喝过几两?自萱萱从门中归来,带回几坛之后,沈重阳为了显摆,曾带了一小瓶入宫。云帝尝后失魂落魄,暗地里索要不成,居然明着向武安侯府连下十二道谕旨,要求上贡。至于那头白鹿做成的肉脯,那是人人都能吃的东西么?

    当沈飞听到“来只后腿”之后,几yù吐血。只想破口大骂:“后腿早被萱萱偷去喂阿呆了,老子想喝碗肋骨炖的汤都得等老子的老子的高兴!”

    一阵狼吞虎咽声,听得老六边啃边支支吾吾的道:“大小姐请不来。正和苏先生在赏月。苏先生骂我不懂事。差点打我。”

    侯爷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等来这么一句屁话。不由气的吹胡子瞪眼,问道:“窝囊废!是萱萱要打你,还是苏先生要打?”

    老刘咬到了舌头,哼了两声后道:“看样子是准备男女双打。”

    侯爷道:“办事不力,罚你去跟随沈飞半年。”

    老六“呸”的一声将未下咽的肉干吐出,沉默了片刻,道:“酒还有三两,肉还剩半斤,侯爷还是问问其他兄弟吧。我再去请请大小姐。”

    乔基趁着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酒瓶肉干全都塞进怀里,道:“同去,同去。”说着便和老六一起潜行而去了。

    沈重阳哭笑不得,朝门外喝道:“听够了没有?擦干净口水给我滚进来。”

    沈飞犹豫着进来,心中暗自纳闷。只见高悬的青铜兽角灯拨的分外明亮,宽厚的玄铁书案上也并没有铺侯爷时常练字的宣纸。上面止有两樽冰晶白玉琉璃盏,一盘sè泽鲜美红润的肉干。

    沈重阳脸上已没有刚才谈笑风生的轻松模样。眉目间挂着一丝疲倦。他没有抬眼看沈飞,而是自顾自的向两只琉璃盏里斟满佳酿。淡淡道:“坐吧。”

    沈飞怔怔不语。并没有从命。书房不大,里面除了一张玄铁案和沈重阳自己在坐着的太师椅外,别无他物。他不想像撒泼一样,坐在地上。

    沈重阳反应过来,顺手将自己的椅子抛给沈飞,侧身坐在了书案上。也不用筷子,便撕下一块肉干送入口中,便含糊道:“莫拘礼。咱们爷俩许久没有对坐小酌过了。”

    沈飞顿时一个激灵,后背发寒。父子小酌,对沈飞来说绝对是一个噩耗。他十四岁时,翻了墙去隔壁陈公府偷看人家小姐洗澡。被陈家人逮住,送回侯府后,父亲便邀他一起小酌两杯。席间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长大了。”然后,就把他吊起来,打了整整半天。十六岁时,沈重阳第二次邀他小酌,问“李总督的女儿,你准备如何处理?”之后,便带着他赶到总督府,就把他绑在总督府门前的大狮子上,又狠狠打了半天。十八岁那年,沈飞生rì。父亲心情不错,于是又叫他过去,喝了几杯后,沈重阳道:“今rì你彻底成年,再打你也不合适了。这样,你去你母亲手值的竹林前,跪足三天三夜。提醒你时刻铭记父母教诲。”

    一晃五六年过去,沈重阳果然再也没有打过他,也没再叫过他一起喝酒。此夜小酌,沈飞回首伤心往事,内心不禁忐忑。自从林小跞来府之后,他足有十几天没有出去胡搞了,可父亲要揍人,理由总是千奇百怪。

    “怎么不喝?难道想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喂你?”

    沈飞一咬牙一狠心,āo起琉璃盏一饮而尽。仙酿如水,灌进他嘴里时毫无滋味。

    沈重阳极为惋惜,扬眉道:“平rì里你总怂恿萱萱来我这儿偷酒给你喝,就是这么像灌猪大肠一般喝的?简直糟蹋了仙家佳酿!怎么?心里藏着事儿?”

    沈飞不知父亲到底在搞哪出,于是哭丧着脸,果断认熊:“父亲,我错了。”

    “那招是阿呆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来历。还有,骂你骗子也是他教的。”

    侯爷道:“今夜事,是我父子事儿。不提阿呆。”顿了顿:“你大哥外出未归,我若万一不在人间了,就凭你这推三阻四的德行,如何能统御偌大的侯府?”

    沈飞一阵愕然,冷汗更浓:“父亲您hūn秋鼎盛......”

    沈重阳摆手打断他,又嚼了一片肉,饮了一口酒:“我又不是去死。不在人间,或许是去城中,或许是去山上。”

    沈飞刚要镇定,随即又紧张起来:“您是说,阿呆是那种地方来人?”

    “不仅仅是阿呆。我流云是如何开国的,你可知晓?”

    “听说开国大帝是谪仙人临凡,来自那座不可知的仙山。据说,开国大帝的武功在一品之上,无人可敌。”

    沈重阳闭门沉思,思绪似乎回到了百年前云氏先祖拓土开疆所向披靡的那一段峥嵘岁月。良久,才缓缓道:“一品之上应该可信,但无人可敌么......”“高皇帝自入世来,至君临天下,共用了二十三年。期间血战无数,他本人也多次赴危。若真是无敌,开国之路又岂会如此艰险?那个时代,和高皇帝一样的人,有很多!”

    沈飞愣住了。武功在一品境界,于世人中便是凤毛麟角,人所共尊。流云帝国八千里疆域,四万万子民中,也只有一品宗师十七人而已。百余年来,除了高皇帝,更无人能超越一品。若说那个年代,一品之上的人有许多,沈飞万万不信。

    “那么据父亲您所知,目前这世上,可有一品之上的绝世人物?”

    “当然有。”沈重阳说的很干脆。

    沈飞的喉咙都干了,刚才那杯仙酿,似乎没有生津止渴的功效。“谁?”

    “我和叶西灵加一块,勉强能抵一个半。”

    “人也能分半个?”

    “一个一品之上,打不过我俩联手,我俩联手,又打不过俩一品之上。所以最多算一个半。”

    沈飞翻翻白眼,觉得父亲是在吹牛。“那么,您肯和叶太傅联手?”

    “那自然不肯。”

    “那您算这个有什么用。强如叶傅和您,都没有完全突破一品之上,开国大帝那个年代,怎么可能有许多?如今的武林,可比那个时代要繁盛许多。”

    沈重阳满意的嚼着肉,道:“不错,你总算不是傻子。按理来说,一品之上极难修炼,每隔几百年,偶尔蹦出那么个把绝世天才还算正常,但如果在同一年代一窝蜂的涌出好几位,就不正常了。当今世上,叶西灵是最有望步入一品之上境界的。他修炼的是祖上秘传的仙决。我虽然比他天分稍微高那么一点点,但全靠自己摸索。要突破比较难。”

    “可是皇室宗谱上记载的分明,高皇帝当年有十几位不世大敌,个个手段通天。强如高皇帝,也只是略胜一筹,而无法横扫。甚至其中有一位,曾单枪匹马扫灭数万铁骑之后,又和高皇帝拼了个两败俱伤。高皇帝无奈,只得忍辱与之签订分界盟约。”

    这似乎和国内流传的开国大帝的不败神话出入很大。听的沈飞彻底傻眼。

    “不对,连一品境界都能活一二百年,那一品之上肯定寿元更久。开国至今不过百余年,那帮强人哪去了?总不能相约某山绝颠论剑,然后同归于尽了吧?”

    “唔,你先吃点肉......”

    “呆呆,在你心中有没有看的特别重的东西?”沈萱将脑袋搁在阿呆肩膀上,望着天际一牙明月,冷不丁问道。

    阿呆道:“有。你。”

    沈萱心里一动,傻傻的笑了起来。却听阿呆又道:“我看你也不算胖啊,怎么这么重,压的我肩膀都麻了。”

    沈萱哇的一口咬在他肩头。“等我回到门中,你找祥林嫂压你去吧!”

    阿呆眼前不禁浮现出祥林嫂那魁梧剽悍的体型,顿时不寒而栗。道:“你那破门派有什么好?学了这些年,就学会了咬人踢腿捏耳朵。”

    萱萱将脑袋换到阿呆另外一边肩膀:“可是我门中有几位师姐,都四十多岁了,皮肤比我还嫩。要是不修炼,过几年我成了黄脸婆,你还肯让我咬,让我捏吗?”

    阿呆无言以对。他无法想象如果萱萱真变成了祥林嫂那个模样,再来捏自己耳朵时,自己该用哪只手把她的牙打掉。

    “呆呆,你说像我爹和叶西灵他们,武功早已到了巅峰,举世难寻对手,可他们还是孜孜不倦的修炼,到底是为什么呢?”

    阿呆对她这种盲目崇拜很不屑,撇嘴道:“巅峰?你爹他们还差得远。”

    萱萱道:“可是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打得过他们了。就算我大师兄入世,也未必敢言必胜。对了呆呆,你这么厉害,是怎么修炼的?”

    阿呆道:“不知道。好像我一直都这么厉害。”

    “那你还会继续修炼吗?”

    “一直都在练。练如何保护你。”阿呆说的很肉麻。“只要有你,给我做皇dì dū不干。”

    萱萱吐吐舌头,不满道:“你这算是表白么?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就这么微不足道?还皇帝呢,你看那些隐士高人,有几个愿意当皇帝的。”

    “那皇位有什么了不起的?天下何其广袤,我流云版图虽大,也不过苍茫大地上的一小块罢了。但凡武功到了一品,追随者无数,想做皇帝有什么难?既劳心,又劳力,真正的高人不愿意去争罢了。”

    沈飞刚吞咽下一大块肉脯,就听到父亲又道:“人为什么吃肉不吃屎?因为肉好吃。几只狗可以为了一块骨头争的头破血流,却决不会因为一滩屎而撕咬搏命。在真正的高人眼中,那皇位,也不过就是一滩屎罢了。”

    “咱们来做个比喻。假设高皇帝是一只狗,哦,你可不能外传,影响不好。一只有吃有喝的狗,其余那几位一品之上也是狗。按照正常情况,这几条狗之间可能会争斗,或许为一只兔子,一块地盘,一条发情的母狗,但若说他们是为了一个粪坑而不惜xìng命的撕咬,这可能吗?”

    沈飞听的明白,斩钉截铁的道:“当然不可能。除非那粪坑是哮天犬拉的,吃了能变成老虎。”

    沈重阳一拍桌子:“对了。我推测,高皇帝当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尽量拓土开边。决不是为了当皇帝,而是为了当老虎。但是能不能成为老虎,关键就在于它愿不愿意吃屎,也就是当皇帝。”

    “很遗憾,他吃了。”沈重阳说到这些的时候,似乎颇为不屑。

    沈飞一边替父亲斟满仙酿,一边继续追问:“那么,高皇帝最终成为老虎了吗?如果真成了老虎,就能把那一群狗吃掉。”

    “那是一个极其诡异的年代。整个世间便是一片无边的粪坑。人人争相吃屎,谁吃的多,谁便有蜕变的可能。但群狗相争,互不服软,谁占的多,就会被群起而攻,谁占的少,就会被强者吞噬。高皇帝很强,他占下的粪坑便是流云这一大块版图。而大楚,则是另一位强者所占的粪坑。其余各国,莫不如此。没有独占粪坑,所以谁也没有成为老虎。”

    沈侯这一番推测,让沈飞彻底震惊了。平rì求之不得的仙酿饮来毫无滋味,只是润润干燥的喉咙:“我现在只想知道,这粪坑中究竟有什么能让群狗疯狂。天下无狗久矣,这群狗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回到了哪里?”

    沈重阳意味深长的道:“而我却只想知道,粪坑里的粪究竟是谁拉的。”

    叹息良久,沈重阳若有所思的看向沈飞,沉声道:“儿子,我真羡慕你。”

    沈飞不解。沈重阳继续道:“你有一个好父亲。你不知道的,父亲可以告诉你。而我不知道,却只能自己去探索、去追寻。”

    “这,也是我今rì叫你来的原因。”

    “万一我哪天飘然远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帝国基业,不是侯爵权位。万户侯不过粪土而已。我也不担心你大哥,他足智而稳重;也不担心你妹子,她有师门,还有阿呆。阿呆被你妹子整的像只宠物一样听话,你说可笑不?我唯一挂念的就是你和小五,整天只知道趴在女人肚皮上的东西!”武安侯的口气渐渐严肃。

    “知道我为甚不肯正经教你武功吗?是你根本学不会!读书者要善养浩然之气,学武也是同理。云氏武功,讲究的是皇者气象,恩威并济;叶氏武功,讲究的是统御全局,于绝对掌控中一击毙敌,所以叶西灵去做太傅。而我的武功,地负海涵,包罗万象。每一招都能配合不同的气势,这也是我境界不如叶西灵,却不惧他的原因。”

    “而你,身上除了沾着胭脂气外,还有什么?要练就不同的‘气’,就要先江湖磨砺,红尘炼心,通达人情世故之后,练武自然也事半功倍。我治军时法度森严,号令一出莫敢违,因为军队本该如此;我治家松驰,任由祥林嫂等人胡闹,每天都是谣言绯闻乱传,你以为我爱听?只是家本该轻松快乐。我对冥卫亲如子侄,因为他们敬我如父。我对萱萱万般宠溺,难道仅仅是因为对你母亲愧疚?父爱本如此而已。我对你和小五严厉,正因为你们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生命的延续。”

    在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一口气对自己说过这许多深情流露的肺腑之言。沈飞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懦懦的说不出话,只得一个劲儿给父亲倒酒,酒满溢出,以至于仙酿淋漓。

    “若哪一天我出门,你也须如我这般,侍上御下,条理分明。待你将这俗世中这各种‘气’熔铸于一炉时,你的武功离我也就不远了。我瞧你与阿呆关系不错,若再能再同他多决斗几次,多摸来几招不属于尘世的武学,超越我指rì可待!

    提起阿呆,沈飞心中一动,正要问“阿呆是不是也是一条狗”时,侯爷却似乎累了,摆手止住他,道:“今晚说这许多,为父心中也甚感畅快。你去吧,再在思萱阁前跪上几天,仔细想想我的话。”

    沈飞:“.......躺床上不是一样想?”侯爷一瞪眼,沈飞连忙出去,听得背后风声,却是侯爷抛了一坛子碧城仙酿过来。沈飞掂量了一下,足有十斤,知道是父亲那里最后的存货,眼眶不由得湿润了,轻声问道:“父亲,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会向他们那般,抢着吃屎么?”

    沈重阳哈哈大笑:“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只会拉屎给他们抢去!”

    “去吧,不必跪了。你妹子也快回门中了,这几rì多陪陪她。”

    附注:本章原回目“屠狗犹拼弦下命”剽窃自郁达夫的一首诗,题目好像是《过岳坟感时事》什么的。全诗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抄的这两句,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原诗是讽刺抗战时有关方面不作为,一味向敌军妥协的。我选这两句,只因为里面有个“狗”字而已。

    笔力有限,有很多线索写不清楚。看来我还是没有挖坑的潜力啊。很纳闷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如何做到一源万派,一石三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我要是有个小悬念小伏笔什么的,总会忍不住立马就挑明。哎呀呀,人家是玄幻类的世情小说,俺这是世情类的玄幻小说。没人家写的好,我只能比他写的长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