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暗牢有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让苏珏忍不住时不时把手伸到鼻下,探探自己是否还有鼻息。
他实在很担心自己身已死而心不知。
就在他第五次伸手探自己鼻息时,幽长的牢房过道尽头,响起了铁锁打开的声音,渐渐有了脚步声。
被惊醒的几名犯人,呆滞片刻后,目中无不浮现惊恐之色,苏珏也不例外,最怕的就是狱卒来提审犯人了,他又往墙角里缩了缩,却在这时听到了他娘压抑的颤声,“珏儿,珏儿……”
苏珏全身一抖,黯淡的双眸顿时迸发出惊人光亮,不顾一切地推开靠着他的两个昏睡犯人,连爬带滚地扑向牢栏旁,“娘!娘!爹……”
他话音未落,已响起狱卒恶狠狠的骂声,“全他娘给我闭嘴!再鬼叫老子给他喉咙灌铁水!”
苏珏赶紧闭嘴,他娘的唤声也嘎然而止。
果然是他爹和他娘。
苏大夫人一见她不人不鬼的儿子,就按着嘴巴痛哭,跌跌绊绊扑到牢栏旁,隔着胳膊粗细的冰冷铁栏,去抓苏珏的手,“珏儿,你怎么样?手怎么这么冰,娘给你带了袄背子……”
那狱卒眉头一皱,对苏泊山不耐道,“管管你这老娘们,让她闭嘴。进来就嚷嚷,被上面知道了老子也兜不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说完,转过身去,从腰间掏出锭银子来,吹一吹,又满意地放到耳边去听。
苏泊山喏喏应了,一把推开他夫人,“都什么时候了还袄背子……”
苏珏也没闲暇去抚慰他悲痛的老娘,胡乱扒了扒额前乱发,双眼晶亮地问他爹,“爹,三妹可有口信捎来?”
苏泊山重重叹口气。苏大夫人蒙嘴呜呜低哭。
苏珏僵住,“怎么了?”
苏泊山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纸包,打开来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他手脚麻利地塞给苏珏,眼角瞟了一眼满牢房仍在昏睡的犯人,低声道,“快吃快吃。”
苏珏也饿慌了,一手抓过一只馒头,就往嘴里拼命塞,甚至连咀嚼都来不及,大口大口地吞咽,一面用充满期盼的眼神盯着他爹。
终于,苏泊山低低说话了,“她说,徐承毓有句话给你。”
苏珏急忙吞了馒头问,“什么话?”
苏泊山说,“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苏珏呆呆道,“什么意思?”
苏大夫人按住嘴哭得更崩溃了,“还不是那小妖精给闹的……为娘早就和你说过,那小妖精就是个祸水……”
苏泊山不等她说完,猛然喝止,“别说了。”
然后他背过身子去,捂着嘴,嗓子里发出喀喀的低哭声。
苏珏吐出没咽完的半口馒头,顺着铁栏慢慢滑到地上去,“爹……”
苏泊山嗡嗡地嗯了一声。
苏珏慢慢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咱们家的米店会查出私盐,我明白为什么我会被抓进来。徐承毓这种人,就是那种恶气不出至死难休的妖怪。我早该想到这点。”
苏泊山转过身来,含着老泪不解道,“这事过已是一年有余,要说报复,他徐家早做什么去了?”
苏珏冷笑,“早做什么?爹你小看这个人了。他徐承毓那时正是仕途方启,春风得意,他还分不出心思来踩苏家。再则,他官帽子还未戴得稳,苏家若再出事,难免落人话柄。反正他不急,苏家跑不了。这时私盐之乱,还有比这更适合报复的时机么?”
苏大夫人听得咋舌,呆呆道,“可咱们苏家好歹遂他愿,嫁了个女儿过去……”
苏珏道,“徐承毓瞧上的,从来只是小妹。”
苏大夫人愣一下,猛然伸手就去抓苏泊山的脸,嘶声痛哭,“叫你当年娶那妖精!你瞧瞧你瞧瞧,她生个小妖精害了咱们儿子害了全家!”
狱卒大为不耐,转过身来一顿骂,“哭哭哭,你儿子没死也被你哭死了,走走走,滚出去!”
说着就去拉苏泊山夫妇俩。
苏大夫人赶紧又塞了锭银子给狱卒,苏泊山趁机压过身来低低道,“珏儿你说实话,阿换是生是死?”
苏珏抬头看他老子。
苏泊山殷殷切切看着他。
他竟然笑了笑,哑声道,“小妹早些年问我,她说大哥,我会不会不是爹亲生的?”
苏泊山一愣。
苏珏慢慢道,“没用了。”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三两口吞了馒头,凑去他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双膝一屈,隔着铁栏,郑重跪倒在地,“爹,娘,儿子对不住你们。”
苏泊山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滚滚而出。
狱卒挑眉,拉了苏泊山低声道,“好了好了,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要你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保证他临死前不受半点折磨。”
终究,苏泊山夫妇俩,还是被狱卒连拖带拽弄走了,牢狱里清静下来,苏珏坐在又冷又湿的地面上,绝望地叹口气,喃喃道,“小妹,老子为你的幸福,奉献了青春和热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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