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谁人天下谁载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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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冲笑道:“德远真是高看我了,不是有叔兴兄在吗?”

    王昂叹道:“叔父早劝过学士,整训禁军,修葺城防。( 學馆 . xGun. oM)可学士却当我们是杞人忧天,半句听不进去,还有心筹办游乐之事。”

    林继盛看向王冲的眼神又深了一层,这话证明王冲所言不差,许光凝真是给王冲先透了风。

    王冲语气舒缓地道:“许大府的话没错啊,你们真是杞人忧天,晏州蛮过不了泸江的。要依你们的作法,蜀中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许大府的应对才是上策。”

    王昂追问道:“晏州蛮真过不了泸江?”

    华阳王氏家大业大,晏州蛮真要冲到成都来,他们这些豪门巨户损失最大,王昂自然很上心。王冲点头道:“此事不必占卜就知,官军不过是小挫。即便蜀兵羸弱,也不过是野战无能,只要老老实实守城,晏州蛮这种山蛮怎可能破城?”

    “现在泸州诸城寨不都还好好的,就连一个寨子都没被攻破?晏州蛮又没飞天之能,能够越过这些城寨去渡泸江。赵遹请调西兵,那是征剿所需,不是守不住泸州。”

    几句话就将形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众人正加快的心跳也缓了下来,王昂还皱着眉头,不怎么放心,张浚却道:“守正,你难道还知兵事?”

    王冲伸指戳戳脑袋:“我脑子里存着很多兵书。”

    张浚嘴上不服地道:“纸上谈兵……”可他神sè也平静了许多,显是被王冲一番话说服了。

    “所以,大家别徒生烦扰,还是准备着小游江游乐吧,对了,德远。叔兴兄,许大府要办小游江,我们海棠渡这边也准备办些盛事呼应,就不知你们是否愿意代传消息……”

    王冲打起了张浚和王昂的主意,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苦笑,本是要找王冲办事,却没想被王冲抓了壮丁。

    已是五月中,成都西面。永康军城以北二十里处的博马场,热闹集市已冷冷清清,满地马粪杂物。扎着细碎辫子,穿着左衽布衫,披着羊皮毡毯的蕃人守在摊前。眼里满是茫然,他们不明白宋人为何一窝蜂散了,让他们摆在摊子上的草药玉石、鹿角虎骨等货物没了买主。

    博马场的破败厢房里,一个青年缩在窗边,惊惶地盯着博马场里的蕃人。身后一个中年胖子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这青年,露出的侧脸上。右耳裂作两半,赫然是被远贬到这里的何三耳何广林。

    “这些羌蕃有什么好怕?他们的头人在我面前都得毕恭毕敬,瞧你那怂样!”

    “大兄,夷狄终究是夷狄。谁也不明白他们的心思,这会恭敬,转身就能变脸。”

    青年却是早前投告王冲谋逆的何广治,案事结后。王冲等人因顾丰之事来不及找他算账,他便逃到永康军来投奔何广林。

    何广林教训道:“你现在倒聪明了。往rì怎的就一副措大脾气?好生学学,夷狄终究要吃喝,爱钱财,跟咱们没什么不同,差的只是他们不懂得虚伪矫饰。想要什么,脸上时时都摆得明白,跟他们作生意轻松得多。”

    何广治脸sè依旧没有好转:“可听说晏州蛮要进成都了,万一这些蕃人也跟着闹将起来,咱们该怎么办?”

    何广治嗤笑道:“要闹也不是跟咱们作生意的蕃人闹……”

    接着他皱起了眉头:“不过,倒真得提防那些趁火打劫的野蕃。”

    此时一人入了屋子,何广治赶紧起身:“廖管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人风尘仆仆,愁眉苦脸:“是恶风!我家官人被王冲坑了一回,现在正到处筹钱。王家太爷说这里还存有一些现钱,官人着我来提。这是太爷的手书,还有官人的字据。”

    “王冲!?”

    何广林何广治同时失声叫道,来人楞住:“是啊,王冲,就是那个烧了你们相公家牌坊的王冲,怎么,跟你们还有渊源?”

    何广治恨恨地哼了一声,何广林则冷笑道:“当然有渊源,有很深的渊源……我为什么在这里喝风吃土,成天跟臭烘烘的蕃人打交道,说一句话都得盘算稳了,不定什么时候,蕃人腰间的刀就落到了头上,就是那王冲害的!”

    记起传闻里的一些事迹,廖官家恍然,对何家兄弟顿生同情,拍着何广林肩膀道:“我家官人也触了这太岁星君的霉头,没办法,这小子狠辣狡诈,又攀附上了许大府,官人都得避他。且不提这些丧气事,听说蕃人的酒另有滋味,来来,何干人请客,与我好生喝一场。”

    何广林眼中闪烁不定,嘴里笑道:“你是来拿钱的,还要我请客,罢了,就请你这一场,不仅有酒,还有各sè野味!”

    酒酣耳热时,何广林yīnyīn地道:“你家官人,就不想着找回场子?”

    廖管家长叹:“许大府亲自盯着,不好动弹啊。”

    许广林的声音低到微不可闻:“若是不相干的外人呢?”

    廖管家的注意力猛然离了鹿腿,瞪住何广林,眼中jīng光直冒:“你有门路?”

    许广林笑道:“我认识一个杂蕃,面上是作药材生意,私下却是干卖命的活计,只要价钱合适……”

    当廖管家心满意足地出门时,何广治哆嗦道:“大兄,那人可是个人物!他要去了成都,怕要搞出大乱子!”

    何广林哼道:“这会成都正乱着呢,正是浑水摸鱼的时候,再说……你难道不想见到王冲此人的下场?”

    何广治低头,他当然想,不过他不是恨王冲,而是怕。他受不住威逼,出卖了王冲,就一直担心报复。这担心如蚂蚁一般,时时噬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所以。他百般地想见着王冲倒霉,没了找他麻烦的能力,如果是彻底消失,那再好不过。

    想得通透,他抬头道:“我也去,就在一旁悄悄看,我要亲眼见着!”

    何广林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若是那人搞出了大篓子。你就去告官,把我们摘出来。”

    兄弟俩谋划妥当,廖管家也到了博马场外一片帐篷处,看起来像是一支蕃人商队。解释自己是何广林介绍来的,廖管家才被带进了某座大帐里。

    “杀一人。还是杀全家?”

    那人三四十岁,身形削瘦,肤sè黝黑,着汉装,却戴着蕃人的耳环,脚蹬马靴,腰悬蕃刀。目光粗砺森冷,让廖管家一时都忘了围着自己的几个高壮蕃人。就只顾得在这目光下勉力保持镇定,选择了前一项。

    “一千贯,不二价。”

    那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药材生意一般。

    “头人,找帮泼皮办了此事,最多不过百贯……”

    大概是此人的着装和口音更多偏向汉人,廖管家不仅镇定下来。还砍起了价。

    “办事的确要不了这么多,脱罪就另当别论。”

    听到这话。廖管家暗道有谱,这人是真干这行的。找本地人办事,很容易攀到自己身上,找蕃人办事却不着痕迹。自然,价钱就不一样了。

    想想自家官人捂着脸骂王冲时所用的怨毒词语,以及逼着自己挠破了头地想着怎么整治王冲,又不会露了形迹,廖管家作了决断。他很确定,若是官人在这里,说不定还要丢出两千贯,买王冲全家,再加上潘寡妇全家的命。

    “给我弄份普通的路引,其他事就不必管了。”

    那人再提了要求,所谓的“路引”,不是寻常老百姓用,而是给官员、赴试的士子以及商人用的。官员和士子所用的路引,是出入城镇商关,以及在驿站享受公家福利的凭证,而商人的路引则是载明贩运货物,以及一路收税记录的凭证。

    蕃人不能随意入内地府州,但获得允准的商队却能入。成都月月有市,尤其是药市,更会招揽蕃人商队入市。那人没要廖管家直接动用邓家的关系将他们弄到成都,而只是要普通的路引,这让廖管家松了口气,这事不必邓家人亲自出面就能搞定。

    “路引上怎么写?”

    廖管家再问了一句,商队路引必须写明行商首领。

    “李木青……”

    那人不假思议地道,竟是报上了真名。

    确定了细节后,廖管家喜不自禁地离去。大帐里,李木青拔出蕃刀,用绢布细细擦拭起来,刀身的寒光和他眼中的冷光混为一体。

    “爹爹,听说我们要去成都!?”

    擦拭完刀身,正插刀回鞘,一个身影就扑进帐中,如小鹿一般灵巧,脆亮的嗓音都被丢在了身影之后。

    “嗯,我们要去成都,不是去玩耍的,银月,你莫忘了……”

    李木青爱怜地看着这个身着蕃装,大约十六七岁,双目明亮如月的少女,可说话的森冷语气却与表情大相径庭。

    被唤作银月的少女握住腰间的刀柄,沉沉点头,五个字裹着寒风,自她那饱满而小巧的樱唇中吐出:“汉人皆可杀!”

    华阳县衙后堂,王冲与赵梓相对,王冲冷声道:“听县尊此言,似乎汉人如羔羊,真有变乱,只能任人宰割!?”

    晏州蛮乱演变为泸州蛮乱,消息已经传开。许光凝宣布在五月三十重办小游江,勉强收拾住了成都人的慌乱之心。而王冲不仅将自己占卜之事在海棠渡传播开,也亲自现身说法,稳住了人心,海棠渡的土木基建工程才得以继续。

    却没想到,案事后一直缩在县衙的赵梓却有了动作,他认为此时正是人心变乱之际,王冲在海棠渡大兴土木,聚了好几百泥瓦工,很容易成为动乱之源。于是发下告示,要海棠渡全面停工,干活的人各回各家。

    王冲当然不依,径直找去华阳县衙,与赵梓当面理论。他倒没依仗许光凝的权势,喷赵梓多管闲事,毕竟赵梓所颁的措施,是针对整个华阳县,而且也是治安所需的正常处置。但王冲认为,只要在工人里临时编组保甲,与附近的乡村保甲守望相助,不仅不会出乱子,还会稳定海棠渡一带的人心。

    这事跟之前张浚的建议不同,不是大动干戈,搞战争动员,而只是组织民人防盗,涉及的是保甲之事,赵梓断然拒绝。而他的理由,则是民人多不知刀兵,让民人动起来,只会出乱子,这让王冲异常气愤,两人的争论就此歪楼。

    蜀地官兵是什么德xìng,在泸州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晏州蛮不可能跑到成都来,但防不住有人趁火打劫。王冲认为,防备劫盗事就得靠民人自己,保甲正为此而设。赵梓却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理由,认为宁可出些小乱子,也不能让民人组织起来,手持刀兵,而这才是更大的乱源。

    王冲质问,赵梓也动了怒:“王守正,你是要与我辩保甲法么!?莫以为这是新法,你便有恃无恐!你却不知,保甲法此时已名存实移,早非王荆公当rì所定之法!便是太师诸公,也不愿复荆公之法,宁存此时之实!”

    王冲自然不清楚保甲法的变迁,在这上面争论就是给赵梓送菜,但他依旧忍不住嘲讽道:“县尊,这是防民甚过防贼吧?”

    赵梓眯眼道:“贼出于民,民会作贼,防民就是防贼。”

    王冲真想不到,理学门人,竟是这副腔调,他呵呵笑道:“难道这天下,不是万民之天下?”

    赵梓冷声道:“当然是,不过,你别忘了,天下……乃君与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王冲愣住,一股郁气盘绕在胸,对,你说得没错,天下的确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可你别忘了,士大夫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民”里来的!

    “县尊也该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冲原本还抱着好说好商量的心态跟赵梓谈,可赵梓露出他自视非民的士大夫屁股,同时这“不愿生事”的姿态,更是理学屁股和旧党屁股,让王冲份外憎恶。

    他径直亮了底牌:“许大府正在办小游江,海棠渡诸事,也是应小游江之需。县尊真要海棠渡停工,是不是先知会一下许大府!?”

    果然,这话出口,赵梓脸sè顿转铁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赵梓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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