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道长心如明镜。
功行周天,一心如古井,静坐一夜,雪落亦有声。只那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吵闹声随风而来,吹得心湖之中丝丝涟漪泛起。外面闹得翻了天,鸡犬不宁耳不静,何以坐视?何以不理?无他事,今rì不比昨rì,今rì外面——
下了雪。
谁无年少?一样年少轻狂过。谁无此时?当由彼时思此时。雪战雪战,触动谁人的心弦?打闹打闹,勾起谁人的回忆?忽然想起了很多,渐渐淡忘的往事,要寻的只是那缕,藏在心底的纯真。脑海中蓦地跳出一个长脸小道士,慌里慌张在雪地中窜上伏下,忽而摸出一个圆大雪球,哈哈笑着甩手猛丢出去……
一物划过天际,继而命中目标,瞬间烟花般璀璨绽放,旋即又烟花般散于无形。那是击中了谁?一干师兄师弟,如今的掌教,如今的峰主,如今山中山外的一众同门,包括自己。何物划过天际?是雪还是时光?前尘过眼只在刹那之间,留下一张风霜浸染的容颜,和那鬓边的丝丝白发。
奈何?奈何?既已长大,终将慢慢老去,岁月一如溪水流淌,带走盛放过的凋零落花。好在,好在,还有窗外的少年,声声无忧无虑的欢笑绕于耳畔,勾起消逝的回忆,张张通红的笑脸如若亲见,慰藉干涸的心田。所为无他,只因有他,为了那初升的旭rì,为了那茁壮的幼苗,那是心中的寄托,那是唯一的——
希望。
玩罢,闹罢。坐在这里是因为,不想搅散这无涯学海中,难得的欢乐;不管他们是因为,不忍打碎这转瞬即逝的,一份份童真。玩够了么?闹够了么?师父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这几个小徒,先是明里暗里算计人,后又打击报复泼脏水,此时污言秽语难入耳,就要乒乒乓乓打起来……
吕道长起身,推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院中一片狼藉,处处都是杂乱的足迹。雪地两个小道正搂抱在一起翻翻滚滚,身上脸上沾满雪屑,形如两只打斗中的小熊;旁边三个小道聚在一处,正自拍着巴掌又跳又叫,连连助威喝彩。好玩,好玩,大哥小弟落入圈套!热闹,热闹,忽然来了一个老道。
“师父。”
三人悚然收声,低头轻唤。二人闻声跳起,愕然开口。一时忘形,打打闹闹挺乐呵,怎能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他?不好,不妙,瘟神出现,皮肉难保!几人各有心惊之处,纷纷偷眼向那人瞧去。
吕长廉不发一言,背着手板着脸向牛大志看去——
牛道士讪讪一笑,低下了头。
复望胡赵二人——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低下头。
又望袁世——
袁道士左右看看,也低下头。
再望方殷——
方道士毫无惧sè,昂首挺立!有病么?看完这个看那个,小爷可是不怕你!说不怕,就不怕,鼻孔儿向天,脑勺儿冲地,挺胸抬头抻脖子,像只骄傲大公鸡。威风威风,神气神气,老道来得刚刚好,老大威望借你立!
吕道长默立片刻,转过身去:“你几人打扫院中积雪,为师出去一下。”说着行至院门,转身喝道:“不许再胡闹!”走了?这便走了?白白提心吊胆心里嘀咕,不想师父竟然没有发脾气!几人暗道侥幸,各自松了口气。
走了?怎就走了?老大的威风还有显摆够,怎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一人冷笑出声,当下不再理会。走了,为何不走?几个顽皮小徒,已用眼神惩戒,至于那个劣徒,此时无须理会。走了,师父有事情要办,去去就回,几人当知话意,此处翻不了天。晨间雪战到此结束,扫完积雪自去学习。便如此,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又不是,以前没有下过——
这般大的雪。
吕道长去哪儿了?吕道长去找师父了。师父的师父,徒弟的师祖,上清的老道,白长老。吕道长去做什么?自是去汇报工作。究竟如何汇报,那不必一一详表,至于有没有诉苦,那也是不得而知。
小半个时辰,眨眼间过去。
吕道长回来了。一脚迈入院门,道长登时惊呆!院里处处凌乱不堪,比去时更甚!四下尽是斑斑驳驳的白点儿,墙壁上,树身上,门上阶上,昭示着战斗的激烈;几方窗户击破无数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条条碎纸蔫头耷脑垂在那里,陈诉着悲惨的遭遇;院里地没有扫,四下雪没有清,中间多出一物,威猛傲然怒立!
那是一个硕大的雪人,生的煞是威风神气!头大如斗将军肚儿,四肢不见俨然立,一身装备挺齐全,五官看来更稀奇。左右腰挎双棍,细看扫帚无头,头发根根直立,扫帚头在那里!斜背一个书包,鼻插两管毛笔,墨盒扣作双耳,砚台吞在口中。何为眉?青青翠翠柳叶眉,箭竹变作落毛儿鸡。何为眼?墨染雪上黑作白,雪化墨痕泪两行。
空洞的双目,黑sè的泪水,茫然的互望,无语的对视。吕道长看着那白sè的人,看着那黑sè的眼,怔怔立了良久,缓缓掏出戒尺。失策了,大意了,一去一回,翻天覆地。yù哭无泪,悔之晚矣!往rì此处下过雪,是没错,错的是今rì此处多了一个人,方道士。
“都给我出来!”
吕道长气急,大吼一声,怒目而立。没人敢出来,听声音老道已经气疯了,出去就是一个死!小道们不知躲藏在哪里。静悄悄,静悄悄,千万别出声儿?呼哧哧,呼哧哧,谁人在喘气?师父有双长耳朵,抓人那是数第一。
少时师徒重聚,六人各自无语。两个床底下翻出来的,两个从树上头摘下来的,还有一个埋在雪里,扒拉出来的。吕道长一时间没有发作,心下思量着该打哪里,用鞭还是用尺。几人玩儿是玩儿美了,也自知在劫难逃,一个个垂头丧气,只盼着他下手轻一些……
半晌,方道士首先开口:“师父,我先去拿件儿衣服,身上有点儿冷。”吕道长看他一眼,心道你把自个儿埋雪里头,能暖和的了么?衣服也不必拿了,一会儿你就不冷了。见他不说话,方道士叹了口气,接着站那儿哆嗦。这回死定了,自家带的头儿,得罪了吕老道,想必会死得很惨!罢了,罢了,好汉做事好汉当,玩儿痛快了,比啥都强!
“这一次,又是谁出的主意?”吕道长平静开口。平静之下,必然隐藏着滔天怒意,平静过后,必然又发出雷霆一击!几兄弟心知肚明,当下纷纷噤口不言。方老大哈哈一笑,大声道:“是我!”吕道长点了点头,赞许道:“很好,敢作敢当,有勇气。”
“少来这套!要打要罚冲我一个人来,这些都是我干的,不关他们的事儿!”方老大慷慨陈辞,将罪责一肩扛起。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sè!老大就是老大,出了事儿,老大兜着,天塌下来,老大顶起!几兄弟闻言纷纷面露佩服之sè,感动之sè,以及不忍之sè。
“很好,很好。”吕道长再次点头,慢慢将戒尺收了回去。
咦?这是……
莫非他要大发善心,如上次一般,不再追究责任?方道士见状惊愕又惊喜,几小道一时呆住,人人不明所以。
“藤鞭击股,十记为戒。”吕老道一边说,一边缓缓将鞭子掏了出来。几小道见状茫然变恍然,方道士猛啐一口,别过头去。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害得别人空欢喜一场!打就打,闹事儿之前就想好了,没有甚么了不起,打罢!认了!
历史重演,时隔多rì,鞭子屁股再次相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一二三,一二三,疼不疼?一般般。只是当着小弟光屁股,老大一时有些难堪。咬住牙,忍一忍,眼看马上就打完,这笔恶帐得记好,rì后再算!少顷方老大提着裤子连连呼痛,一时额上见汗,果然不冷了。
“这件事,还有谁人做了?”吕老道并不打算放过几兄弟,持鞭沉喝。几人呆了片刻,胡非凡大声道:“我!”牛大志无奈道:本左右看看,叹道:“还有我。”吕长廉喝道:“一人十鞭!可有话说?”三人垂下头,各自低声道:“没有。”
“袁世,你呢?”吕道长微觉奇怪。袁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欢喜道:“师父!没我!我没干坏事儿!”吕长廉不解道:“你既没做,为何要躲?”袁世挠了挠头,苦笑道:“我,我害怕。”吕道长闻言皱起眉头,喝道:“他几人胡闹之时,你又在做甚?”
“那时,我在旁边儿看来着……”袁道士陷入沉思。吕道长点了点头:“你也有错,同领十鞭。”什么?也是十鞭?袁世闻言张大嘴巴,几疑自己听错了:“师,师父,我没干坏事儿也要打?不是吧?怎么这样?”
“自己去想!”
袁道士连忙去想。直到第十记鞭子挨完了,还没有想明白。连番受到不白之冤,袁道士冤的要死,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问完自己,袁道士又后悔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同样是挨鞭子,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上一场,多好?总之心情很复杂,总之心里很懊恼,总之这是袁道士rì后想起来,最最倒霉的一天!
有失必有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方老大眼睁睁看着四兄弟一一上前挨鞭子,登时觉得屁股不那么疼了。三兄弟眼见自家犯事儿挨了打,看热闹的人竟也陪着挨了打,顿时觉得落在屁股上的鞭子没那么重了。小兄弟咬着牙擦去眼角委屈的泪水,一时也长了个心眼儿,知道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的道理了。
鞭子打过,吕道长气儿也消了七分,手一摆:“你等都去讲堂,罚抄道经十遍!”
果然。早知道这一回不会轻易了事——
十遍,我的天!几小道唉声叹气捂着屁股向讲堂走出,只方道士还有话说:“甚么道经?我不会写!”
“你写那六个字,八百遍!”
八百遍?我的老天!方道士瞪大眼睛,当场就吓傻了。那是多少个字?不知道!反正很多很多,怕是得写到下辈了去了!惨了,惨了,这个老道真是够狠,以后还是少得罪他,不然真个没有好果子吃……
道经千言,十遍万字。
六字真言,六八四十八,四千八百字。
方道士数学不好,尚不知这是吕道长给他面子,便宜他了,皱着眉头一脸晦气,嘟囔着跟了进去。
一场喧闹,就此揭过。
写写写,一字一字又一字,抄抄抄,一行一行又一行,累累累,一页一页又一页,苦苦苦,一遍一遍又一遍。夕阳西下,这一rì便在无尽的落笔处走到尽头,钟声响起,又一夜窃窃私语起于小屋中的茶余饭后。
照例照例,饭后来议。
五虎上将聚齐,个个愁眉不展。这一天下来,大伙儿情绪都不是很好。下了一场好雪,惹了一堆闲事,挨了一顿鞭子,抄了一天字。这一天下来,五虎上将人人萎靡不振,腰酸腿肿屁股疼,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叹一声命苦的人,究竟这是何苦来?
说起来,道起来,大家都有责任,一一深刻反省。马超说道:“怪我,怪我不该见猎心喜,挑头儿生事。”张飞说道:“怪我,怪我不该一时兴起,鲁莽行事!”关羽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没有主意,跟着闹事。”黄忠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有眼无珠,没事找事!”事情都已过去,兄弟还是兄弟,说过之后几人各自叹气,互相解释安慰,以博得双方同情,更取得对方谅解。
少了一个人,赵云赵子龙呢?
赵云没功夫儿闲扯,正自趴在床上,手忙脚乱往屁股上抹药膏——咦?同是十鞭,怎就他一人犹自吡牙咧嘴,连连呼痛?莫非,老大屁股上的肉,比几个兄弟更娇贵一些?非也,不是贵贱的事,而是数量问题,四人各挨十记,一人多挨十记。
那是下午的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话说方道士消极怠工,不愿抄那余下的七百九十遍,吕道长良言相劝未果,只得再次施以暴力。此后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鞭子还没落下,挨打的人当场晕倒,鞭子还是落下,打人的人扬长而去。整个过程鞭尸一般,说来恐怖,不可多说。
赵云擦好伤药,转过头总结道:“说一千,道一万,要怪就怪——”说着放低声音:“驴长脸!不成,咱几个得想想办法,不能由着他这再这样,这样作恶下去了!”不错,不错,众将纷纷点头开口附和。旋即几人凑到床头低声秘语,各自献计献策。点头,摇头,眼神交流;收声,噤声,隔墙有耳!这样,那样,一样不妥;成了,不成,从长计议。说的什么?说了这是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就是不能告诉你。
是夜天气愈加寒冷,恼人的北风呼呼作起,吹走一方美梦,吹来几处闲愁。下雪不冷化雪冷,三更半夜冷已极,那风自破碎的窗纸中悍然侵入,将rì间顽皮的游戏化作夜里彻骨的寒意!冻醒几人?后悔几分?吹在谁的脸上?吹在谁的心里?是谁缩在被里,连呼好冷?是谁盘坐榻上,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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