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的是岚侍卫,对他十分客气,只说都尉要见他。
他沉思着,要不娶了媳妇,回南边老家去吧。
正想着,走在前面的岚侍卫停下来,转身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瞅他,和气地说,“永荣,你就在这里等等,都尉正在会客。”
永荣忍不住问,“阿岚,我是犯着什么事儿,都尉要见我?”
岚侍卫道,“都尉的心思,咱们当差的哪知道。”
永荣伤感地点点头,也是。
岚侍卫歉意地笑笑,离开了。
永荣四处一张望,才发现自己孤零零身处都尉府后花园里,这地方瞧着还蛮眼熟,走了两步,发现一个荷塘子,正是初夏,满塘碧叶,十分悦目。
他哑然失笑,难怪觉得眼熟,那次都尉府醉酒,霍安就是在这里找到他,二话不说将他往冰塘子里按,寒冬腊月里硬是给他醒了酒。
这么想着,就忍不住在五月暖阳里,打了个冷噤。
正打冷噤,一个声音传来,他忍不住又打个冷噤。
“看什么呐,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卑鄙事了?”
他僵直着身子,不想转身。
魏之之今日穿一身珊瑚红的衣裙,乌发半绾,斜插一支珠玉步摇,执一把雪白的薄绢湘妃扇,俏生生立在那里,悠然摇扇,看过去又够娇艳又够气场。
永荣转过身,只敢看了她一眼,便慌乱挪开了目光,这就是他一生的噩梦啊。
噩梦今天也没带婢女也没带侍卫,一个人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上下打量他,不咸不淡说,“今日瞧着气色这么好,是有喜事吧?”
永荣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魏小姐,是魏都尉命我在此等他。”
魏之之摇扇,“我知道。”
她侧过头去看假山上一朵小黄花,悠然道,“瞧在蔡老板霍老板的面上,我还可以先和你透露些消息。保宁城军要新组一支骁骑营,我爹瞧着你还有那么些准头,有意招安。”
永荣愣了一下,想起那魏弦惨无人道的兵训,浑身一哆嗦,果断道,“我怎么够资格入军中。”
魏之之嗤笑一声,“我爹说你够资格,你就够资格。”
永荣坚定道,“我不入军籍。”
魏之之果断道,“你敢。”
永荣懵住。
魏之之冷冷摇湘妃扇,冷冷说,“你必须入。你敢不入,我就把上次你醉酒干的卑鄙事,告诉我爹。”
永荣更懵了,“我干过什么?”
魏之之咬牙冷笑,“你装,继续装。蔡襄他们都觉得你老实又本分,其实你卑鄙又无耻。”
永荣想了想,决定不和女子一般见识,尤其是这种扭曲的官家小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退两步,老老实实站着,不说话。
魏之之冷冷道,“明翠。”
明翠嘭的一声,不知从哪处假山后蹦出来。
魏之之说,“今年年初三,未时一刻,你在后花园荷塘子旁瞧见什么?”
明翠道,“今年年初三,未时一刻,我回房帮小姐拿手炉,折回后花园荷塘子旁时,瞧见一个叫永荣的臭男人,非礼小姐。”
永荣震惊,怒目看向魏之之,“魏小姐,你要糟践我,也用不着赔上自己的名节!”
魏之之摇摇湘妃扇,明翠立马就遁了。
她一步步向永荣走来,“名节?我要不是在意名节,年初三那日,你还走得出都尉府?你右耳背后有条伤口,怎么来的不记得了?那是我推开你,你自己磕到假山上磕出来的。还有霍老板来寻你,怎么给你醒酒的?直接摁你到荷塘子里对吧?只有我爹他们才相信,你醉酒跌了荷塘子。”
永荣震惊震惊又震惊。不是吧,那场春梦里的姑娘是她?他又抱她又亲她?梦着梦着他还反应了?
啊啊啊好崩溃,事实真残忍。
魏之之瞧他痴痴呆呆的目光,知他是想起来了,不禁又羞又气又怒。羞的是这混蛋一眨不眨盯着她看,气的是这混蛋亲了她就忘得一干二净,怒的是这混蛋一脸悲愤活像被她非礼了!
于是她气得将湘妃扇都捏得变了形,眼里泪花微闪,“你不承认也没事,总之我不会让你好过!”
永荣见她要哭要哭,吓坏了,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结结巴巴,“魏……魏小姐,我那日真……真醉了……对不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魏之之气得眼泪一下就飙出来,“我要计!”
明翠嘭的一声,又不知从哪处假山后蹦出来,压低声音急急道,“小姐,三姨娘她们出来逛园子了,快走。”
魏之之抬手抹了眼泪,咬牙切齿道,“你记住,保宁军你必须入。还有那南关马市凤祥绸布庄的二女儿,你胆敢去提亲,我就让我爹把你弄进大牢阉了送宫里当太监!我魏之之说一不二,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你试试你走不走得出这保宁!”
说完,哼地一回头,和明翠小婢女急急离开了。
永荣立在那里摇摇晃晃。
老天降道雷劈死他吧!
正不知所措,岚侍卫又不知从何处跑来,咳咳两声,歉意道,“永荣,跟我去城西校场吧,其实都尉在那里。”
永荣悲愤地看他。
岚侍卫歉意道,“咱们当差的也活在夹缝中,你体谅体谅啊。”
老子没法体谅!老子人身安全都不能保障!
人身安全不能保障的永荣,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被押进了城西校场。
魏弦正在训兵,很不满意地大骂,“一个个没吃饭呐?再给老子跑十圈!”
他哆嗦一下。
魏弦回头看到他,上下打量几眼,掷地有声说,“阿岚说,你听说保宁要组骁骑营,便立马有入军的意思?这很好,是有志气的表现。你们那马帮散了,本尉也听说了,没什么大不了,你那箭法不错,不愁不能建功立业。”
他瞬间又震惊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不是这样!
可魏弦大马金刀一挥手,“阿岚,给他办入军籍查验身体。下月新兵征满后,编入骁骑营。”
说完就走。
他鼓足勇气喊道,“魏都尉,其实我不……”
魏弦转过身来,脸色一阴,“你不什么?一个男人缩头缩脑出尔反尔扭扭捏捏像娘们,成何体统!既然你自荐来了,本尉决定征收,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风风火火去训人了。
永荣悲愤无双地去看岚侍卫。
岚侍卫讪讪一笑,低低说,“你不晓得大小姐的手段,我也活得好艰辛。认了吧啊,反正你们那马帮整好散了。”
永荣一路失魂落魄走回蔡襄家时,蔡襄和霍安正坐立不安,合计着要不要去都尉府瞅瞅,瞅瞅永荣那倒霉孩子,这又是惹了魏之之父女俩哪里不痛快。
不想正纠结,永荣慢吞吞推开院门,慢吞吞走进来了,一脸被蹂躏后的颓废。
蔡襄急忙迎上去,“怎么回事?”
永荣道,“没什么事。”
蔡襄见他好手好脚,点点头,“那就好。哦隆叔还在堂子等着你呢,说媒人也候着,说好今日去提亲的。”
永荣笑笑,就是有点难看,“襄哥,不提了。我还不想成亲。”
他顿了一下,慢慢说,“哦我入保宁军了。”
啊?蔡襄霍安都震惊了。
对于永荣出去一趟,回来就入了军籍一事,众人都无限唏嘘,真是世道无常,祸福难测。
蔡襄安慰一脸屎的永荣,“难得魏弦瞧中你,以后不定建功立业。我看是好事,想开点。”
永荣各种想不开。快到嘴的媳妇没了,南边老家不能回了,他搞不好要客死异乡了。
五月二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蔡襄和成蕙的亲事,自然办得隆重。
成亲后,二人住哪里这个问题,惹得成临青又想暴打蔡襄。他不舍女儿,想留他们在青帮总堂子,蔡襄在这事上却立场坚定,铿锵无比地另置新宅子,满心欢喜地迎他媳妇儿子一起入住。
成临青不满,各种挑刺。
成蕙烦不胜烦,一句话将她爹打发,“爹,你笑不笑人,哪有嫁女儿都不出自家门槛的。”
成临青委屈地闭了嘴。
苏换对此有些伤感,晚上回家幽幽地和霍安说,“霍安,成蕙真好福气,她爹爹这么喜欢她。我就不招人喜欢。”
霍安赶紧写:“我喜欢你。”
苏换笑了笑,没说话。
六月初,苏换和霍安准备着,启程去白头山寻高人时,猛然发现个问题,桂芳斋关了就是,可非燕小女侠怎么办?
如今蔡宅有了女主人,自然不好像以前一样,将非燕往蔡襄家塞。
正忧郁,有一日,苏换霍安一起去桂芳斋时,见着蔡襄旧宅大门虚掩,覃婶正在扫院子。
苏换好奇又惊喜,扒着门问,“咦覃婶你怎么回来了?你和卯伯不是跟着襄哥去新宅子了么?”
覃婶笑了笑,却有些伤感,“还是旧宅子住着习惯。”
苏换小心翼翼问,“成蕙她不喜欢你么?”
覃婶赶紧道,“自然没有,新夫人那是爽利的。只是新夫人的脾性口味,我自是没有她娘家带来的柳嬷嬷清楚,这番家里婢女下人也不缺,我一时闲着,倒还不惯了。襄爷瞧着,便让我回来守守旧宅。”
苏换点点头,安慰她,“慢慢就好了。成蕙是个爽利的性子。”
她说着又叹气,“我也愁着呢,过两日我们要去从州,糕铺可以关,可非燕不知怎么办呢。”
覃婶想了想,“你们去多久?”
苏换说,“往回差不多要一个月。”
覃婶说,“四姑娘,你要信我,我帮你们顾看着非燕。我正想着要向襄爷辞告回乡,待你们回来,我再去辞。”
苏换吃惊道,“你要回乡?”
覃婶说,“是啊,我老家就在保宁乡下,只是也没亲人了。现如今我也老了,还是叶落归根的好。”
苏换喏喏地不好多问,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便将非燕托付给覃婶照顾。没法,非燕小女侠跑得快人机灵,可在厨房里是一塌糊涂,苏换教了她好久,她也只学会熬白粥,煮个面条都煮成一锅糨糊,这让苏换十分担心她把自己饿死在家里。
于是妥妥安排好一切,六月初三,苏姑娘扭着她家霍爷,充满无限期望地去从州了。
霍安弄了辆马车,赶着马车高高兴兴上路了。
苏换坐在他身边看他赶马车,笑眯眯说,“霍安,我觉得好像又私奔的感觉。”
霍安笑了笑。
这日晚上没投着店,二人宿在郊外。霍安正好高高兴兴地在马车里压她,让苏姑娘深刻重温了当年私奔的感觉。
二人一路轻车快马,走得顺当,刚进六月中旬,就抵达了从州阜城。
找个客栈落脚后,苏换忍不住问霍安,“要不要去找明先生?”
霍安写:“明先生回京了,武大夫留了信物给我。我们直接去白头山。”
苏换这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明先生干嘛要帮我们呀?”
霍安写:“我答应帮他做事。不是白得的。”
苏换说,“做什么事?”
霍安笑笑,写:“我以后和你说。”
苏换看着那个说字,满心喜悦,点点头,抱着他甜甜蜜蜜睡了,心里盘算,以后霍安能说话了,每晚睡觉前都要逼他喊十声苏换,才准他上床,哈哈哈好痛快。
休整一天后,二人出了阜城。霍安觉得那白头山高而陡峭,带着苏换,晚上爬山实在有难度,于是干脆两人一大早就开始爬山,反正爬到山顶上去等着第二天日出时,再去拜见彭公,也不碍事。
正是六月里,白头山草木葱茏,欣欣向荣,苏换爬得兴致勃勃,觉得好像游山玩水,一个劲儿和霍安说,“哦哦哦,你很久没爬山了吧,有没有想打猎的冲动?”
霍安瞅她红扑扑的桃花脸,很想说,打猎的冲动没有,打野战的冲动倒有。
苏姑娘的持久力自然是被鄙视的,还没到山腰,她就脚软了。
霍安只好背她,走走歇歇,倒也不累,甚至走到那晚蔡襄拿下成蕙的山腰处时,还带苏换看了一下出事地点,一看苏姑娘就惊叹了,“霍安,蔡襄有本事,这种地方真的够高难。”
霍安拿出木牌淡定写:“不高难,你想不想体会?”
苏换拼命甩头。
天黑时,二人爬到山顶了,只见满山顶浓密重叠的松林,绿得滴水。
浓密林子里隐隐绰绰有些飞檐房角,想来就是高人彭公的楚天碧心居。霍安牢记武大夫的嘱咐,高端的人大多脾气也高端,譬如彭公,但凡天黑后,有生人靠近他的楚天碧心居,他就会大发雷霆。
这么想着,他于是带着苏姑娘往松林另一面去了,准备着在林子偏处宿一晚。
这晚有星光,在墨黑的天幕里闪闪烁烁,美丽又深邃。
苏换趴在霍安腿上,歪头看星星,一边看一边说,“霍安,这是我们第二次在野外看星星了吧?前一次你记得不?”
霍安靠着一棵松树坐,仰头看星空,伸手慢慢摸苏姑娘的头发。他自然记得,看星星也好,看月亮也好,每一次都那么美妙,这让他忽然想,原来不知不觉,他和苏姑娘的经历,都已点点滴滴深入心间。
苏换笑了笑,“以后我老了,我就把这些写成话本子,我们一起慢慢看慢慢回忆。你没读过什么话本子吧?”
霍安笑了笑,低头去亲她鬓角,很想和她说,我没读过,可苏姑娘写的话本子,我一定捧场。
于是,十岁失声,十二年以来,他从未像今晚这么迫切地希望自己,重新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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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说话了,啊哈哈,第一句话该说神马。
不要鄙视咬姐,今晚在被捉去加班的情况下,还能顺利更觉得自己够霸气了,哈哈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