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一条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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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辰尚早,莫急。”

    薛万里微微一笑,又道:“方才是你小子打岔,此时再交待几句,你可知上清山是什么所在?”小方子嘴一撇:“又来了,关我屁事?我才不管!”薛万里一脸神往:“那里是天下道门闻名之地,灵山灵峰,仙人仙宫,可神气了,好玩的紧!”小方子冷笑道:“少来糊弄人了,哪有甚么神仙?道门?哼!想让老子当个杂毛儿么?”

    “没教养!你小子记住了,上清沐真人,若你到他那里,可报我名号,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记住了?”薛万皱眉说道。小方子登时咯咯大笑,捧腹喘道:“老杂毛儿,哈哈,木头人!薛无泪?哈哈哈,没眼泪,笑死人了!”笑喘间愈想愈有趣,笑得直打跌,片刻眼泪也乐出来了。

    “甚么也不懂!”薛万里怒斥一句,仰天叹道:“当年我以有教损他,他便以无类讥我,正是有教无类,天生地对!嘿,却不知老杂毛近年可好……”

    “天生一对,傻子!哈哈,妙极,妙极!”小方子跳脚暴笑,忽又歪倒在床上笑着打滚儿。薛万里怒气上涌:“少罗嗦,记住了么!”小方子深呼一口气,正sè道:“记住了。”旋即扑哧一声吐气开怀,狂笑不已。说了也是白说,薛无类一时心馁气沮,这小子不知轻重,完全不懂得别人用心良苦,每每说正经事,都给他搞得不了了之……

    小方子乐得肚子也抽筋儿了,直挺挺躺床上鼓着眼睛呼呼喘大气,形如涸辙之鲋。薛万里见状怒意又起,斥道:“甚么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小方子哼哼道:“甚么鸟规矩?老子石头里蹦出来的,玉皇大帝也管不着!”

    话虽粗鄙,意含辛酸,一个战乱遗孤,却也难以苛责。规矩?谁又给他说过?半晌,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小子,你娘没了,你爹爹在哪?”小方子一跃而起,挥拳骂道:“放屁!你娘才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闭目道:“我娘早就没了,便双亲亡故之时,薛某也未于榻前服侍一rì!可悲,可恨!不孝之人,便苟活于世,又何异行尸走肉!”语声渐转低沉,旋即话音一落,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哭了?他也会哭么?”小方子怔住,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薛万里拭去泪水,讪讪笑道:“恁没出息,吓到你了罢?”小方子长出一口气,摇头道:“我可不是有意的。对了,我爹,我爹——”茫然出神好一会儿,颓然道:“我也不知道!”薛万里皱眉道:“你没见过他么?”小方子怔忡道:“似乎见过,呃,记不清了。”薛万里暗生叹息,一时无话。

    烛光微微瞑,天sè蒙蒙亮。

    街道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方子急冲冲奔出房门,半晌,提着裤带一脸轻松回来,抓起床上剩饭,狼吞虎咽几口,含糊道:“老薛,你也吃,吃饱了打架有力气!”薛万里微微一笑:“你吃你的,莫管我。”小方子咽下一口,忧虑道:“你不吃不睡去和人家打,不是找死么?”薛万里失笑道:“你小子不懂,人若吃饱睡足,固然jīng力充沛,气血却会懈怠!嘿,旁人也就罢了,这条小蛇本领和我半斤八两,疏忽不得!”小方子皱眉道:“是么?嗯,那条小蛇快来了罢?”薛万里缓缓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清凉,徐徐吐出:“云yīn霭沉,rì间恐有雨雪。”

    小方子气道:“问你正经事,说什么鬼天气?”薛万里嘿嘿一乐:“你小子又不懂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非小事耳,当慎行之。”小方子挠了挠头:“甚么意思?”薛万里摇头道:“一时也和你说不明白,此乃孙子兵法所言,诸事亦可为鉴。”

    “孙子?哈,孙子!”小方子嘻嘻哈哈,浑不上心。薛万里临窗远眺,自顾道:“晨钟起时,蛇剑方至,尚有半个时辰。”小方子抹了抹嘴巴,凑过去看风景。天sè果然灰蒙蒙一片,不见红rì,东北上空铅云如淡墨,悄然垂于穹际。远方坎烟起处处,早起路人行匆匆。清晨空气háo湿微凉,涌入肺腑胸怀舒畅。

    “没甚么好瞧的,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小方子四处望了望,嘟囔一句走开。在床头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又连连唉声叹气。气氛不大妙,大敌迟迟等不到,小将先自乱阵脚。薛万里叹一口气,回身坐下:“再说会儿话罢。”小方子全无兴致,懒洋洋道:“说什么?”薛万里沉吟道:“小方子……”

    小方子看他一眼,不耐道:“有话就说!”薛万里点了点头:“方大侠有姓无名,来rì又如何扬名四海?大大的不妙!嘿,现下无事,便给你起个名字罢。”小方子眉头一皱:“是么?我这名字不是挺好么?”薛万里摇头道:“不好,又是小又是子的,处处矮人一头,一点儿也不威风!”小方子怔了怔,重重一拍床沿:“不错!老薛,你可得给我弄个威风名堂!”薛万里俨然道:“那是自然,呃,方英雄——如何?”小方子心头一喜,呵呵傻笑数声,扭捏道:“这,这也太直白了罢?”薛万里笑道:“不好么?那么,方神威——怎样?”小方子jīng神大振,举起拳头猛挥几下,忽又疑虑道:“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俗了?”

    薛万里抱头苦思半晌,展颜叫道:“有了!你既仰慕三国赵子龙,便叫作‘方子龙’——这总成了罢?”小方子喜不自禁,口中连念了十数遍,又犹疑道:“似乎不大顺口儿……”薛万里本是存心戏弄,见这小子挺当回事儿,不觉又上了心,凝神思索。小方子给他逗起了兴,急切间眼巴巴盯着老薛,又忍不住连声催促。

    莫看只是取个名字,却是关乎一生的大事,一时间哪里想得周全?薛万里想得脑袋也大了,仍是没个主意。小方子已经不耐烦了,上蹿下跳大发牢sāo。

    “成了!可算是想出来了,方诸侯——万众之上,一方诸侯,妙不妙?”薛万里终于开口,面露得sè。小方子蓦然一惊,怔忡片刻,点头欢喜道:“这个好!威风又霸气,啧啧,老薛你可真有本事,怎生想出来的?”薛万里低头不语,面sè古怪神秘,忽又猛地捧腹大笑,摇头晃脑……

    “这老薛,又搞什么?”小方子又惊又疑又心急,冲上去揪住衣领,大喝道:“快说!说不说?”

    “说,说,你先放开!”薛万里笑喘着挣开身,清了清嗓子,正sè道:“我是这般想出来的——方大侠能吃能睡像头猪,顽皮胡闹似个猴,因此得名,嘿,果然名副其实!”说罢扑哧一声忍不住又乐。

    小方子怔了怔,慢慢垂下头,转过身低声泣道:“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人!”说完拎了衣袖,默默低下头擦拭眼角。薛万里见状一惊,望着他瘦小起伏的肩膀,登时怜意大起,心里不由暗悔失言,忙探过身去连连宽慰道:“老薛可没那意思,逗你小子……”

    “薛老鬼,你中计了!”小方子怪叫一声,闪电般转身探爪,扑上去扭了便打。薛万里猝不及防,登时给他扑倒在床上,慌乱间连连招架。霎时二人滚作一团,手脚翻飞,大声呼喝狂厮乱杀!方诸侯攻其不备,初时占了上风,怎奈薛老鬼实力雄厚,挨了几拳浑若无事,再奋力拼了几合,已是力不从心,双手反剪给他摁在底下,呼呼直喘粗气……

    “哈哈,服不服?”薛万里得意大笑。

    “服了,服你个鬼!”小方子挣扎了数下,吡牙咧嘴。薛万里无奈叹息,腾起一手,二指猛地探向腋下——

    “哎哟,哈哈,哈哈,别……哈哈哈!”小方子酸痒难耐,只觉从腋窝痒直到心里,偏偏身子动不得,酷刑折磨之下,一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哼,服了没?”薛万里傲然收指。

    “服,服了,服了……”小方子大口喘道。

    俘虏悻悻被释,心里掂量了几番,终于挂出免战牌。胜方悠然自得,料他也不敢报仇,自行收拾残局。二人闹了一回,偃旗息鼓,起名之事自然也揭过不提。

    打是打,闹归闹,心中却是欢喜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苦中作乐罢了。二人对坐,小方子心有不甘,连作鬼脸。薛万里看他一眼,蓦地长叹道:“我那孩儿若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奇道:“咦?你也有小孩儿么?”薛万里长吁一口气:“老薛一把年纪,自是有过,现下这有是没有,嘿,和你一般,我也不知道!”小方子闻言目瞪口呆,薛万里语罢眼眶泛红,二人一时无话可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遭劫未死,为人子不知其父,一个劫后余生,为人父不得其子。悲乎?叹乎?以住天各一方,各有不幸之处,如今同处一室,却是一处不幸!此时无声胜有声。小方子呆呆看向眼前大汉,心说这会儿要是爹爹坐在眼前,不知道是怎生模样?定会一样地呵护照顾自己,不知会不会和他一样,随自己嘻笑玩耍?薛万里怔怔望向面前少年,暗道此时若是我孩儿坐在这里,不晓得是何等相貌?是否也和他一般顽皮胡闹?自己必定会悉心照料!

    二人对视,四目交投,霎时心意相通!一个心háo平地起,他,莫不是刚好是我爹?一个心念凭空生,他,难不成正巧是我儿!一大一小深情对望,激动间起身急急执手,便yù父子相认!

    指尖轻轻一触,二人同时回过神儿来,老脸小脸各自一红,齐齐扭过头去。一个啐了一口,心说想爹爹想傻了么?他有个爹样儿么!胡乱认老子,丢死人了!一个重重一哼,心道想儿子都想疯了,自家孩儿似他这般惫懒模样,自个儿怕不早给气死了!好险,好险,好一场误会,若非及时收手,虽不致铸成大错,也免不了颜面扫地有损名誉。二人各道一句侥幸,抹把冷汗讪讪坐下。

    没滋没味儿又坐了会儿,小方子心浮气燥,张口叫道:“老薛,那一条小蛇怎还……”薛万里断喝道:“噤声!”小方子吓了一跳,见他肃然端坐,再瞅四处也无异样,不由心里奇怪,皱着眉头暗自嘀咕。

    远方晨钟悠扬,声声绕于耳畔。天sè又亮了些,yīn云依旧黯淡。

    薛万里微微一笑:“他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