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五天前铜山战败的消息传来,俞咨皋就预料到了今天,不单是百余艘战船折损大半,还因为爱将洪应斗、宋九龙同时战死 ”“ 。严格来说副总兵陈希范、游击将军秦文灿、金富廉等人皆非他的嫡系,洪、宋才是,二人随他甚久,骁勇善战,尤其前者,乃天启壬戌武进士,习骑射、晓兵法,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是以当陈希范逃回中左,为跳身战败之责,反诬洪应斗过错,这才使得俞咨皋勃然大怒,将他捉拿入狱。
有能力的人都战死了,无能之人为将,焉能不败?更可恨的是许心素不改商贾心性,惜命不肯出死力,战至中途便逃了,并且为求日后自保,还拉上杨六、杨七兄弟,带走了数十条战船,使得战局直转急下。
“商贾不可信!古人诚不我欺!”俞咨皋心中狠狠地道。
诸将见俞咨皋怔怔出神,全无动静,彼此交换一个眼色,一将被强推了出来,硬起头皮道:“镇台,海寇转眼便会杀至,镇台千金之躯,不宜在外涉险,还是速速归城为宜……”
另一将亦道:“海寇得志猖狂。必攻中左,此刻中左人心惶惶,非元戎不足以镇住局面,还望元戎以大局为重。”
俞咨皋闻言回神儿,暗暗一叹,说道:“走吧。下山、回城。”
中左之战的落幕标志着福建官府海上力量土崩瓦解,福建想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一年时间甚至更久。换句话说,一两年内,闽海将是海盗的天下,他们迫不及待的宣示着自己的权威,西至漳州海澄,东至浯州(金门),南至浯屿外洋。北至泉州刘五店,偌大海上,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黄辰原本准备和郑芝龙到厦门城转一圈,看看能否捞到一些便宜,只是他刚刚登上中左港口就被赵弘毅截住去路,听完后者的禀告,黄辰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委实叫人难以相信。
“你说什么?”
赵弘毅拧着眉毛重复道:“黄芳死了,死在了烈屿岛。其麾下阵亡、降者超过百人。”
“烈屿岛?”黄辰怔了半天,气急反笑道:“你是说黄芳和他的手下败在了一群乡兵手里?这像话吗!?”黄芳固然不及阮进、庄默、彦次郎、彦四郎等人骁勇,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不然过去也不会得到一目老看重,黄辰旗下武艺比他高的不超过一双手。而且他资历颇高,不同于一般船主。麾下有很多大陈山老人,战力处于水准以上,无论如何也不该输给乡兵才是,这也太荒唐了!
赵弘毅面色凝重地道:“不光如此,为了让他顺利夺下烈屿。我之前还tèbié从陆营拨了五十人给他。”
听赵弘毅这话,黄辰反倒平静下来,沉吟一声道:“莫非烈屿之上有高人?”
赵弘毅把他得来的情报如数告知,黄辰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为本家黄芳报仇,而是招揽林习山,他现在正经历着严重的人才荒,太需要像林习山这样的人才了。至于报仇,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些作甚?也是黄芳和他不亲,如果死的是杨东、张刑等亲近嫡系,恐怕他早有亲自带人杀过去了。不过黄芳毕竟是赵弘毅的直属船主,必须要考虑他的意见,黄辰试探着问赵弘毅:“你打算怎么做?”
赵弘毅和黄辰相识日久,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朴实的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我亲自去一趟,将林习山擒拿交给大首领处置。”
黄辰仰头望了一眼暗淡的星空,说道:“今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明天再去吧。”
赵弘毅摇摇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现在烈屿还未被他人窥视,明天就不好说了,到时万一与同盟起了龌龊,平白坏了事情。”
黄辰被他说服,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赵弘毅说走就走,不一刻便回到旗舰,驾着五艘大海船往南而去。
海寇目前大部分集中在中左(厦门)、浯州(金门)两座大岛,夹于二者中间的烈屿岛反倒很少有人关注。然而这丝毫不能缓解林习山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不安来源于村外黑暗的海上一道幽幽光亮,那是大海船后桅上用以照明的灯笼散发出来的,此船乃黄芳座舰,它留在此处不走显然是为了监视他们,不出意外,最迟明日就会有海寇援军抵达。
林习山虽然感到不安,却并不后悔,事实上当他率乡卫击杀第一个海寇时,就已经注定无路可退。他只盼望黄辰真像降人所说,是位和郑芝龙一样的“德贼”,从不滥杀无辜。当然大将阵亡,儿郎多死,黄辰必然大为震怒,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以一死保全烈屿。
突兀,一片漆黑的海上除了那道始终存在的幽光,附近隐隐约约又浮现几盏灯火。
海寇援军来了!
比林习山预想来得更快。
不久之后,五艘大海船连同黄芳坐船齐齐向村腹过来,口澳内众乡卫个个面色如土,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有如筛糠。不怪他们表现不济,这几条大海船最少也能装下四五百人,足以把烈屿杀得鸡犬不留。
林习山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颜色如常,下命乡兵全部退入村寨,紧闭大门,他本人则一动不动,似打算独自留在澳内与海寇周旋。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几名族中兄弟,怎么赶都赶不走,乡卫中不乏热血之辈,亦不肯挪动脚步,只言愿与队长同生共死。林习山强不过他们,只得听之任之。
澳内发生的事情皆被赵弘毅看在眼里,如此一来倒也省去了手脚,若对方真不知进退,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炮火打击。
赵弘毅并未下船,他倒不是怕岸上有埋伏,谚语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黑灯瞎火,视线不清,谁知道有没有人藏在暗处心怀恶意,以他谨慎的性格自然不愿冒险。
发觉对面放下一只小脚船,向岸边划来,林习山立时明了对方的打算,不顾周围之人劝阻,执意坐上船。海寇没有立刻冲上岸杀人就代表着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去一趟又有何妨?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吱嘎”“吱嘎”划桨声中,脚船掉头而返,林习山站在船头,仰望着前方一艘足有十丈长短的大舰,其左右密密麻麻陈列的火炮令他微微感到吃惊,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心中对黄辰的实力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林习山登上大舰甲板,瞳孔猛地一缩,只见甲板两侧立有数排甲士,其等身披紫花布甲,左举火把,右执长枪,双脚生根一般伫立原地,宛如雕像。比起海盗船,倒更像是将军座舰。林习山视线很快投向前方,尽头处一人端坐大椅之上,面容平凡无奇,左右各有数名鸟铳、长刀相护。如果他所料不差,此人十有**便是赵弘毅,黄辰麾下众将之首。
赵弘毅同时也在端详林习山,他身量不高,四肢粗壮,可知是气力过人之辈,一张国字脸黑里透红,双目略显狭长,偏偏又给人以奕奕有神之感。
被仔仔细细搜过身后,林习山在两边数十甲士的逼视下从容走到赵弘毅面前,抱拳道:“在下林习山,敢问可是赵弘毅赵首领?”
赵弘毅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开口道:“就是你杀了黄芳,没我上百儿郎?”
林习山慷慨说道:“为护家乡,迫不得已。林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烈屿乡卫、百姓无罪,还望赵首领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赵弘毅道:“此举有何意义?就算我今日放过烈屿,明日也会有其他海寇前来。”
林习山苦笑道:“林某只是想在临死前为家乡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赵弘毅沉吟一声,说道:“我有一法,既可让你免死,也可保住烈屿,不知你愿意听么。”
林习山顿时一愣,旋即诚恳地道:“还望赵首领不吝赐教。”
“入伙。”赵弘毅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林习山登时面色大变,几次欲言又止,依照他的性子就算死也不愿为贼,可他发现他拒绝不了赵弘毅,一岛生死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几有窒息之感。
赵弘毅继续道:“我知你出自大族,心存顾忌,怕辱没了先人,不过以你的眼界应该不难看出,郑首领和我们大首领迟早要接受朝廷招安,到时你便可以脱去贼名,披上官身。”
林习山默然。
赵弘毅等了片刻又道:“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一早给我答复。”
林习山摇头道:“不用考虑了,我愿入伙。”
(下面不算字数)
继阮进、张云龙(释道宗)、张若仲之后,黄辰麾下迎来第四位历史人物。林习山,烈屿东林人,南明忠定伯。初为闽之哨官、把总,在郑芝龙平定刘香、红夷等战中都有出色发挥。后郑芝龙降清,林习山转而依附郑成功,鞍前马后,功绩累累,最终战死于北伐南京之役。(未完待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