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昼短夜长,一路慢行,等到的时候,天色已慢慢暗下来,不曾想魏妈妈竟从直估赶来。
直估那头庄子上的收益,大部分都换成了银钱,顺道连做好的账本也一道带来请明玉过目,明玉只翻看了最后面,收成与她预算的相差不大,可见上回整顿还是起了效应。笑着将账本递给莲月收起来,秦氏问起直估别院的状况。
魏妈妈笑着道:“承蒙江大人看顾,奴婢们仍旧住在别院内,倒没什么事故。只是……”
说着顿了顿才接着道:“是春蕊那丫头的事,奴婢也不好做主。”
原来春蕊的家人在九月份的时候,带着银子上门替春蕊赎身。作为丫头来看,春蕊年纪不算大,今年才十七,楚家的规矩与陈家一样,丫头到了二十岁就要放回家去配人,春蕊的情况还有些不一样,当初买的是死契,一般来说,这辈子她都是奴婢了,除非主人家开恩除了她的奴籍放她家去。
死契,当初给的银子多,同样的理儿,赎身也需要大笔银子。春蕊家里只有哥哥嫂嫂,听她说家里也及其穷困,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银子。
明玉问道:“是找的妈妈,还是找的府里的人?”
魏妈妈道:“她哥哥直接找的奴婢,说不管多少赎身银子都给,就是要把妹子赎回去。奴婢冷眼瞧着,春蕊哥哥穿着打扮倒体面,许是有了门路发家了也不一定。奴婢原想着,夫人、奶奶都不在,白养着也没多少差事,既然家里要她回去正经嫁人,就放了她。结果,春蕊听说了,死活不肯走,求奴婢别听她哥哥的话……”
上回明玉叫春蕊家去养病,春蕊就死活不肯,后来又跑回来,形容看起来由不得不叫人心酸。就如她说的,家里嫂子不贤惠,可终究是亲妹子,他哥哥也不会将她往死路上逼吧?且魏妈妈是晓得她家的情况,她哥哥不务正业,嫂子为人又懒惰,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何突然间就发达了?
魏妈妈又道:“奴婢心里也疑惑,春蕊又说,定是她嫂子的主意,总之她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奴婢就暗暗使人打听,后来得知,她嫂子要将送去给个老头子做妾!”
春蕊年纪这样小,真去做了妾,老头子一死,她便无依无靠了。
秦氏听得只蹙眉:“她也是命苦的孩子,摊上那样的哥哥和嫂子。”
又问:“可晓得她嫂子要送她给谁家做妾?”
魏妈妈面色凝重,又惋惜,道:“何乡绅。”
秦氏眸光闪了闪,魏妈妈紧接着道:“不晓得夫人晓得不晓得,那何乡绅家里几乎每年都有小妾无缘无故死了……”
秦氏哪里不晓得,握着帕子的手气得微微发抖,明玉则说不话来。
魏妈妈叹道:“奴婢打听后,就更没了主意,到底一个鲜活的人,真去了何乡绅家里,岂不是死路一条。偏她哥哥嫂嫂不死心,天天儿上门来,奴婢瞧着她可怜,就说做不了主,她卖身的契约在夫人、奶奶这里,因此就将她带了来。何乡绅家里经常出事故,一般人家也不远自己的女孩去他家,瞧她哥哥嫂子的模样,兴许已收了何乡绅的银子……”
到头来,还是要用妹子换钱!明玉不由握紧拳头,半晌问道:“春蕊呢?”
魏妈妈道:“她在直估寻死觅活,只怕咱们放了她家去,又怕她嫂子去城里闹,饭也不曾好好吃,虽跟着奴婢来了京都,也只剩半条命罢了,落英让她先去休息了。”
说着,起身请罪:“奴婢擅自做主,还望夫人、奶奶莫怪。”
秦氏闭着眼,缓缓道:“咱们都是女人,这世道原就对女人不公。她即来了,就叫她好好养着,横竖我们不答应放人,她哥哥嫂子也没法子。真要闹起来,咱们也不怕什么,他们要送她去何家,何家的事直估人没有不知的。”
魏妈妈也是想到这一点儿,才敢带着春蕊来京都。
即便如此,香桃仍旧对春蕊来京都耿耿于怀:“魏妈妈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全都是真的,本来将她留在直估,就是因她是大奶奶身边过来的,咱们不放心。这会子姑奶奶又到了要紧的日子,若是大夫人、大奶奶起了什么心思算计咱们,可怎么办?”
明玉同情春蕊的遭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去瞧过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香桃如实道:“大抵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养回来吧。”
“那就叫她养着,等身子骨好了再说。”
香桃点头,魏妈妈也不急着走,说是要等明玉临盆后再回直估去。此番来京都,不仅将直估庄子收益换成银票带着,动身前,小黄氏还送了些东西叫她一并带了来。
多是给未出世的小孩儿预备的,福寿金锁、赤金铃铛小手镯,赤金脚链等,另外还有几株红参。
“这是给奶奶生产后补身子用的,还有金元宝、银元宝,说是孩子洗三大抵来不了,就提前叫奴婢带来。”
虽然直估到京都不算远,然天寒地冻也不便赶路,明玉叫香桃收起来。请魏妈妈坐下,与魏妈妈说起闲话。
转眼,京都迎来一场雪,大雪纷飞整整一天一夜,早起连窗户都被冻住了似的,眼看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秦氏做主,将稳婆接来宅子里住着。十一月初,徐夫人还亲自登门来拜访了她们一回,俗语说雪里送炭,徐夫人就送了一车上好的银炭来。
生产的耳房,早已预备妥当,到了十一月初,就烧上地龙。一切预备就绪,就等肚子里的小东西出来,结果,从月初等到月中,明玉竟无一点儿动静。
周嬷嬷、秦氏再也安奈不住,周嬷嬷回了趟四太太哪里,寻了韩氏,韩氏又将当初给明玉把过脉象的老太医请来。细细询问,明玉也没觉得不适,吃睡都正常。
老太医琢磨半晌,仍旧是那话,横竖就这几天。明玉是头一回生产,秦氏都不放心,搬过来住。周嬷嬷索性也在明玉正屋外间的榻上歇,好在这屋里够暖和,并不冷。
可肚子里的小东西也委实太磨人,眼看着就到十一月低了,竟然还没动静。
四太太不禁起疑:“莫不是将日子弄错了?”
秦氏不觉点头:“这也是有的,就是再好的大夫,也不过凭着信期,算出大抵的日子。”
因此反而放松下来,而明玉也没先时那么紧张。毕竟,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好的,这不又可这劲儿踢了一脚。
明菲满脸惊奇,把手放在突起的地方,惊喜地道:“是手!能摸出来呢!”
韩氏掩嘴笑道:“应该是脚吧?那样用力,可见是个淘气的。”
明菲不依韩氏的说法,要明玉掀了衣裳瞧,明玉拗不过她,结果才扬手,肚子里隐隐作痛。见她眉头蹙起,两人愣了愣,忙叫周嬷嬷进来。
秦氏、四太太恰好在隔壁屋里说话,听到这边响动,也忙进来。
那痛不过一阵子就后去了,可这症状再明显不过,秦氏忙叫人去耳房预备,叫了稳婆来进来,趁着明玉还没发作的厉害,七手八脚穿了大氅,捂着严严实实朝耳房去。
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秦氏一叠声地吩咐:“落英去叫厨房预备开水、香桃将面盆、剪刀等物检查一遍……”
大伙立即分头行动,落英提着裙摆往厨房去,香桃忙赶去耳房检查,莲月从柜子里取了包被,明菲、韩氏被拦在耳房外头。
明玉痛过一会儿子,睁开眼就瞧见四太太和秦氏坐在床边。周嬷嬷、魏妈妈、稳婆也都在屋里,没过多久,连开水也送来了,放在屋子里晾着。
明玉怕疼,刚才不过才起头,就痛得她要紧牙关,这会子又听稳婆说兴许没那么快,她反倒又紧张起来。只是不肯表露,微笑着四太太、秦氏道:“没事儿……”
四太太拿娟子擦了擦她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朝周嬷嬷道:“屋子里的地龙不用烧那么旺,这屋子本来就够暖和了,再将西边的窗户打开一会子透透气,别让风吹过来。”
周嬷嬷忙下去办,明玉本以为疼痛很快就要到了,结果足足两盏茶功夫过去,她几乎忘了刚才的疼,肚子竟没了动静。
稳婆经验十足,道:“这么瞧着,怕是要明儿早上了。”
外头天色已有些暗,四太太留下,叫明菲、韩氏皆先回去。
到了傍晚,肚子才又痛了一回,生产不宜多吃东西,厨房煮了一碗参粥好让明玉保持体力。
秦氏、四太太瞧她痛得没那么厉害,二更天时就先回房歇着。周嬷嬷、稳婆、云妈妈轮换守着明玉。痛过几次,明玉倒渐渐适应了,痛得时候能痛醒,不痛的时候也能迷迷糊糊眯一会子眼。到了五更天,痛疼才密集起来,周嬷嬷忙将稳婆叫起,稳婆瞧过,忙叫送水来:“已见红了!”
明玉只觉身体痛得好似要裂开,周嬷嬷见她额头直冒汗,却紧紧咬着牙关,忙取了一张干净的布来,让明玉咬着。
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明玉总算深深切切体会到了,从五更天一直持续到天亮,使她忍不住暗骂稳婆乌鸦嘴,说要早上,果然要早上才能结束。
伴随隐隐约约的鸡鸣,一声孩提哭声彻响云霄。
满屋子的人皆松了一口气,稳婆抱着孩子去清洗,周嬷嬷、魏妈妈等人帮明玉换了衣裳,擦拭已反复散架又反复重组的身子。明玉一边喘气,一边听秦氏温声细语说话:“时辰拖得久了点,倒十分顺利,你觉得累,就先眯一会子吧。”
明玉合着眼点了点下去,虽然昨儿夜里不痛的时候,能眯一会子,到底不曾好睡,这会子痛疼缓过去,更觉疲倦不堪。只是,却无睡意。
她被周嬷嬷等人挪来挪去,好一会子屋里才安静下来,稳婆抱着孩子从侧间过来,福福身笑道:“恭喜贵府奶奶,是位六斤重的哥儿。”
明玉睁开眼,就要挣扎着坐起来瞧,稳婆忙将孩子抱过来,放在明玉枕头边。明玉侧头望去,小小的人儿被红绸包被裹着,只露出红彤彤的巴掌大的小脸蛋儿,大抵也累了,这会子闭着眼酣睡。明玉一时竟错不开眼。这就是她和楚云飞的孩子,那一瞬间,这几个月的笨重,昨儿夜里的痛疼,皆一扫而空,心间好似被这小东西彻底填满。
香桃端着一大碗红糖鸡蛋进来,明玉才觉肚子饿得厉害,一口气就全部吃光了。香桃见她精神还不错的样子,松了口气道:“昨儿夜里不曾听到姑奶奶叫喊一声,可把奴婢吓坏了,嬷嬷又不许奴婢早些时候进来瞧!”
明玉咽了咽口水,问:“还有没有?”
四太太忙道:“先休息一会儿,养养神再吃。”
秦氏又吩咐香桃,叫厨房这两日做些容易克化的食物。她们是过来人,明玉初为人母没有说话权,只得又躺下来。耳畔是小孩儿酣睡声,没多久,明玉闭着眼也睡过去。
等她睡足后醒来,韩氏、明菲、明芳都来了,明菲抱着孩子,见明玉醒过来,就笑道:“真好玩儿,竟然不哭不闹!”
说着,把孩子抱给明玉瞧,小家伙比她早些睡醒,正瞪着圆溜溜如黑玛瑙珠子似的眼睛。明菲越瞧越喜欢,笑道:“孩子模样像母亲,特别是眼睛。”
明芳却道:“小孩儿大多一个样子,哪里看得出像谁?”
韩氏正儿八经地道:“孩子再小,模样也是出来了的,我倒觉得他像伯母。”
明芳认认真真盯了半晌,道:“这会子细瞧,又有些像十三姐夫。”
坐在一旁吃茶的秦氏、四太太听见,皆笑道:“模样没长开,瞧着都像。”
明芳呵呵笑道:“所以我说小孩儿都一个模样嘛。”
明菲把孩子抱去给秦氏,搬了小凳子在床边坐下,这才问明玉觉得怎么样。
明玉的笑容不由带着满足,道:“这会子已好多了,十姐姐、六嫂、十五妹妹多早晚就来了?”
“昨儿走时就晓得你要生了,今儿一早吃了早饭就来,结果你一直睡着,这会子都过了午时了!”
明玉望了望外头,依稀可见白华华的冬阳。
正说着香桃领着落英送午饭进来,闻着饭菜香,明玉肚子直叫唤。明菲、韩氏、明芳忙让开,周嬷嬷扶着明玉坐起来,落英、落翘抬了一张炕桌,摆上饭菜,明玉饱餐了一顿。
等她吃过,明菲、韩氏、明芳又陪着她说话,却见初使婆子领着一位体面的不曾见过的嬷嬷进来。
那嬷嬷脸色稍显凝重,只是掩饰着,见过秦氏、四太太,又过来朝明玉道喜,明玉始知是韩夫人身边的苏嬷嬷。忙叫周嬷嬷搬了椅子请她坐下。
“夫人晓得奶奶生了,特意打发奴婢来瞧瞧。”苏嬷嬷说罢,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来,里面躺着一只半尺长的如意玉柄。
明玉不方便起身,周嬷嬷代为道了谢。
苏嬷嬷又细问起别的,说了一会子话就给韩氏打了个眼色,示意到外头说话。她进来时,明玉就觉她脸色不对劲,这会子又单独找韩氏,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忙使眼色叫周嬷嬷跟着出去瞧瞧。
一时到了僻静处,韩氏听苏嬷嬷说完,不由大惊失色:“真有这等事?”
苏嬷嬷面色沉下去,慎重地道:“老爷得了信儿,错不了的。”
韩氏不觉扭头望了望,耳边传来一阵笑声,沉吟片刻道:“具体的老爷可晓得?倘或没出事,是不是早就该到了?”
苏嬷嬷也不确定:“依着惯例最迟冬月中旬就该到了,这会子已腊月里头。只怕凶多吉少……”
韩氏唬得握紧手里的娟子,苏嬷嬷道:“夫人嘱托了,叫给亲家太太和楚夫人说一声。”
是叫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么?韩氏几乎不敢深想下去,又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出事?往常表哥回来,也不见出什么事儿啊!”
可韩氏也听安大爷说过,一路回来的凶险,特别是冬天,途径阴山易爆发雪崩,天寒地冻,狼群多出灭,因此押送军粮,皆是来年开了春。那时,已有足够填饱狼群肚子的动物出没,才不会对行人造成多大的威胁。
现在想想,回来报平安的时日确实迟了许多。问题是韩大人既然晓得了,是不是已有人回来?
可苏嬷嬷显然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脸色凝重。
立在柱子后面的周嬷嬷已手脚冰凉,她偷听的不多,却被自个儿的猜测吓得脸色大变,一时竟忘了自个儿是偷听,从柱子后头出来,抖着嗓子问:“六奶奶、苏嬷嬷是说我们姑爷么?”
韩氏闻声扭头,见是周嬷嬷,迟疑着点了点头。周嬷嬷险些没晕过去,韩氏见了,忙走过来,道:“嬷嬷先别往坏处想,十三妹夫是武举出身,有些功夫底子,比起那些服役的不晓得强了多少!要紧的,这事嬷嬷晓得就晓得了,暂时别告诉十三妹妹。她才生了孩子,身子还虚呢!”
周嬷嬷只是点头,嘴里说不出话来。
韩氏瞧着不妥,拉着她到了一间没人的屋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