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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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松?”金兀术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神色,似是那些将领,又似是在问自己:“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样的条件对我们而言,可以称得宽松允当?”

      阿里达皱起眉头,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应道:“是!”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大帅,在眼下的形势之下,我们身陷重围,甚至连出去的路都找不着,就象一群被引进了雪陷地里的野狼一样,而宋军却是不知埋伏在什么地方,他们就是那以逸待劳的猎人,他们原本就是在等,在等我们缺衣少食,在等我们人心涣散,甚至在等我们忍不住放弃一切的尊严向他们求饶,大帅,现在时间在宋军他们那边,等不起的是我们啊,现在他们要的不过是三分之二的军械与战马,再过个十天二十,我们要留下的,可能就是三分之二的儿郎啊,大帅,阿里达不怕死,但刚刚副帅说得对,我们的身后卫护着的,还有一个大金啊,大帅!”

      他跟随金兀术多年,说起话来直言无隐,老泪纵横,一时间帐蓬里的诸位将领却是俱都感同身受,纷纷低下了头去。

      没有人会怀疑阿里达的勇敢,当年他还不过七岁的时候,有只落了单的野狼想偷吃他家惟一的一只羊羔,阿里达赤手空拳,就这么用撕用咬,居然硬生生地把狼给吓跑了,只因为他心里认定这只羊羔是用来给他父亲换看病的药钱,是他父亲的命,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让这只羊羔让狼叼了去。

      长大之后,跟随金兀术征战以来,阿里达更是一路冲锋陷阵,不管再危难的环境,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分的犹豫,没有过任何一分的退缩,原先金兀术说他是帐下最勇敢的将军,并非是溢美之词,而是坐在这里的将领们都公认了的。

      所以在座的每一个人,哪怕是金兀术在内,都明白阿里达并不是贪生怕死,他所说的,是确确实实的肺腑之言。

      虽然这些将领们或许并不如金兀术抑或赵匡胤一般能够清楚地看清眼前这支女真铁骑关系到女真金国的安危祸福,然则他们却也都近乎直觉的明白一个最糙的道理,如果这些女真族里的最勇猛的儿郎都葬送在了这里,那么又要靠谁来翼护大金。

      他们曾经是大金国的骄傲,曾经寄托着整个女真族人的希望,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想像,万一这支女真铁骑烟消云散,那大金国要怎么办?女真人要怎么办?

      至于军械战马,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当初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间时,也没有什么上阵格杀正经兵刃,也没有多少正经经过训练,披上战甲的战马,结果还不是照样横行天下,无人可当?

      现在的形势究竟严峻到什么地步,金兀术或许不明白,因为有许多话,他们都不敢跟金兀术说。

      毕竟这些年来,金兀术的心思多半放在朝堂国政之上,比较没有时间管理军队的事,这支女真铁骑里的事情,绝大部分都是由这些将领们分头兼管的,所以金兀术的心里或许还将这支军队当成了当年那支百折不挠的女真铁骑,然而这些将领的心里却是都自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的女真大军,早已不是当年。

      这并不是他们的统驭与训练出现了问题,而是这些士兵的来路已经不一样了。

      原先女真人刚刚起自白山黑水间时,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大家都是提着脑袋打仗,谁更勇悍,谁发辫上挂着的敌人脑袋比别人多几颗,那他就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尊敬,那他就能够得到升迁。

      然而现在呢?

      这支女真铁骑因为是作为女真人统治的根基而建立起来,因而军中主力一律要求要以女真人的子弟充数,原本照女真族的惯例,所有男丁都是半猎半农,是以这些女真军士,是从几乎所有的女真家庭里征发出来,也正因此,这支女真铁骑才能拥有现在这般如此庞大的规模。

      然而现在与女真族人生活在白山黑水间以游猎为生的时候终究不同了,现下离大金开基立国已有二十余年,那些女真族人之间再不是平等无二,亲如家人,他们之中有贫户,有贵族,有高官,有皇亲,是以这些将领们在几次轮训之后,也都很无奈地发现,原先金兀术大帅在军队里推行的,原本应当是行之有效的那一套,现在却是行不通了,总是有着许多不可抗拒的力量,总是有着许多不可抗拒的人和事,来逼着他们不得不慢慢变更了军队里的规矩。

      他们也曾找过金兀术诉说过这些事情,金兀术也曾亲自过问过好几次,然则每一次虽然看似事情在金兀术的威压之下得已解决,但却总是野火烧不尽,只待金兀术的注意力稍有转移,这些东西总是还会卷土重来,甚至益演益烈。

      一来二去之下,他们也就再不去麻烦金兀术了,他们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

      毕竟,他们每次看到这位昔日里无论面对何等兵危将险之际,都自谈笑自如,活力四射的大帅迅速发白的鬓角,总也自是觉得心下发酸,再不忍再在这位大帅的脸上平添上几道皱纹。

      确实,现在女真人已经开基立国,现在女真人已经是统治着其他各族的人上之人,现在女真人里本身也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再不可能象从前那样有那么一支军队,可以每一个人都象兄弟一样,可以每一个都是在为了所有人的性命与未来在拼命。

      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如果换做现在守护在帐外的是他们二十年前的那支军队,那他们只怕也会跟金兀术一样想,也会想着要跟宋人再轰轰烈烈地拼一拼。

      然而他们却比金兀术要明白。

      不是!

      那些东西存在于二十年前,却不是存在于眼前。

      不能把眼前的这支女真大军,当成二十年前那般使用。

      以现下这支女真军队的质素,莫说是没有冲出去的希望,甚至是已经不能于多坚持上多少时候了。

      刚才阿里达所说的雪陷地,是女真族里有经验的猎人常使用的一种猎狼的方式。

      狼性狡诈,来去如风,行动之时又自成群结队,最难捕捉。

      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不跟狼群正面作战,却是在松软的雪地里,挖下陷坑,在陷坑里埋下一些猪、羊等的尸体,冬天无处觅食的饥饿狼群,在雪地里挖到了这些可以果腹的东西,必然会齐心协力,一直挖掘下去,直至将原本已然挖好了轮廓的陷坑整个挖开,从而陷了进去。

      而那些狼群在陷坑里爬不上来,无物可食,最后却是会自行分化,自相残杀,正好让猎人不费分毫之力,坐收渔利。

      阿里达说出这样的譬喻,并非无由,就在这些天来,在这支发女真大军的下层军士之中,已然是缺衣少食,虽然暂时未曾出现人率尔相食的现象,但只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退一万步说,就算暂时走不到那一步,至少那些下层军士之中,也有不少已是早有了投降之念,若不是宋军出没无定,根本不知道营寨立在何处,只怕此时早已有着许多女真军士,分批逃窜,前往投诚了。

      此时被阿里达把话说破了,那些将领也就都自神色坦然了起来,抬眼望向金兀术,等着他开口说话。

      金兀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向阿里达,却是问道:“阿里达,我记得你七岁的时候,就曾经赶跑过一头狼吧!”

      阿里达一愕,站起身来,躬身答道:“是!”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却已经是满脸涨得通红,开口说道:“阿里达只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并不是怕死,如果大帅真的决意要打,阿里达愿第一个当先锋,要有一点畏怯后退的举动,大帅就用刀斫下阿里达的人头。”

      这件事是他生平记忆最深,也是最为得意的事情,他听得金兀术在此情此情之下,提及这件最能体现他勇武的事情,却是在拐着弯子谴责他不应当畏怯怕死,是以一时间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金兀术哑然失笑,向阿里达挥挥手:“坐!坐下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阿里达遵令坐了回去,抬眼望向帐外的天,悠悠开口说道:“我只是在想,要是那只狼日后再撞见了你,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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