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了气的解缙在马上恭敬的回答:“回禀皇上,宋人沈括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到现在记录不多,况且很多都已经遗失不可查找。现在坊间使用的大多是雕版印刷术,活字印刷主要是给落魄士、粗鄙百姓印刷一些集黄历,难登大雅之堂。皇上若是要印刷经史集、佛经道经可以交给朝廷印刷坊或者京城几家老字号印刷坊,他们雕版jīng细,印刷质量可靠,一定能让皇上满意。”
朱允炆听完,知道解缙没有把活字印刷当一回事,整个人陷入仕途无望的哀怨之中,像他这种读四书五经的才子人,在骨子里就不重视或者瞧不起那些底层作坊。可是,活字印刷这种技术的价值,就是一百个解缙也比不上。最可恨的就是这些自诩高贵的儒士书生,特别是那些沾沾自喜出自书香门第的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米穿绸还瞧不起那些底层农人织娘。对于技术的革新和改良,从来是固执的抗拒、否定和打击。
朱允炆也不想给解缙说活字印刷术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就算说了解缙未必能理解。朱允炆就粗暴的、冷面厉语的对解缙说:“解缙,你是洪武朝有名大才子,朕也有所耳闻。你所奏《太平十策》朕也曾读过,可谓见识不凡。故而针对你抱有厚望,不过不是在官场仕途。朕寄予希望的地方,你若努力,千百年后就算朕的功业也难以望你项背。你若拖延慢待此事,那么以后就寄身勾栏,做一个白衣卿相。”说罢不等解缙反应,窗帘一落,不再看解缙一眼。尔后从车内再次传出话语:“等朕腾出时间,再来问你,你还有时间。”
解缙勒马停步,呆呆的看着皇上车架平稳远去,无望、希望、绝望都是皇上给他的未来,仕途官场的无望,历史功业超越帝王的希望,不学毕昇就学柳永的绝望,这就是皇上给他的现在和将来。
金吾卫不理发呆发痴的解缙,队伍一紧把解缙挤到路边,护卫皇上的卤薄仪仗、辇车銮驾继续前进。解缙像丢了魂一样,随着人流走到大典场所,耳听奏乐声起,启耕大典正式开始。
朱允炆神情肃穆,心里却叫苦连天,浑身的不自在。头戴冕冠,眼前十二条五彩玉石串成的旒丝晃来晃去,晃得朱允炆脑袋都有点发晕,朱、白、苍、黄、玄的彩玉,相互撞击,近距离看彩虹绝对是最大的折磨。身上穿着金龙衮服,阔袖垂下三尺多长,里外穿着好几层,怎么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头上冕冠多么重,身上衮服多么别扭,都得忍着。这是祭祀重典,还是在大明臣民面前,万万不可马虎。
祭祀乐起,编钟、号角、皮鼓、丝竹等乐器之声相和,朱允炆只听出肃穆和庄重,感觉不到一点美感,还没有凤凰传奇听着带劲。
大典由太常寺寺卿邹润主持,礼部尚书陈迪宣读祭,等到‘伏惟尚飨’以后,朱允炆焚纸祭天,洒酒敬地,带领群臣行叩拜大礼,如此就完成祭天地祈丰年的仪式。
启耕大典第二个环节就是皇帝亲自扶犁启耕,大典所在地早已经围好一片土地,两头枣红sè犍牛头上挂着红绸大花,安静的站在那里摆尾反刍,身上已经套好绳索耕具,前方一位老农用手拉着犍牛缰绳。一柄崭新曲木犁插在土地zhōng yāng,就等着皇帝扶犁启耕。
朱允炆换上常服,走到曲木犁旁边,右手抓住犁柄,依照浮现在脑海中他儿时看到父亲扶犁耕田的样子,左手鞭子在空中扬起,两头犍牛温顺的曳动木犁,在土地上拉出深深的沟渠,泥土的清香钻进朱允炆的鼻腔,那种久违的熟悉感如此亲切,泥土里被犁铧铲断的蚯蚓痛苦的扭动,蚯蚓的痛苦传达给农人的却是肥沃的信号。
曲木犁技术在西汉年间就被国人使用,在老师的历史课堂上,那是中国先进生产力的证明,可是身为农家子弟的前世朱允炆一直有一个疑惑,两千年,漫漫两千年,桑海巨变朝代更替,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被中国农民使用,在稍前的艰苦时期,耕牛还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老师骄傲的时候可曾有缓慢改变的羞愧。
朱允炆非常顺利的扶犁驱牛耕田几个来回,这种象征意义的启耕仪式就算完成。陈迪老脸如花准备宣布结束的时候,被朱允炆制止。朱允炆一挥手,大太监吴亮指挥两个杂役宫人从车里抬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小心的放在田地里就悄悄的后退。
朱允炆满脸戏谑的问卓敬、陈迪:“你们二位饱读诗书,通古晓今,可知道那是何物?”
大明两位重臣,走到那个奇怪物件跟前,绕着那东西看了又看。那个物件结构非常简单,一根横放的二尺长碗口粗细的木头,上边固定两根竖木,横木的前头用绳索固定一面曲面铁铧,这一部分非常像曲木犁的底部结构。不过特别的是,那两根竖木之上,安装一根手臂粗六尺长短的斜木,斜木和竖木连接部分采用卯榫结构,后边低前边高,让斜木和底部的横木形成一个夹角。竖木卯头穿过斜木,上下都用木楔固定夹死,那些木楔可以拆卸,应该是用来调整斜木和底部横木的角度。斜木的末端再用卯榫结构固定一根一尺长横木,那根短横木和斜木粗细差不多,是一个手把,手把安装的高度抵达人的胸部和腹部之间。
这物件结构造型简单,可是卓敬、陈迪确定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就连周围来参加启耕大典的大臣,不管曾经是寒门还是权贵,都没有见过,看着皇帝考两位大臣,都在一旁嗡嗡的交头私语,谁也说不出来这个物件是干什么用的。
卓敬、陈迪回到朱允炆身边,陈迪讪讪的说道:“回禀皇上,臣孤陋寡闻,不认识这是何物。”
“你不认识呀,那卓敬,你认识吗?”
卓敬也是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如实回答:“回皇上,臣也不认识。可是,臣看此物,和曲木犁有点相似,可是又有很多不同。若说它可以耕田,没有地方让耕牛连接耕具。若说不是耕具,却装有一面曲面铁铧。臣没有看懂,请皇上赐教。”
“没有看懂就继续看,吴亮,让人给各位臣工演示一番。”
吴亮答应一声,让刚才搬运东西的杂役宫人走到田地里。那位杂役宫人长的甚为壮实,他双手紧紧抓住末梢的把手,双腿一前一后,腰身猛一用力,曲面铁铧就钻进土里,那个宫人一步一步的后退,用双臂拉着那物件缓慢前行,田地里如同刚才双牛耕田一样,把泥土都翻过来。
众位大臣惊奇的看着那位一个人耕田的宫人,一个个眼睛挣得大大滴,嘴里不由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赞叹。围观的官员中,不乏一些来自底层寒门,他们看到这种耕田方式,怎么会看不出这种工具的价值。
这个时代,庄稼单产很低,一亩地年产小麦一石,大约就是一百斤,戏小说中五口之家薄田五亩聊以糊口的说法根本不靠谱。为了维生纳税,农民只能耕种更多的土地,可是耕地面积增大,没有耕牛使用,种地就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
可是饲养耕牛耗心费力,也不是一般农家可以担负。这种生产力低下和扩大耕地之间的矛盾数代王朝都没有解决,只能使用王权采取强力粗暴的方式兴农抑商,首要任务解决人的吃饭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发展的缓慢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耕牛,或者说是没有更好的耕作工具。
朱允炆没有理会其他臣子的惊讶私语,再问卓敬、陈迪:“看过宫人演示以后,觉得如何?”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陈迪摇头晃脑满嘴赞叹。
卓敬也是满脸惊喜,回答道:“皇上天纵奇才,睿智绝伦,实乃我大明之福。以臣观之,这个工具耕田,速度可以达到牛耕的一半,深度可以达到牛耕的七成,虽然略有不及,不过可以让没有耕牛的农户极大提高耕种速度,不知皇上把这种工具称作什么名字。”
“朕把这种农具称为单人直木犁,卓敬,你刚才的比较很合理,不过还不够。曲木犁耕地时吃土太深,非常沉重,非牛马之力不行。朕曾经听闻,没有耕牛的农户使用曲木犁种田,一人扶犁两个健壮小伙子以人力代替耕牛,一个早上最多耕田半亩,成绩不足牛耕的三成。而直木犁吃土较浅,耕出的田地可以适合庄稼播种成长,用力较小,就算农家一位强壮妇人,也能拉犁耕地。若是三人三把直木犁,三人成绩可以抵得上两头牛的效果。”
改良工具,牺牲耕田深度来极大提升速度,这是一种诡异的进步。表面上抛弃畜力是发展的倒退,可是提升速度、提升效率,免去农家长期饲养耕牛的成本风险,综合比较而言,绝对是一种进步。
朱允炆把父亲的判断在一个陌生的时代说出,心里也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懊恼。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千千万万的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屁股撅着累一生,他们铸就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石,可是有谁会怜惜他们存在的价值,古时君王、后世官僚都不曾有过。农人之悲,只有那万古长存的土地无言的记住并给予回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