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她时,那道士眯着眼睛摸了摸她的小手,作高人状掐指猛算,慢条斯理批了一句,“这孩子命不算太好,但铁定硬得很,一般灾祸,抗不过她。”
当时,她爹脸就黑了,她娘抱着她摇摇欲哭,大娘坐在一旁翘了翘鲜红的指甲,轻飘飘说一句,“命硬呀,哎呀老爷,这孩子可别克夫呐。”
克不克夫她不知道,但事实证明,她的确够命硬。这些年她在苏家后院顽强地成长,出嫁前她单枪匹马顽强地落跑,尽管跌下了山坡,但她又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好手好脚,除了额头撞破一条口子,手臂刮脱两块皮,右膝磕出一个血包,还有,脸摔成了猪脸。
她捧着自己的猪脸,伤心欲绝地趴在桌子边。早知道就不让那男人打盆水给她看了,她毁容了她毁容了,她这个样子,以后死了都不好意思去地下见她亲娘。
霍安很不解。正常情况下,摔下山被人救起,不该先谢谢救命之恩不该先问问这是哪里不该喊饿喊渴喊回家吗?
但这个姑娘不走寻常路,醒来后先跌个狗吃屎,然后淡定地爬起来继续睡,睡醒了嚷着要照镜子,照完了又淡定地坐在那里揪头发,从头到尾,不哭哭啼啼半声,很是奇葩。
他觉得有必要问清楚她家住哪里,然后把她送回去。她虽无大碍,但身上也零零碎碎不少伤,他没有闲心为她请大夫治伤。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已至晌午,于是大步走出去,钻进厨房里升火烧饭。
不片刻,痛苦沮丧的苏换姑娘就闻到一股饭香。她抽抽鼻子坐起来,就着那盆清水洗了洗手,然后用手指梳梳头发,理了理衣裙,收拾整顿了一番心情。
无论如何,她跑出来了,她还活下来了,至少,不用嫁给那只**无双的二世祖。
霍安很快就烧好了饭。山薯焖饭,野菜汤,还有一碗盐渍野兔肉。
他闷着头大口扒饭,并不理会对面那个奇葩姑娘。
苏换正襟危坐,端庄说一句,“多谢救命之恩。”
这迟来的谢恩,并未引起霍安多大注意。他抬头看她一眼,埋头继续吃饭。
苏换看一眼面前冒着热气的山薯焖饭,吞口口水,觉得自己虽然落难,但好歹算个大家闺秀,得有礼数,于是又端庄道,“小女子定会知恩图报。敢问壮士名讳?”
这次霍安干脆头也没抬。
苏换耐心道,“请问这是何处?”
霍安吃饭。
苏换再耐心道,“请问这是何处?”
霍安吃饭。
苏换磨磨牙,咬牙切齿,直接换了白话,“喂,你怎么不理我?我虽然毁容了但不表示我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理我?嘴巴不只用来吃饭还用来说话的,这饭有那么好吃?我又不跟你抢你急什么急?”
噼里啪啦一通话倒完,苏换畅快地换了一口气,他大爷的,还是说白话好,掉书袋的风格果然不适合她苏四小姐。
霍安终于放下碗筷,伸手按了按额角。好吵啊。
他沉着脸取过窗台上一面薄木牌子和一支焦烧炭,低头在木牌子上写字,然后将木牌往桌上一竖。
“我不会说话。”
苏换愕然看着木牌,脱口而出,“你是哑巴?”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赶紧伸手蒙自己的嘴。
霍安面目平静,看她一眼。她这时伸手把猪脸遮了,只留出一双惊惶水灵的眼睛,倒有些像他打猎时看到的小鹿,眼睛黑亮,又圆又大。
他埋头吃饭。哑巴这个词已经陪伴他很多年,他早已心静如水。
苏换哆嗦着去捧饭吃,不敢再说话。据说当一个人有缺陷时,最是忌讳别人提及他的缺陷。她好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啊。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霍安吃了三碗饭,喝了一碗汤,放下碗筷,拿过木牌,用手随便擦了擦,低头写字。
苏换咬着筷子偷偷瞄他。这男人很年轻,皮肤黝黑了些,但额头很是宽广好看,据说这种面相的人胸怀宽且聪明。
正神游,木牌忽然竖起来:
“你无大碍,不过皮外伤,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苏换瞬间严肃起来。
她家住哪里?
她能说她是东阳城苏家的女儿吗?她能说徐家那个二世祖正满城翻她成亲吗?
显然不能。
她可是用毁容的代价换来了自由。
于是她无辜地眨眨大眼睛,呻吟一声去捧额角,“哎呀,我头好疼,我我我……我忘了……”
霍安冷冷看着她。
她有些心虚,戏里都这么演,不知她学得可像,一狠心按了按额头伤口,顿时疼得热泪盈眶,瞬间逼真了好几个档次。
这时,达达和小二走到门口,蜷腿趴下,一声不吭陪着它们的主人看戏。
霍安低头飞快写了几个字,将木牌扔到苏换面前,起身来麻利地收拾了碗筷,转身走出去。
苏换一看,六个字,干脆利落:
“吃过饭,自己走。”
她站起来哎了一声,还没迈动脚步,门口趴着的达达就抬起头来,喉咙里威胁性地呜呜两声,炯炯有神。
她顿时心惊胆颤地坐下,规规矩矩地扒饭吃。呜呜呜,好恐怖,这两条黑狗巨无霸,他人出去了能不能把狗也带出去啊,它们咬死她跟咬死一只兔子一样容易好不好?
因为两大狗爷把门,苏换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吃了饭,碗一推,就趴在桌上发愁,尽管全身酸痛,床也咫尺之近,可她不敢走过去,生怕一动就招狗啃。
等啊等啊等,谁知伊人一去不复返。
苏换愁断了肠子,憋青了脸。
壮士,大侠,你快回来啊,人有三急呀。
霍安提了两桶泉水走到院子门口时,才发现达达和小二趴在屋子门外。他心里一紧,糟糕,忘记将达达和小二关进柴房了。达达和小二虽然从不主动攻击人,但不排除那个好动跳脱的奇葩姑娘招惹它们。
吹了声口哨,达达和小二立即一跃而起,欢快地奔出院子。
苏换顿时觉得重生了,瘸着腿跳到窗边,向走进来的霍安招手,“壮士,大侠,我……我有话说!”
霍安瞥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说。
苏换终于展现出她娇羞的一面,低着头磨磨蹭蹭道,“人有三急。”
霍安没听清楚,站在太阳下瞪着窗前娇羞的猪脸姑娘,觉得很麻烦。
苏换抬起头来,见他立在院子里又高又挺像棵树,一手提一个大水桶,满脸疑惑。于是清清嗓子正气凛然道,“我要解手!”
霍安放下水桶,指了指院子左侧。
苏换指了指围着他脚边转的两条黑狗。
霍安踢踢达达,又踢踢小二,两条狗便乖乖蹿进了院子右侧的厨房。
苏换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忙里偷闲,她扭头看了一眼霍安,发现那男人正背过身子提水进厨房,脸在阳光下有些红。
趁着方便时,苏姑娘抓紧时间想对策。
该怎么办?
她走,该走哪里去?
苏府是不能回了。她大娘看见徐家二世祖,只差没流口水了。她爹向来眼里只有她高贵端庄的二姐三姐,靠不住。她大哥是个眼高手低吃喝嫖赌的主,也靠不住。所以,回去只有一个结果,自投罗网。
徐家二世祖可谓东阳城最会折腾的小混蛋,现在一定鸡飞狗跳到处寻她。她打个冷噤。虽然她现在毁容了,徐家二世祖未必会死缠烂打,但她这次跑路严重伤害了徐家颜面,不排除那二世祖换种变态方式折磨她。
她又打了一连串冷噤。
走出茅房时,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她软趴趴扶着墙眯眼到处望。
这是个很干净的农家小院,地面铺了大青石,零零碎碎冒出些青草,总共有三间青砖瓦房,呈品字形抱着小院。中间那间便是她醒来身处之地,想必是主人房,旁边两间房关着门,不知是做什么用。除此外,一左一右还有两间耳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茅房,茅房旁边还有个小柴房。
院子右下方有一棵茂盛的槐树,树下蹲一个发白的石磨,石磨旁是一张圆石桌,两只圆石凳。四周有一圈一人多高的方石围墙,墙上爬了些枝枝蔓蔓开始吐新芽的藤子,院门口有棵桃树,正开了风骚艳丽的一树花,风一吹,落英缤纷。
苏换想,这小院不错。
霍安倒了水走出来时,正看到那猪脸姑娘扶在墙边晒太阳,忽然望天一笑,意韵深长。
他抬头看看天。天很蓝,云很白。
他并不知道猪脸姑娘刚刚做了一个庄重的决定:
她要赖在这里,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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