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内,两桌人,佳肴难入口美酒不下喉,相对唏嘘,强作欢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曲宋人柳永《雨铃霖》唱罢,亭子里的人都有点哽咽。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自古离别苦,此时在寒秋,乡路山水隔,归期在何年。百年前白衣卿相的词句,如同给亭中人所写,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能不让人感伤凄苦。
亭中两桌人,一桌坐的是奉命去云南宣旨和上任的徐增寿,还有前吏部尚书茹瑺,送行的是新任兵部尚书徐祖辉,还有徐增寿几个交好的官二代朋友,茹瑺作为一个谪官,没有人送行,孤身一人挤在徐增寿的桌上。
另外一桌,是奉旨巡按浙江福建的户部右侍郎夏元吉,送行的则是户部左侍郎卓敬以及夏元吉几个同年故友,和他奉命南下的水军都督陈暄,却坐到徐增寿那一桌。
前段时间,朱允炆基于北方战争和政治需要,做出很大的人事调动。把徐增寿、茹瑺调离京城,安排到遥远的云南,这一一武重臣外派,彻底打压朝中议和的论调。安排夏元吉南下巡按浙江福建,则是为战争的长期做准备。
人事安排好以后,各部行公,填勘合,调动兵丁,收拾行囊,辞别家人,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重阳节后出发,目的地都是在南边,所以,城南十里亭成为送别的理想之地。
开始气氛都还可以,不过当夏元吉的同年好友唱一曲《雨霖铃》之后,亭中人的离别愁更添几分。就连自诩铁血男儿军中表率的徐家兄弟都眼圈发红,毕竟徐增寿远去云南,万里之遥,山水阻隔,何rì才能相见。更主要的是徐增寿私通朱棣的传言,皇上有几分相信,上次欣赏徐增寿的才能,外调也一种保护,不过谁能知道皇上以后会不会变心思呀!所谓天威难测,君心如海,有这样的底子,终生难免担惊受怕。
夏元吉也是心有戚戚,为国为民的豪情冷静之后,自身担尘难保他rì会被秋后算账,如若那样,自家到哪里去喊冤。
卓敬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不能说出口,宫内密议为臣者最忌到处宣扬,知道夏元吉的难处和危险,不免唏嘘一番。
离别时候就只有一种表情,超不自在,有心说点什么,却是啥也说不出来,只能是颠来倒去的几句话“保重,注意安全之类”。走的人难受,送的人也难受。
菜无味,酒不香,说离愁,口难张,两桌人都觉得有点不自然。
最终还是夏元吉强作豁达,站起身来,对着桌上众人行礼,说道:“卓大人,诸位年兄,元吉再次谢过诸位。国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水酒一杯,以谢诸位相送之情,元吉先干为敬。”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众人也都端起酒杯,饮尽杯中酒,又是一番辞行嘱咐。夏元吉要走,水军都督陈暄也不能久留,徐增寿那桌人,也借机喝下最后一杯酒,说完离别话,就要各奔南北。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连远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rì别金陵。徐增寿夏元吉等人到马车旁,和亲朋好友说完最后离别话语,就要乘车南去。
此时,从京城方向的官道上一骑飞驰而来,在百步之外,就扯着嗓子喊:“等等,等等!”
夏元吉等人看着那骑马人是给他们喊话,一个个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
马蹄声声,尘土飞扬,不一会,那骑马的人就跑到众人身边,猛的一勒骏马丝绦,飞驰的骏马稀溜溜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然后双蹄猛然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骑马的人小心翼翼的下马,慢悠悠的从头到脚用手拍去身上的尘土。
此时众人细看,原来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吴亮,一众臣略微皱眉,而武将这边就没有好脸sè,特别是徐增寿,看着吴亮不惜马力,狂奔急停,把一个神骏高大的骏马如此折腾,恨不得上去抽那阉货几鞭子。男人爱马,军人更甚,最见不得的是把马当做普通牲口使唤,不过徐增寿也知道吴亮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家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忍,只好别过脸去不看那个装模做样的阉货。
宰相奴才三品官,更不用说皇上身边的奴才,当朝一品也要对其礼遇有加。徐祖辉卓敬夏元吉陈暄等人,看着吴亮拍完身上的尘土,都躬身抱拳施礼,齐声道:“吴公公,一路辛苦。”
其实今天徐增寿有点错怪吴亮,朱允炆昨晚本来打算挥戈驰聘,探秘征伐,不料想急马遇悬崖,虽然不会落下什么暗疾,也是一夜没有睡好,醒来之后,天已经大亮,想起今天徐增寿夏元吉要南下,急急忙忙的让吴亮送来已经准备好的圣旨。吴亮怕追不上众人,就风风火火的催马急赶,幸好还没有迟到,没有耽误皇上交办的事情,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吴亮看着众人给自家行礼,心里那个美呀,不敢表现在脸上,反而在脸上挤出几分媚笑,对着夏元吉等人打揖回礼,嘴里说:“还好,还好,诸位大人还不曾远走,不然耽误皇上的差事,小的就有罪受。”
吴亮走到众人面前,笑容散去,扯开尖尖的嗓门高声喊道:“夏元吉、徐增寿、茹瑺接旨!”这个行为确实是吴亮夹带的私心,就是想显摆显摆。
夏元吉、徐增寿、茹瑺三人,听到吴亮喊出让他们接旨,都很诧异。整理衣冠,就要跪地磕头承接圣旨。吴亮赶忙对着几人说:“皇上说,诸位大人即将远行,就不必行礼,这是皇上给几位大人的旨意,请各位大人收好。”说完,拿出三个薄厚不同信封,按照上边写的名字,一一送到每个人的手上。
夏元吉三人被吴亮拦住没有行跪拜大礼,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皇上的圣旨,其实也不算什么圣旨,就是三封信而已。
信封上写有各人的名字,而且还密封,其他人虽然有好奇之心,不过也不敢让他们三人公开。夏元吉三人向三个方向走开,远离众人,带着十二分的虔诚恭敬,打开朱允炆给他们写的信。夏元吉徐增寿的信封都很薄,而茹瑺收到的信封很厚。
夏元吉撕开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纸,笔迹正是皇上亲笔,纸上简简单单的写几行字,“今有户部右侍郎夏元吉奉旨巡按浙江福建,其所行所为皆朕授意而为。钦此。”信未盖着鲜红国玺大印。夏元吉看着这封信,这就是名符其实的圣旨,刚才酝酿控制的离别情绪,再也忍不住,两滴清泪顺着面颊滑下,心中刚才的yīn霾一扫而空,对着北方京城方向,跪倒在地,磕三个头,轻声说:“皇上放心,臣夏元吉此去,就算粉身碎骨,也会完成使命。皇上以国士待元吉,元吉自当鞠躬尽瘁以报皇上。”
徐增寿也看着朱允炆给他的信,信上只有十一个字,非常简单“尔为国器,须当自重。朱允炆”,本名落款,没有印章。就这几个字,让徐增寿感到来自心底的温暖,前四个字是激励,后四个字是提醒,把他曾经的通燕流言,就用这八个字抹的干干净净。以私人名讳落款,皇上这是把他当朋友,大明开国以来,有那位臣子能得到如此殊荣?徐增寿带着感激,对着京城抱拳一礼,脸上坚毅像是下定一个万军难易的决心,嘴里低语:“皇上,臣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期待为我大明开创霍骠功业。”
茹瑺是三个人里,心中最不安的一个,他是名符其实的受贬,从兵部尚书的一品大员,变成偏远小县的七品堂官。本来朱允炆只是贬谪茹瑺为知府,墙倒众人推,落难万人踩,户部硬是说知府没有空缺,只能安排一个知县的官职。知县就知县,没有拉到菜市口,已经是祖上积德,今rì得皇上密旨,会有什么事,应该不像是捉他回京的样子。
茹瑺心里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拿出信,皇上亲笔,洋洋洒洒七八页。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茹瑺曾经反对削藩的话,而是对茹瑺即将就任的地方的治理,提出很多指导意见。什么苗民蛮族应该尊重,如何发挥他们特长,如何行使王化教育等等,啰啰嗦嗦如同一位老友一般,茹瑺不时的点头,一页一页的看完,对着京城方向,抱拳施礼,嘴里说着:“皇上,你放开手脚做事吧,臣在远方替您守着。”
夏元吉徐增寿的信很短,很快就看完,夏元吉回到人群时,吴亮凑到身边,用很低的声音给夏元吉说,皇上给您的圣旨已经入档。夏元吉听罢,脸上努力保持平静,双拳紧握,控制着情绪。
众人等到茹瑺也看完圣旨,看着三个人都是一副眼红唏嘘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皇上给说了什么话让他们瞬间变成这样,还是即将的离别让他们变成这样。三人对着送行的亲朋故友,抱拳行礼,蹬上马车。车夫鞭子一甩,马蹄声声,车轮滚滚,一车在左,一路车右,向着南方飞驰而去。
众人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或骑马或乘轿向京城回转。其实,近rì以来,离别京城的岂止是他们三个。大朝以后,御史大夫练子宁奉旨北行,犒赏三军查核杀敌功劳。月初,前大宁都指挥使刘真,单人独骑,往沧州而去。再后来,今科榜眼王艮,奉旨西行,到汉中当知府,实验朱允炆提出的一些想法。
朝廷调动岂止这些,在以后还会有各地调来军马,守卫京城,支援北方。还有更多的建二年进士,被安排到各地任知县,让一些年老体弱的官员致仕。京城人员进出之际,朱允炆调动举国之力,全面抗衡当世最强的军事强人——燕王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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