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不成?”
“快说快说你快说!”
“到底成不成?”
“这跪也给你跪下了剑也给你拿来了,你这又……”
“我求求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与这宿老大说话甚是费力,任你心急如焚百般求肯,他自不紧不慢只顾坐着喝酒。
把玩着一柄剑。
“墨练墨莲,奇花异剑,呃,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宿道长抚剑自语,好似两只耳朵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完全不理会跪在地上苦苦求肯的方道士。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般跪他作甚?自是有求于人,而且这个事儿……
非他不可!
一年之前是这般,过了一年还是这般,心也收了,功也练了,可是方殷知道自己还是,丝毫没有胜算。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会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更多,就像修内功习剑术,此时方道士是入了门儿,可是入了门儿才发现里面天大地大,而自己和人家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是一种进步,可也实在打击人!
只有靠宿老大了,他一定有办法!
方殷直直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又装可怜。宿道长以指轻弹剑身,铮铮有声:“这把剑,借我玩儿两天。”好好好,只他答应,便是给了他也成,方道士连连点头接着哀求:“你教我,成不成?”宿道长点头道:说是不说,说来干脆利落,方殷闻言一怔,却又不敢信了:“真的?成?”宿道长放下软剑,端杯喝一口:“也不成。”
“你!”方殷怒气上涌,跳起来大叫道:“你这是给脸不要,整rì里就知道装神弄鬼,哼!妖道!”宿道长微微一笑:“你装我也装,大家都在装,跪我我自不理,骂我我也不妨。”这事儿确也不怨人家,这回是某人自己要跪的,方道士一时无话可说,大生闷气却也拿他没办法。
宿道长淡淡道:“说说,要我教你什么?”
方殷心里一喜,连忙道:“教什么都成,只要能打败他!”
宿道长摇头道:“是你去打,又不是我去,我可保不准——”
“只要有一线胜机,就成!”
“我想想,呃,什么叫做一线?”
“一线就是一线!你又来……”
“多宽?多长?多高?多厚?什么样的线?红的黑的黄的白的?”
这人说起来那是相当的不靠谱儿,你说东,他指西,你要狗,他给鸡,但凡方道士自己还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来求他了,向来如此!可惜方道士自己连半丁点儿办法都没有,而如今距离中秋比武已经只有,三个月!方殷无可奈何,伸手指道:“看罢,就像那个一线——”
墨练静静伏于桌上,笔直伸展,剑身窄窄正是一线——
“明白了。”
宿道长点头,凝视思索,竟似当了真。
全是废话,说了也是白说。方道士见状心中悲苦,唉声叹气间忽又想起一物:“你等等,给你看看,这个!”是那包袱,被吕老道没收的包袱,当年方道士曾经苦苦寻找也找不到的包袱。说来也是气人,其实包袱就在方道士的隔壁,几年来不过一墙之隔!罢了罢了,那些并不重要,如今的方道士便是赶他他也不跑了——
物是人非,早已。
黄金白银光晕夺目,紫sè貂皮依然光鲜,却不是,却不是,却是那卷泛黄麻纸——
“你看!你看!”方道士郑重打开铺到桌面上,面sè期冀。看着麻纸,想的却是老薛,在方殷的心里大胡子老薛正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尽管有些不着调,此物为何?修练内功之法,老薛必有深意,方道士今rì来时匆匆看过几眼却也看不出甚么门道儿——正好拿来给这神道儿的看看,只盼是使人一步登天天下无敌的大大的,神功秘籍!名字叫甚么来着?
却也忘记,早已。
只是屏声静气。
宿道长扫了几眼,面无表情:“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别人送给我的,说是甚么青,青,甚么录来的。”
“青冥天录。”
方殷一拍大腿:“正是!”旋即瞪大眼睛,直似见了鬼:“你,你怎知——”
说来话长,那就不说。
宿道长低头去看,又不说话了。
“好不好?好不好?是不是很历害的武功!你说你说你快说!”果然神道儿,竟是个识货的!方道士自是急不可耐,连连催促,催促,催促!
却见!
不见真人面容,但见眼泪一滴!
一滴,两滴,三四滴。
滴滴落纸上!
哭了?
怎?
方道士呆若木鸡,实在无法形容,心中那是怎样的惊异——他也会哭?他怎会哭?他怎就哭了!着实是白rì见鬼!邪了!
老大?
老大?
老大你——
老大!
忽地一抬头,泪眼笑对天!宿长眠纵声大笑,神情张狂高声语:“可笑,可笑,可笑情为何物?生死相许怎生许!可叹,可叹,可叹缘为何物?生生不死亦不休!缘尽人见人不见,缘来是你就是你!哈哈哈哈,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天意,天意,天意也是个屁!哈哈哈哈!”
疯话没说完,屁话又来了!
方道士早就,完全,懵了。
迷茫中只见那人抄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狂傲更嚣张:“来来来,你说胜他一线,咱就胜他一线!去去去,打他个人仰马翻,又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给他搞得云里雾里北都找不着了,听见这话心里反而更没底:“你,你,你说甚么?我成?”宿道长啐一口,怒道:“恁没种!说了你是一头驴!但你有副驴脾气,就成!”
方殷呆呆看他半晌,忽然拿起桌上酒壶倒满一杯,又猛灌一口,一样哈哈大笑:“我偏不是驴!却也驴脾气!那又怎样哈哈哈哈!”
“哈哈一样!干!”
“干!”
“再干!”
“倒上倒上!”
“干!”
于是乎,就把那人干掉了!
那自是醉话梦话疯话屁话,酒喝完了,杯干壶干,不过喝了一场糊涂酒而已。
风动草木,其声簌簌,似笑,似笑,嘻笑嘲笑还是,耻笑。
“收起来罢。”宿道长静静说道,脸上泪痕已风干。方殷抄起麻纸,皱着眉头:“究竟好是不好?”宿道长一笑:“有人半生都毁在它身上,你说好是不好?”那是不好了,还是没有用——方道士一时气沮,低头将纸卷起。宿道长又是一笑:“那人却是毕生奉其为神明,你说好是不好?”这是说好了?还是不知道!方殷系好包裹,皱眉挠头:“那人是谁?怎地这般死脑筋!你说到底这东西……”
“是我师父。”
方殷再怔住,脑子又迷糊。
他的师父?那又是谁?老道?老老道?老神道儿?道可道非常道……
苦苦思索,似乎是听老薛说过?
“莫管它好是不好,此时你也用不上,这样,我便教给你一点点——”宿道长拍拍方道士肩膀,眨眨眼睛:“花招儿。”求的是甚么?求的就是花招儿!这条路是不通,刚好走那一条!方道士闻言大喜,登时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扔在脑后:“好极!好极!老大你快说,我听着我听着!”
——道。
枯枝在地上划拉两下,宿道长抬头注目:“这是什么字?”
“道!”方道士回答道。
“何意?”宿道长微笑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dú lì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方道士思忖片刻,皱头眉头开始背经书。宿道长摇头道:“那不作数,你自己说。”自己说?自己又能说甚么?方老大当了几年道士,道经也算是读了几本,却从没想过什么是……
“路?法?理?规?还是,算了我不知道,还是你来说罢!”方殷苦思良久终不得解,还是无奈道。
“我有我的道,你有你的道,说也白说,你自己想。”宿道长淡淡道。
道,道,道?道!道……
这可真是难为方道士了。
半晌,方殷长叹一口气,老老实实道:“老大,我不明白甚么是道,我也不知道你这是在和我说甚么,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宿道长大笑起身,摇头叹道:“只你想明白这个字,咱就有了三分胜算!你说,你说,天底下还有这般轻巧的好事么?”三分?三分!不少么?不少了!方道士闻言自是又惊又喜,一时低着头连连打量地上那字:“事儿是好事儿,可我还是,还是……”宿道长哈哈大笑:“不明白就多想一想,道在法先,法在理先,花招儿先不教,几句话听好——”
方殷点头,恭立受教。
“其一:大道无形,不可琢磨,大道无形,可以琢磨,你要体会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就必须用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去碰触它,那是什么?那是想法。你看天上那朵云,那朵,那朵,它离你多远你知道么?它为什么是白sè的你知道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你知道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想要知道那些一定会有办法,而我得到的办法行之有效就是理,而我得到办法须得经过的就是——”
“道?”
“其二:法有千万种,路有千万条,天地有道万物有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然而万法可归一,正如一路通万条,归为道,通为道。何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道无以形容,因道莫可知晓,因道似有实无似无又实有,时时又生变,变幻更无穷。是说道,又非说道,天地何其大?你有多渺小?与其无事来问道,不若就事多思考。”
“这,这,我,哎——”
“其三:没了。”
“没了?”
“没了。”
话也没了,人也没了,宿道长走了,方道士又迷茫了。
却也似乎明白点儿了!
宿道长走时说道:“办法你来想,我只送花招儿。”
天气晴朗,风儿轻柔。一朵硕大洁白的云朵静静停留在头顶,停留在天地之间,停留在明净的目光与悸动的心上。好近,好近,似乎触手可及,她就停留在那里,等着你。可是方殷知道,那云很远,很远,那是很远很远的距离。飞去怎生翼,登天更无梯,若是用双脚来丈量的话,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
何况真的近前云也未必是云,未必是那洁白纯净的颜sè。便是云,便还是云,云中可有龙?云从龙,便是有龙,云龙之上可有仙人天宫?也许有,也许没有,可惜猜不到,好在可以想,想象,而那脑海之中万千奇妙的想法便似是,道,一样一样一样地,深奥。
方殷在想——
不想不成,不想如何知到?
只想不成,不做如何达到?
那么就做,又该如何去做?还是应该好好想一想,才好。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然任其自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云生云灭,生生灭灭,如心念于脑海之中浮沉,生灭,循环往复。
何以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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