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换紧紧抓住木盆,拼命摇头,“不不不,覃婶你歇着。”
覃婶道,“我们做下人的,自然该做这些,不然襄爷每月发我月例做什么,再说咱们宅子人少,不比那些大户人家,来来去去不过几件衣服,我洗着也不累。”
苏换还是紧紧巴着木盆,紧张得耳朵都红了,“不用不用……”
昨晚霍大爷那么能征善战,真心将这床单蹂躏得不成样子,覃婶这年纪,必是过来人,还能不明白?啊啊啊,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好羞人。
二人正僵持,蛐蛐突然噔噔噔跑进来,脸色发白,气喘吁吁道,“四姐姐,覃婶,不好了,永荣哥的阿婆快要去了,大夫说,熬不过半个时辰了,让人准备着办后事。孟先生带了几个人,已经赶过去了!”
苏换啊了一声,呆住了。
覃婶面色一变,也不和苏换争木盆了,麻利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卯伯人呢?”
蛐蛐抹着汗说,“卯伯听着消息,已经赶去帮忙了。襄哥临行前叮嘱过,这次走马大多人都去了,堂子里没什么人,要是永荣阿婆熬不过了,让卯伯帮着操持操持,孟先生年纪大了,不能劳累的。”
覃婶听着,眼圈就红了,抬起衣角来,擦了擦眼角,点点头,“嗯,卯伯做这些是利索的。我回房去换身素衣,这就过去帮忙。”
说完便往自己房里去。
苏换傻了,呆呆问,“……那……我是不是也该去帮帮忙……”
蛐蛐背过身去没说话,他和永荣一个地方来的,多少有些难过,这时眼圈微红,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覃婶转过身来,“四姑娘,若阿婆真熬不住了,要办白事,堂子里自会有人帮着操持,你不用帮什么忙。不过,既然安爷他入了帮,和永荣也算是兄弟,你也该去看看,也算帮安爷表达过心意了。”
苏换赶紧点头,觉得覃婶说得对,人情世故也是识得极清楚的,再说那永荣人不错的,就他对霍安最和善。
于是回房去换下身上粉裙,穿了素净的灰青布衣裙,然后慌慌忙忙跟着覃婶蛐蛐一起去了。
永荣家的路,她还记得,可院子却已和几天前不一样了。
卯伯立在院门口,正和两个马帮的人说着话,看见他们来,也只点点头,没顾得上招呼。
苏换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覃婶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只听蛐蛐恭敬喊了一声,“孟先生。”
她微抬眼,正好瞟见孟先生从一厢房里出来,凉凉淡淡地扫她一眼,她赶紧垂下眼。
孟先生略转头,声音低沉对身后一汉子道,“让人准备着。”
那汉子点点头,小跑出去了。
苏换等人侧身避让,待那孟先生不紧不慢走了,才抬脚进了屋。
七月的天本就闷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还有些缭绕不去的药渣滓味。
苏换屏息敛声站在覃婶背后,抬眼看了看,只见窗棂半开,投进些光在临窗的床榻上,前几日见过的永荣阿婆仍是一身蓝布衣裤,闭目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整个人干枯得有如一片薄纸。
她忍不住心惊,难道已经……
蛐蛐轻喊了一声,“阿婆。”
永荣跪在床前,头也没抬,只闷声道,“多谢了。蛐蛐,你们先出去。”
覃婶低低叹气,碰了碰苏换的手,便拉了她要转身出去。
谁知刚转身,一个苍老暗哑的声音,微弱地响起,“……阿荣……”
覃婶又转身看去。苏换松了一口气,原来那阿婆还活着,转身一看,只见永荣急忙抬起头来,去握他阿婆如同枯枝一般的手。
永荣阿婆睁开浑浊的眼,发灰的眼珠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猛然看到站在覃婶身旁的苏换,停了片刻,倏然乌紫的嘴唇抖起来,枯手也挣扎着要抬起来,“……”
苏换被她看得心惊肉跳,抓了覃婶的衣袖往后躲。啊啊啊,阿婆咱们素不相识,你不要用这么骇人的目光看我好不好?我马上出去好不好?
永荣顺着他阿婆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红着眼圈,柔柔和他阿婆说,“阿婆,你还记得白糖糕吗?就是这位姑娘给做的。”
永荣阿婆抖了半天嘴皮,竟然嘴唇一扯,露出一个奇怪的枯瘦的笑容,“阿荣……你……娶到媳妇了……”
永荣一怔。
苏换一震。
啊啊啊,阿婆你搞错了,我是别人的媳妇!
覃婶和蛐蛐也呆了呆,面面相觑,没话说。
苏换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阿……阿婆,我不……”
不想,永荣却打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她阿婆,柔声道,“嗯,阿婆,你放心,我娶到媳妇了。”
苏换张着嘴,目瞪口呆,犹如雷劈。
这这这是闹哪样?她是来探老人家的,不是来客串别人媳妇的好不好?
于是她急得去扯覃婶衣袖,低低道,“我我我……我先出去了……”
“孙媳……妇……来……”
苏换刚转身,那老人家微弱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一条细丝,随时都会断去。
蛐蛐挠挠头,不晓得该怎么办。覃婶低声道,“四姑娘,你看……”
苏换着急地转过身,低低道,“覃婶这不能乱装的,我是有夫家的。”
正急着,一个人忽然杵在她面前,抬头一看,是永荣。
永荣似不大好意思看她,半垂着眼眸,迟疑了一下,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四……四姑娘,你能不能……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可我阿婆实在……熬不过去了……”
他说到末,声音微有哽咽,眼皮发红,一直不敢抬眼看她,像个局促不安的孩子。
苏换急得冒汗。
不是她不帮啊,是不能帮啊,万一传出去怎么了得,她是有夫家的啊。
覃婶抬手抹抹眼角,也不好说话。
蛐蛐忽然叹口气,“四姐姐,阿婆就要走了,你就当做个好事积德吧。原来阿婆还是放不下这事。”
永荣耷着头转身。
苏换镇定镇定,四处看了一眼,贼兮兮低声道,“蛐蛐,你们别告诉人啊,别让人进来啊。”
永荣猛回头,眼中有抹亮色。
蛐蛐赶紧道,“我和覃婶明白的。”
于是苏换硬着头皮,和永荣一起走到床边去,坐在床前圆木凳上,轻喊了声,“阿婆。”
永荣阿婆发灰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又一笑,眼角有一点点泪光,“……我们……阿荣也……娶……媳妇了……”
苏换抖了一下,正不晓得该怎么装下去,覃婶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对,阿婆,永荣他有媳妇了,你放心好了。”
苏换一转头,一杯凉茶塞到她手里,覃婶柔声道,“阿婆,你也喝到孙媳妇茶了。”
这这这……
苏换捧着凉茶的手都在抖,还敬茶呐?演戏演全套啊?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那永荣蹲在一旁,满面哀切地看着她,那永荣阿婆躺在床上,满面喜悦地看着她,以致于让死灰的面目,也多了一丝光彩。
这忍不住让苏换想起一个词,回光返照。
于是她狠狠心,捧了茶,颤巍巍地将茶递给了永荣阿婆,“阿婆,您用茶。”
永荣急忙扶起他阿婆,接过苏换手里的茶,喂到阿婆唇边。
阿婆笑了笑,嘴皮蠕动一下,只沾了一点点茶水,便缓缓合上了眼,一只枯手耷落在床边,吓得苏换一跳,跳起来后退两步,躲了覃婶背后去,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我做得不对?”
永荣阿婆,终究是走了,面目十分安详。
苏换走出这屋子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晃晃的日头照得她头晕,刚才似梦一样,她站在门边,看见不少人从院门外疾步走进来,蛐蛐在喊,“阿婆走了。”
所有人似乎都忙起来。
覃婶不见了踪影,蛐蛐也不见了踪影,苏换在这一派忙乱中,只觉得个个面目陌生,她往后站了站,立在屋檐下有些手足无措,生怕有半丝做得不对,落了人话柄,让大家往后嘲笑霍安,于是只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盯着自己的鞋尖尖。
许是因为有准备,小院里很快设起了灵堂,柏树枝撑起的灵堂架子上,挂了一匹一匹的宽白布,搭成拱形的通道,从门外一直延伸到院里,在这闷热的七月天里,显得白惨惨死沉沉。
也不知站了多久,两腿都发麻了,终于蛐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四姐姐,我先送你回去吧。按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得守灵三日三夜的,这几日我都留在这里陪永荣哥。”
苏换抬头道,“覃婶呢?”
蛐蛐说,“哦,她带着几个婶子,正帮阿婆换寿衣。”
他四处瞅了瞅,低声说,“四姐姐,你别担心,知道的就我和覃婶,覃婶是懂规矩知深浅的,嘴也严实,我也是经得住考验的,所以你放心。再说,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你是个讲义气的人。”
苏换纠结道,“你你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这里离家不算远,过两条大街就到了,我认得路,白日里大街上那么多人,不碍事的。”
蛐蛐正犹豫,忽然有人大喊,“蛐蛐,蛐蛐,快来搭个手。”
苏换赶紧道,“你去你去,我先回去了,没事儿。”
蛐蛐想了想,也觉得青天白日不会出什么事,于是抽出一串铜钥匙递给苏换,“四姐姐,你当心。”
苏换点点头,接过铜钥匙,转身便走。
走在大街上,她也很自觉,没有东张西望,一心往家里走。这里对她来说,还人生地不熟,霍安又不在身边,她得低调。
回到蔡宅,到处空荡荡的,她于是把达达小二放出来,在院子里蹦跶,自己发了会儿呆,好心地劝慰自己,其实蛐蛐说得对,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永荣阿婆辞世时面目安详,也算她积了小小一件功德,放宽心放宽心,人家又不是真要她做媳妇。
这么一想,她也就不纠结了,跑去后院,勤快地洗衣服。
中午胡乱吃了些饭菜,下午时天却阴了。
苏换伸头去看天上那越来越重的乌云,觉得不大好,可能要下暴雨,于是有些忧心远出的霍安他们,想了想,又担心蛐蛐他们。
快黄昏时,果然下大雨了。
苏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拿了绷子来,心不在焉地绣鞋面子,只觉得外面风大雨大,整个宅子空荡荡的好孤清,还好有达达和小二陪她。
绣了一会儿,卯伯覃婶他们就回来了,她听到响动,急忙跑出去看,却见蛐蛐也回来了,一身淋得湿透。
她忍不住吃惊道,“蛐蛐,你怎么也回来了?”
卯伯和覃婶和她打了招呼,折回各自屋里去换衣服,蛐蛐抹着脸上雨水走过来说,“永荣哥说,不用陪他守灵,让我们赶紧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会怕的。”
苏换道,“我不怕我不怕。嗯你永荣哥还好吧?”
蛐蛐点点头,“阿婆病很久了,想来永荣哥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再说,四姐姐你今天圆了阿婆的心愿……”
苏换赶紧咳一声,“蛐蛐,这不算了不得的事,别提了。”
蛐蛐看着她,正正经经道,“永荣哥让我和你说,这个人情他记着的,让四姐姐你放心,不会有人再提起。”
苏换点点头,“快回房去换衣服,厨房里热着水,自己去提回屋里洗个澡,当心着凉。”
蛐蛐点点头跑了。
苏换仰头看着黑漆漆的雨夜,心里想,不晓得霍安他们怎么样了。
正如苏换所担心的一样,蔡襄霍安他们因为这鬼天气,很纠结很抑郁。
白天还明晃晃的日头,黄昏时却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关键是这暴雨还没完没了,一直下到天黑尽,还没有停下的势头。
因为押运了十车茶叶,走得也比平日慢,差不多都快到戌时了,才在一个小村庄子里找到落脚处。
原本走马时露宿荒郊野外是常事,可这次因为顺带走货,还走的是矜贵的上好茶叶,又逢着下大雨,露宿荒野自然是不好的,就算有厚厚的油牛皮篷子严严实实遮着茶叶,蔡襄也担心风雨太大湿了茶叶,所以问了问路,跑去敲开那小村庄村长家,打算和老村长商量商量,付些银钱,让他们借个地落脚,只要能存货就行。
老村长立在院门口,想了想说,“其实咱们庄子里有个空宅子,倒是可以借你们歇一歇,可那宅子荒废许多年了。”
蔡襄高兴道,“没人正好呐,只要存着这十车茶叶就好,咱们人不怕淋雨的,随便哪里都能歇歇。老爷子,您就成全成全,借个宝地儿可好?”
老村长捻着胡须叹气,“我也晓得你们马帮的走南闯北不容易,可那地儿不是宝地儿,是个鬼地儿啊。”
正在一旁凑热闹的曹风一听,惊奇道,“哟,这世道还有鬼闹啊?”
蔡襄用手肘子顶他一下,曹风揉着胸口闭上了嘴。
于是蔡襄满不在乎地一笑,“老爷子你瞅瞅,咱们三四十条汉子,阳气那是重得不得了,有鬼什么的,正好阴阳调和,给他们去去火,没事儿,你就带我们去那宅子吧。”
曹风又凑热闹,“就是就是,老爷子,说不准我们还能帮你们捉鬼呢,哈哈哈。”
老村长见他们浑不在意,于是点头应了。
蔡襄进去借地儿时,霍安和阿丘就领了长长的队伍,守在村口等消息。天还下着雨,一行人都披了蓑衣斗笠,骑在马上等。
天黑漆漆的,因为下雨,马车车把头挂着的桐油纱灯没法点,就只好这么黑着等。
黑暗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阿丘暗自嘀嘀咕咕,“走货就算了,怎么还走个病痨子啊,真麻烦。”
霍安听着他这话,也忍不住想,那胡姓客商也是,自己不押货,倒让个咳咳晃晃的病痨子账房先生,跟着他们一起押货。
那晚在祥庆楼谈生意,白庆薰见他出去小解,也屁颠颠跟着去小解,两个男人一起小解时,白少爷慢悠悠说话了,“霍安呐,你第一次走马,凡事当心些。”
霍安扭过头去看他,一脸有话你直说的表情。
果然,白少爷笑眯眯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是这样的,我爹在世时,就和胡老板有生意往来,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胡老板这次有事在身,还得南下,不能押货,他家那账房明先生又是个病身子,这一路上劳烦你多照顾些。”
想到这里,他额角有些微跳,也不晓得遇上这白少爷,到底是缘还是劫。
正想着,曹风跑回来了,招呼着大家进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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