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幅度地移了移身子,最终还是别扭地站在桌边,终于抬起一张尤带几分姿色的脸,她嘴唇有着一种不自然的紫红色,有些干裂,皮肤粗燥像是没有洗干净的土黄,但是质地仍旧算不错。
靳长恭抬眸,极淡地看了她一眼,便默不作声。
而那女子微微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迫过黑豹暗示的眼神,暗吸一口气端起酒盅弯下身子,用一种娇媚不甚羞的姿态,靠向靳长恭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奴家叫慧娘,能敬阿恭一杯酒吗?”她望着靳长恭,笑得娇媚如莺,却仍旧掩饰不住那深深压抑在眼底的黯然与无奈。
靳长恭哪里不知道,这是那个黑豹老大利用自己的老婆在给他设桃色陷阱,连自己的老婆都能拿来“卖”,他倒是心胸“宽广”啊。
可惜,她只是一只伪郞,不爱好百合事业,于是不动声色扶直慧娘,望着黑豹,调笑道:“黑老大,我师傅虽然被流放至此,却仍旧默守着神庙清规,虽对嫂子不住,可如果要她来替小弟斟酒,师傅他……”
说着,靳长恭看向华韶和尚,欲言有止,而黑豹一愣,看着华韶半垂蝶翼般翩綎的睫毛,覆下两扇清冷的阴影。
脸色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连忙道:“这,呵呵~是老哥疏忽了这一点,真是对不住了。”
他当即摆了摆手,一个眼神驱赶慧娘离开。
慧娘微诧,意外地看了一眼靳长恭,眼前这少年看起来岁数该不大,刚才匆忙一瞥,她看到她衣襟内一部分肌肤细腻如雪,虽然样貌掩在污渍下,可细细观察那五官却是精致细啄般。
想必这种少年在来流失之地前,该是那富商贵族的少族子弟,恐怕是看不上她这种普通的货色吧。
她心中顿时有些复杂,虽然松了一口气,不用再陪别的男人睡觉,却又有些失望,因为每一次她只要陪了黑鸨想拉拢的好些“人才”睡觉,他便会给她一顿饱饭吃,平时都是吃一顿,饿一顿的。
黑豹暗中观察着华韶和尚,知道他不喜言,总是让这个叫“阿恭”的少年替自己出面处理一切,所以他也不劝他饮酒,吃肉,只命人拿了几个干馒头放在他面前,再弄了半碟有些味儿的牛肉干,和几块咸干的腊肉,摆在桌子上喝酒。
而一看瞪大眼睛看着桌上食物的猫头跟慧娘,闻着空气中的食物香气,都暗中咽了咽口中分泌的口水。
肉这类食物,只有他们过年时才能够尝到一些鲜,可这对师徒倒是有福了,看来黑豹对他们十分看重,连压底存货都端了上来。
“来,阿恭,圣僧啊,这都是些简陋的食物,你们千万别嫌弃,也不需要客气,吃吧。”黑豹热情地笑着给靳长恭敬酒。
靳长恭嗅着刚才慧娘替她倒的那杯酒,酒味很淡明显掺了水,而且还是水比酒多的那种,一般来说,这种水酒恐怕连靳国那些乞丐都不愿意喝的,可是到了这里偏偏却成了琼浆玉液。
靳长恭眸光幽暗地凝视着水色波光,心思纷杂涌动,动了动薄唇,便推开黑豹敬酒的手,正色道:“黑豹老大,小弟量浅不宜饮酒,有些事情你也不需要这么客气了,既然刚才小弟随跟着你走,便是有诚心认你这个朋友的,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不妨提出来,如果能帮小弟一定会帮。</>”
她的一句话,便清楚地表明了她的立场,他们可以当兄弟,当朋友,但她却不会是他的手下,不过既然是兄弟朋友,那么兄弟有难自然是要帮的。
黑豹动作一滞,望着靳长恭那浅笑悠扬的模样,哑声半晌,心中心思反复沉甸后,终于放下杯中酒,竟有些英雄末路般颓废一笑:“哎,老哥还真是失败,原不想将阿恭牵扯进来的,却不料小弟生了一双料事如神的眼睛,一眼就给看出来了,那大哥也就不再娇情了,老哥的确现在是有一件麻烦的事情需要小弟帮忙的。”
靳长恭并不意外,这个黑豹在损失了那么些人力后,又对他们大力“款待”招呼,要说无所图恐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吧。
她指尖习惯性地轻敲着桌面,斜飞入鬓角的双眉微挑,大方一笑道:“有什么话,大哥不妨直言。”
黑豹这时递了一个眼神给猫头,让他带着慧娘下去,并且将房门关上,严警戒在门边,不得任何人入内。
门一阖上,屋内瞬间进入一片黑暗,黑豹点了一盏油灯站在桌面,亮了他们三张脸。
他手肘撑在桌面,凑拢这才,小声道:“小弟刚来流失之地,恐怕不清楚想在在流失之地生存下去,究竟有多困难,除了生存基本的吃穿用度不足外,还要面对来自流失之地各方强者势力的胁迫,特别是我们这些低等的流民……”
“低等的流民?”靳长恭捕捉到一个不解的词,喃喃道。
黑豹耳力不错,一听到靳长恭的疑惑,便失笑拍了拍那光裸的脑袋,恍然道:“该死!大哥竟忘了先替阿恭介绍一下流失之地,恐怕你跟师傅都还不清楚流失之地势力的分布吧?”
靳长恭颔首,她的确对流失之地只了解这里是一个罪犯的聚集地罢了,而从华韶和尚的言语中她推断,他之前想必也是一种封闭式的生活状态,对现在的了解也并不比她多。
“其实流失之地随着当初小规模的形成,几百年了渐渐扩张地域倒是越来越广,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三种阶级形式,而这里流放的罪犯也分为了三种等级,刚才大哥提到的流民就是在流失之地中最低层的三等民,他们生活在流失之地的黑土区域,也就是你现在踏足的地界。”
黑豹说到“最低阶”“三等民”“黑土区域”脸上明显闪过一抹阴鹜。
想来,身为流失之地最底层的流民,他们的生活恐怕就是被高层剥削,一直在无法抵抗的深渊水深火热般挣扎着,灭亡着。
“黑大哥,小弟不明白,流失之地的罪犯等级是由谁,或者是凭什么条件用来区分的呢?”
黑豹冷静下来,摇了摇头替她解惑,道:“等级不是由谁来定,而是长久以来演变而来的默认规矩,拿我们黑土区域的三等世来说,就是一群没有武功,没有特殊技能,只是稍微身体强壮一些的罪犯,而三等民在流失之地就是意味着泥,谁都可以来踩一脚!”
靳长恭看他神色不正常,便接话转移话题道:“那另外两种等级呢?”
黑豹神色冷凝,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拳头捏紧,沉声道:“继三等民之上是二等民,他们自称为神遗之民,却不过是一群恶心的蛆虫罢了,他们了不起就是会些粗浅的功夫,少数人才拥有内力,那里面还会收留一些拥有特殊技能的罪犯,如剑术高明的刺客,盗贼,医者之类所有被神遗之地收纳的就是二等民。</>”
蛆虫?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形容词,靳长恭抿唇笑了笑,不过倒不急着打断他的讲解。
“而一等民,他们却都是真正的高手!他们在被流放来流失之地前不是杀人放火的极大恶徒,就是曾经在仕途上风生水起却堕落的强者。据说一等民通常一个人赤手空拳就能敌几十,甚至上百的二等民,他们都居住在背邸仙都的恶魔之城中。”
说起一等民时,黑豹脸上憧憬着一种向往与崇拜,不想提起二等民一样愤恨与厌恶。
原来如此,难道刚才她就奇怪他们这一路走来,怎么连一个强者都没有发现,原来他们早就分界严明,将流失之地的人分隔成贫穷、中庸、富者三条界限。
“黑土之地难道连一个强者都没有?”靳长恭想,为什么在流失之地的能人宁愿混迹在一堆同样的强者中间,过着随时可能死亡、掠夺的生活,也不曾有人愿意留在这块三等民之地,统领着这些弱小的三等流民,过着肆无忌惮的生活呢?
黑豹揉了揉额头,苦笑一声,望着地面道:“强者又怎么会愿意留在我们这些流民黑土之地呢?这片地土可谓是寸草不生,鸟不拉屎这地,而这种土地上生活的三等民只能过着朝不保夕的穷苦的生活……”
顿一下,他又道:“就算我们能够一时间接触到一些意外物资——呃,就是那些新囚犯,你今天恐怕也明白了,我们三等流民就是打劫一些初来乍到的囚犯携带的物资,可是光是这种程度的缓冲依旧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可偏偏二等民那群该死的混蛋却常常拿着各种名头来欺辱我们,让我们上供物资!”
说到这里,黑豹一直苦苦压抑的愤怒终于暴发出来,直接一拳头就重重捶在桌面上,只听“呯”地一声,桌上的东西全都抖三抖。
靳长恭看黑豹如此激动,再联想到他之前想开口请求的帮助,大致算了解他的目的了。
“黑大哥,难道那些二等民经常欺负你们?”她这话算是明知故问了,不过正合适用来抛砖引玉了。
黑豹颓然坐下,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提那一盅酒就朝嘴里灌,等到浇熄的怒火后,才擦掉嘴边的水渍,恨声道:“欺负?不!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我们这些人的命放在眼中,前几天流放之地来了一对貌美的姐妹,你可能不知道,女人在流失之地有多珍贵,本来我们准备用她们献送给一等民们,换取一些供我们生存的物资,特别是她们两姐妹还是末开包的处子,那价值就更加值钱了,如果能够换取一些米粮,食物,今年我们三等民便不会再有人活活饿死了!”
黑豹说到这里,便压抑地抱着头撞在桌上,低喘道:“可是那群该死的蛆虫,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条消息,就派了一队人杀了我们一百多的留守看护人员,硬是将那对姐妹抢走了,还抢夺了二十斤粮食,这简直就是想将我们三等民往绝路上逼啊!”
靳长恭黑眸渡上一层雾霭的色泽,薄唇勾起道:“黑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做?”
黑豹抬头凝视着靳长恭,他发现他看不清靳长恭是什么心思,她好像并没有因为他那番话而产生认同或者同情的神色,想他活在这世上至少比眼前这少年大一倍岁数,却竟看不懂一个小辈的心思了。
他略为思考一下,也并不隐瞒了,直接回道:“以往,我们都选择了懦弱地咬牙忍了下来,可是却不想我们一直的忍耐只会换来更大的伤害,所以就像圣僧所言,每一个人的命运或许一半是掌握在上天的手中,但另一半却是掌握在我们手中,那么这一次,老哥我想跟大伙儿一块拼一拼,反正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捡回来的,就算死也不愿意像一只乌龟一样缩着死!”
靳长恭因他的话一怔,看着一脸气概冲天的黑豹半晌,突然眼中荡漾出一丝笑意,她转过头看着华韶,道:“师傅,没有想到你刚才的一番话,第一个表示信服并立即付之于行动的却是一个旁观者,你怎么想呢?”
华韶收回一直虚无的视线,回视着她,突然道:“他不是。”
看靳长恭微瞠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白皙脸颊染上清淡光泽,光影交错中,眸光深远,晕着柔和光。
“阿恭,师傅能收你为徒,幸也。”
如果她不是能够读懂他的话,那她又怎么能够体会别人的感受呢?
所以他说黑豹不是第一个,因为一直离他最近的人,站在他心房左边的人是她——靳长恭,他华韶的徒儿。
靳长恭真是有点被她师傅这番突然感性的“表白”给电到了,你说你冷不仃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肉麻的感言这威力得多大啊,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将她劈麻了。
“呃,我也这样觉得。”虽然有些无法理解他的话,可是靳长恭恢复力却很快,立即厚颜无耻地接下他的赞赏。
然后,她对黑豹老大,沉声道:“好,这一次就让我们帮你。”
黑豹被靳长恭的爽快一言震惊了一下,然后激动地伸出手掌,眼眸闪闪发光。
“好兄弟!”
靳长恭薄唇掀起,微微眯眸掩下那一抹深沉的眸光,正想伸手击掌,却被华韶先一步拉住了手。
靳长恭疑惑地转过头,而黑豹也怪异地看着他们的举动,最后华韶扬起眼帘,微叹息一声,竟伸手与将手还晾在空中的黑豹相握。
而黑豹嘴巴微张,惊愕地握着华韶那双比女人还细腻温暖的手,不由得心思一浮动,指关有些僵硬地想收拢,而靳长恭望着那一黑一白极端相握的一双手,蹙眉,老大不爽地一把扯回华韶的手,有些奇怪地瞪着他。
“呃,那个,阿恭小弟还有师傅,你们刚来流失之地肯定都累了,那就先住在我这房子里休息一夜吧,明天我让猫头来找你们,再详细地讨论一下计划,那——那老哥我就先走了。”黑豹一回过神,便看见靳长恭跟他师傅那怪异的气氛,决定还是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于是招呼一声,便推门离开了。
而靳长恭听到远去的脚步,再看着再度被关上的木门,先将窗户打开,有些不习惯那有股怪味的空气,最后吹熄了灯盏。
“师傅,你怎么看?”她动了动唇,站在窗边看着前方那蹲坐着的几名汉子,虽然有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
这是一种唇语,华韶教给她的一项秘密交流的口技,其中包括模范各种声技,一共有八大类,而她就有兴趣学了唇语跟模拟人类声。
华韶纤白的指尖弹出了二道白粉,这是一种消除异味的除臭剂,他知道靳长恭嗅觉灵敏,总是需要忍耐路途的一些异味,于是他就研究了这么一种没有什么特殊功能的除臭粉。
“一半真一半假,他说到想抢回那对姐妹时,眸光微有躲闪,指头不自然地弯了一下,估计目的绝非他所言那般简单。”
况且他刚才观察到到,当他说到二等民时,眼中那令人惊诧的刻骨恨意,他想他除了想夺回那对姐妹,更想杀了他们来泄愤。
“是啊,如果事情真的是那么简单,他为什么不选择第一时间将人送到恶魔之城换物资,却选择将人秘密囚押起来,我想这其中,他肯定隐瞒了一些最重要的事情。”
“阿恭,当人手中抓住一件东西不放时,他只能拥有这件东西,如果他肯放手,那就有机会选择别的。即使重来一遍,你仍旧握住不放手吗?”
靳长恭懂他问话的原因,她慢慢欺近他的身边,俯下身,望进他的眼睛里。
“师傅,我如今一无所有了,你知道吗?我不小心,一个转身便丢了他,丢了那个被我伤害过,却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靳长恭勾起唇角,只是那笑容却只剩苦涩,她再道:“如今的我,失去了可以骄傲的资本,失去曾经高高在上的地位,既然如此,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现在我可以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需要顾及了,我想我可以任性地活着,我想任性地夺回那曾经不属于我的一切,我想要那个人——可以永远地陪在我身边!”
此刻,她的一双漆黑如宝石一样的眸子,漂亮而瑰丽,只是眼底却诡异森冷,像是野兽的獠牙,淬着的毒药,却美的恍人心神。
她此刻就像一个豪赌者,她一无所有,没有下注的资本,所以她需要筹集资本,她需要能够抢回他跟靳国的资本,而流失之地,这块绝对会出乎任何势力意料的地方,将会是她崛起的一个起脚步。
这一路上,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官兵们形容流失之地,这里能够生存下来的人都是一群疯子,都是一群这世上最为利是图的极恶之罪犯,但是她却从中悟出另一层意思,他们同样也是一群被囚禁着四肢的猛兽,如果哪一天当他们挣扎掉锁链,被人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那绝对就是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之军。
华韶看到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温柔怀念与狠厉绝决,那是两种极端的感情他能感觉都是为了同一个而存在,不知道为何他突然觉得这种神情的靳长恭令他有些不舒服,于是他转过脸,起身移步走向床边,一路都不发一言。
靳长恭侧眸看着华韶撩开黑纱后,便盘腿入定坐在床上,透过朦胧的黑纱,她突然感觉他跟她就像被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靳长恭勾唇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百般无聊地坐在桌边,渐渐她有了些睡意,就直接趴在桌上睡了。
就在她快入睡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躺在一朵柔软温暖的云中,飘飘浮浮的移动着,那朵云有着她这几个月来渐渐熟悉的味道,淡淡的薰衣草,令人舒服而放松。
“不要……离开我……”她突然,伸手攥紧挨着她脸颊摩挲的皮料,似梦呓一般呢哝一声,便沉睡了过去。
华韶和尚抱起沉睡在自己怀中的靳长恭,看她抓紧他的衣襟不肯放松,半晌,才叹息一声道:“痴儿,何苦如此为难自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