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纷乱之极,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盯着夜明珠发呆。
“陛下,该起了。”
这么快?
我这才惊觉你一夜未归:你做什么去了?
环顾四周,秦妈妈等人皆不在,我知道她们定是保护你去了。不再惊悸,我收摄心神缓缓吩咐道:“福田,通知早朝的人,散了罢。”
“陛下。”
“传孙神医来见朕。”
“陛下龙体有恙?”
听出福田语气中的焦急,我仍缓缓说道:“去传孙神医来见朕。”
“是,陛下。”
福田去了多久我不得而知,只到秦妈妈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又回过神,“娘娘呢?”
“还在淑妃娘娘的寝宫。”
“淑妃死了?”
摇着头,秦妈妈叹道:“淑妃说……她的一生始于皇廷、终于皇廷,从来没有享受过它样的生活。因了皇廷中一贯的尔虞我诈,她的一生都活在忌、恨的孽海中,更不得不竖起天生的皇族之刺时时防备着被人伤害。但万不想在这防备的过程中,她却用这些刺去伤害了她最不应该伤害的人。她还说,‘朝闻道夕死足矣’,唯愿皇后娘娘赐予她一天的时间让二人独处,重结深情厚谊,便当辗转了浮生,此生未有虚渡,便再也不是一个皇廷深处的可怜人。”
“你们皇后娘娘心太软,定然答应了淑妃的请求好让她临终前再无遗憾,是不?”
“正是。方才皇后娘娘和淑妃已醒了,正在洗漱。老身趁着这个功夫前来禀告陛下,免得陛下担心。”
醒?难道……“昨晚上,皇后和淑妃同床共枕?”
“正是。淑妃娘娘说,她的一生,从来没有如昨晚睡得安稳。”
长叹一声,我说道:“你们皇后娘娘的胆子真大。”
当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秦妈妈柔和笑道:“其实,这世上,懂淑妃的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是啊,善解人意的你是这么的让人心疼。可老天,为什么要残忍的剥夺所有属于你的善良、智慧。
见我闭上双目,秦妈妈小声说道:“老身还得去照顾娘娘。”
“去罢,有什么事,马上回来告诉朕一声。”
“是,陛下。”
方方洗漱完毕,殿外便传来‘陛下,微臣孙思邈求见’的声音。
我急忙起身往殿外走去。一把将还跪着的孙思邈抓了起来,“快,朕有事问你。”
“陛下哪里不舒服?”一边说着话,孙思邈一边急急的卸他的医箧。
看着他满头的大汗,知道他定是一路跑过来的,心虽然生歉疚,但什么事也比不了你啊。一待孙思邈放下医箧,我急忙拉着他坐下,“孙神医,朕有一件事不明,想问问。”
“不管什么问题,先让微臣替陛下把了脉再说。”
“不,不是朕的问题。”
“那是……”
“是……”看着孙思邈疑惑的目光,我突地闭口不语。我的观音婢是李唐的皇后啊,怎么能让人知道她得了失忆之症呢?便是孙思邈也不能。念及此,我故做轻松的摆了摆手,“来人,传膳。”
孙思邈更疑惑了。
眼见着早餐一一传了上来,我装作没事人般的邀孙思邈入席,“孙神医,今日请神医来,其实是想了解一下皇后的身体状况。”
“回陛下。微臣这段时日谨遵陛下的嘱托,时有细察皇后娘娘的身体状况,发觉娘娘的身体恢复得极好,并无大的障碍。”
闻言,我心中一‘咯噔’,“没大的障碍,是有小的障碍么?”看来,这事只怕瞒不过他了。
略摇着头,孙思邈笑道:“小的障碍便是娘娘仍旧受不得孕育之苦,所以,陛下还需得接受这个事实才是。”
前段时日,我的心又痒了起来,想再和你孕育一个孩儿,最好是一个一如你般的女孩儿……
原来小障碍是这桩事啊,我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心中莫名的欣喜起来:从你明明忘却了一些事的现象来看,你的脉像应该有问题才是,为什么孙思邈没有把出来呢?难道是你自己在为自己诊治?一时间,我脑中浮起昨晚秦妈妈所言的‘娘娘哪是个恁意低头的人,不管什么苦难她都闯过来了,老身想,这一次她一定也能够闯过来’的话。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依你医术之高,你暗中为自己下药控制也不是不可能。
“陛下……陛下……”
耳听得孙思邈连唤几声,我急忙回神,笑着示意他用膳,然后若无其事的问着一些其它‘消渴症’、‘痨症’等无关痛痒的病症状况。
在孙思邈为我解释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病症之后,我这才将话题转到了‘失忆症’这个病症的话题上。再怎么说,我了解一些可以防患于未然,保不准到时候还可以协助你治疗。
“关于这个失忆之症,陛下问微臣便是问对人了。”我心中一喜‘哦’了一声,只听孙思邈继续说道:“微臣对这个病症亦很是感兴趣,所以曾经查阅前朝时所有关于失忆之症方面的医书,遗憾的是,没有解决之道。”
心中的喜悦彻底消失殆尽,我震惊的问道:“没有?”
肯定的点头,孙思邈抚须说道:“微臣敢确定,确实没有。”
“为什么?”
“最后微臣明白了,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人又怎么能够逆天而活呢?”见我不明白的看着他,孙思邈笑道:“陛下,这失忆之症一般见诸于年老之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年老之人的记忆逐渐丧失很是正常,一如人长到一定年岁便会去世般,这些都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就像人不可能长生不老般,人的记忆也不可能历久弥新。”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暗中擦了擦汗,不着痕迹又问,“那这种病只见诸于老年人吗?”
“那也不一定。中、壮年中,也有见诸此病症的。”
“如果这种病症果然见诸于中、壮年那又会如何?有得治吗?”
略作沉思,孙思邈最后肯定的摇头,“无药可治。”
如果真无药可治,那我的观音婢,你是如何控制自己病情的呢?万般不解中,我急忙问道:“那有没有控制这种病情不再恶化下去的药?”
“没有。”
听着孙思邈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之极,“那……这些中、壮年为什么会得失忆之症呢?”
“一般是两种情形。”见我‘求解’的目光,孙思邈说道:“一者,是此人的头部受到什么重创,比如说重物击打或者受重大刺激,从而导致失忆。二者,如果此人在没有受任何外力的打击下却失去记忆,唯一的解释便是此人是奇材。”
“奇材?”
“他们出生便具禀赋、聪慧异常,只要稍加教育,便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能治国、武能安邦。”
“有这等事?既然是奇材,又怎么会失忆呢?”
“因为,往往伴随着这类人的也是最悲惨的命格。”
我焦急问道:“怎么说?”
“微臣曾经翻遍古医书,自有医书记载至今,拥有这等奇材的人不出十人。但……这十人的结局都相当的悲惨。”
“如何悲惨?”
“这些人无一不是在中、壮年时便与世长辞,而且在与世长辞前无一不是痴儿、傻儿、呆儿。”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孙思邈十足惋惜的摇头继续说道:“真真是可惜、可叹,令人心痛。唉,谁叫他们得老天眷顾呢?天生奇材的他们在年纪青青之时便用完了本来属于他一生便应该拥有的能力……”
我的观音婢,聪慧异常,有治国宰相之材、武有安邦大将风范。难道,也属于这一类状况吗?念及此,我不可置信的、直直的盯着孙思邈,唯愿他说的不是真的。
“陛下,您是没听明白吗?那这样吧,微臣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说那失忆之症犹如一条蚕,而人的记忆犹如存在脑子中的一片桑叶。如果这中、壮年之人不幸中选,那便似有一条蚕在其脑中啃食桑叶般,随着桑叶越来越小,他的记忆也会越来越少,随着桑叶被蚕食干净,那他的记忆力便也丧失干净,紧接着他的判断能力亦会丧失,从而出现痴儿、傻儿、呆儿的症状。”
痴子?傻子?呆子?
不,不要。
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老天是公平的。老天先前许了此人许多的风光,那后期便是该他偿还的时候了。这一如皇后娘娘常言的‘先苦后甜、先甜后苦’是一个道理。先若神人后是痴傻,先是痴傻后来却长成神人亦是如此……呃,陛下听了微臣这个比方,可曾明白?”
我无意识的点头,“朕明白了。”
“陛下为何对失忆之症这般感兴趣?”
“和先前朕问神医的‘消渴症’、‘痨症’一般,朕只是非常的好奇而已。”茫然的看着孙思邈,我仍旧不甘的问道:“只是……神医,这种失忆之症,会否有前期现象可以反应出来?”
“当然有。”
“什么现象?”
“比如说,此人会变得健忘。首先是幼时的事,接着便是少时的事,再后来是他成年之后的事……”
我的脑子彻底的乱了,全是昨夜秦妈妈那“大约在玄武门之变后,娘娘醒来,有些事便记得不是非常的清晰。原来娘娘特别喜欢和我们提及她幼时的事,但现在她不但不提及,而且我们偶尔玩笑提及的时候娘娘似乎已不记得了……然后,娘娘总是借口说是自己忙糊涂了……”的言词。
只到听到孙思邈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之于新近发生的事他也会特别容易忘记,甚至于今日不记昨日事,明日不记今日事’的话时,我故做镇定的喝下一口汤,“有这么严重?”
“这不算严重的。更严重的是当他忘记了所有的事后,方向感也会出问题,最后因了对前路迷茫的恐惧,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慌而心生焦虑。当他最终达到‘此一时’便已记不住‘彼一时’的事情之后,也是他的记忆彻底丧失的时候,便会出现微臣先前所言的判断能力丧失,一旦判断能力丧失变成痴儿、傻儿、呆儿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亡。”
“死亡?!”
“正是。死亡,恁谁也阻挡不了。最令人痛惜的是此人死亡之前便是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我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唇不停的哆嗦着,强挤出一丝笑颜,问道:“其他人呢?真的一个也记不住吗?便是最爱的人也记不住吗?”
轻叹一声摇头,孙思邈说道:“此症患者,最先忘却的便是此人一生的最爱之人。越是在乎的越是记不住啊。”
手中的筷子不自觉的掉在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孙思邈诧异的眼神关注下,我再度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真是……莫过于人生最悲惨的事了。”
“谁叫他风光在前,年纪青青的便走完了他本应该一辈子走完的路呢。所以说,老天是公平的,对谁都一样。”
艰难的将筷子拾起,我吃了一口菜,装作不在意的问道:“那……大概要多长时间?”
“什么?”
“忘却……需要多长时间?”
“这要看此人的意志。”
“怎么说。”
“这类人往往有着非凡的能力,他们相当明白失去记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不甘心中他们会想出一些奇怪的方法来阻止自己记忆的褪去。意志力薄弱的一般半年或者一年时间便可丧失一生的记忆。至于那些意志力强的,早则二年、迟则三年,却是再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所有的记忆一样得丧失殆尽。可以说,其实后者比前者更痛苦。”
“为什么?”
“因为在这二、三年的时间,他的脑子一直便处于对前途的无知、恐慌、渺茫之中,除了痛苦外再无其它。所以对于这种症状,如果是微臣,如果要微臣选择,微臣会选择与其多痛苦二、三年,倒不如只痛苦一年半载的好。”
也就是说,我的观音婢,你现在的笑都是强颜欢笑,其实你活得很恐慌、很痛苦,是吗?
略抬起头,我逼回眼中的泪,看着殿宇顶端的画彩出神,那里满是你的身影……
有你穿着男装的身影,温尔雅、公子无双;
有你穿着无极的装束的身影,飒爽英姿、风流倜傥;
有你穿着皇后装的身影,丰神冶丽、端丽冠绝;
有你一袭白袍素衣祈雨的身影,清丽脱俗、婉风流转……
一个个是那么的鲜亮、明快。
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那一片空白的、恐慌的世界中。不允许!收摄心神,我仍旧不死心问道:“既然无药可解,那神佛之道呢?也许诚心便能求来老天的垂怜。”
“老天已予了他无比的智慧,后期收回这份智慧便是为了使得众生平等,又如何垂怜予他?”
也就是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感觉到泪再也无法控制,我仍旧抬头说道:“神医,今天一谈很得朕心。消除了朕心中对诸多奇怪病症的看法。它日若再有发现什么怪的病症,朕还会求教于神医,望神医不吝赐教的好。”
“这是自然。”
“今日之事,不要和皇后谈及。”想着孙思邈的机灵,担心他在你面前透露今日所谈之事,我又故意误导他叮嘱说道:“当然,也不要在我父皇面前谈及。”
这样一说,孙思邈定然会转移注意,觉得我说的是父皇。
“是,陛下。太上皇年岁长了,有点记忆衰退很是正常,陛下不必心焦。当然,皇后娘娘的身体尚在恢复阶段,微臣更不会拿太上皇记忆渐褪这事去打扰她。”
父皇的记忆确实不如从前是事实,相对于一国的太上皇,这事确实不能传到民间或者臣子中去,我略点头,“好。”
“陛下父子情深,还是节哀的好。微臣相信,以太上皇如今记忆的衰退趋势并不会影响太上皇的任何行动,微臣向陛下保证,太上皇的身体好得狠,定能看得到陛下一统天下。”
是啊,我是要一统天下,不但要做给父皇看,还要做给地下的大哥、元吉看,更要做给你看。我要一如你减少杨丝蕊生前的遗憾般减少你的遗憾。
观音婢,相信我,无论你记不记得我,我一定会带你走遍李唐的山山水水。
送走孙思邈后,我缓缓的走到内室,呆坐在凤榻边缘,轻抚着凤榻上的软细,耳边不时回荡着孙思邈方才所言的‘这类人往往有着非凡的能力,他们相当明白失去记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不甘心中他们会想出一些奇怪的方法来阻止自己记忆的褪去。意志力薄弱的一般半年或者一年时间便可丧失一生的记忆。至于那些意志力强的,早则二年、迟则三年,却是再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所有的记忆一样得丧失殆尽。可以说,其实后者比前者更痛苦……’的话。
我清晰的记得你自玄武门遭劫苏醒之后说,“我的二郎长得瘦瘦高高的,凤眼天成,鼻子挺挺的,唇薄薄的,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是没有这一些乱糟糟的邋遢的胡茬……告诉你啊。下一次,我醒来的时候,不许你吓唬我。好在你今天留的胡须不长,如果长了的话,也许我就认不出你了。所以,从今天起,不许你留胡须,听到了没有。”
那个时候,我将这些话全当作是你醒来故意撒娇耍蛮,如今看来……
我的观音婢,苦了你了。
轻抚着被衾,斗大的泪珠落在其上,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你正惬意的躺在其内,娇红的脸颊灿若云霞,紧锁的眉头不时的舒展,灿若桃花的唇不时的喃喃,“我的二郎长得瘦瘦高高的,凤眼天成,鼻子挺挺的,唇薄薄的,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极度的霸道但也极度的赖皮……”
“我的二郎长得瘦瘦高高的,凤眼天成,鼻子挺挺的,唇薄薄的,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极度的霸道但也极度的赖皮,极度的自信但也极度的不自信……”
曾经,因了这些话,可以滋润我一天的好心情。
但如今,我的心为什么却是这般的痛。
我的观音婢,你是在背诵,想以背诵的方式记住我,记住一些事,是不?
一年、二年、还是三年……
老天,你既然将我的观音婢重新予了我,又为什么要我活生生的看着她消失在我眼前,而且是残忍的带着所有的记忆消失在我面前?
这是对我的惩罚么?
━━弑兄杀弟的惩罚!
“陛下,求您,皇后行事自有皇后行事的一套原则,如今陛下现身不妥。陛下要相信老身,陛下关心的亦是老身关心的,但我们关心的却也是娘娘极尽隐藏的……娘娘的自尊心很强,如果我们去打破她极力隐藏的东西将她的自尊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对她而言是何其的残忍,所以,陛下,请不要,不要去探寻、去发现。请配合娘娘,演好每一出戏。”
“长孙家族中的人多恃臣妾之位是以才犯下那许多的以身试法之事,求陛下废臣妾皇后之位将臣妾贬为庶人,这样一来,长孙一族的人便不会再犯下令陛下为难之事。”
秦妈妈和你的话相继在我的脑海中回映……
你的自尊皆来自于你不想被人笑话是痴儿、傻儿、呆儿,你更不想我李唐的皇后在世人的眼中原来不过是个痴后、傻后、呆后……所以,你时时说出要我‘废后’的话,目的便是替我李唐保留脸面。
我的观音婢,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让我该有多心痛。
钻心的痛中,我扑倒在凤榻上,抓起被衾死死的放在口中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啧啧啧’的声音,接着传来“听闻陛下今日不闻朝、不听政,一整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躲在丽正殿,原来是在哭啊。看来,有人给陛下通风报信了,陛下也知道淑妃已然驾鹤西去之事了。唉,早知陛下对淑妃情深意重,臣妾该放她一条生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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