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后端坐帘幕之后,语音淡淡,却是语意谦恭,着实将秦桧好生夸了一顿。
她并非当今天子官家的生身之母,当今天子的生母韦妃娘娘,在昔日汴梁城破之时,被女真人掳掠北去,至今仍滞留漠北,未得还家。
当今这位大宋孟太后,却是本朝哲宗皇帝的皇后,昔日哲宗皇帝一心秉承其父神宗天子的变法之志,却一直为其皇祖母太皇太后高氏所压制,在高太后在生之时,毫无实权,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连迎立这位孟氏为皇后,也是由高太后一手操办的,哲宗皇帝久已敢怒不敢言,却是转头将对于高后的怨气完全撒在了孟皇后身上,不但对其多年疏远冷落,更是经常找一些小借口对其多加惩罚,而待得高太后一旦宴驾,哲宗天子亲政掌权,更是立即将高太后所颁行的一切法则全行更改推翻,连带着这位孟皇后,亦由此而被打入了冷宫,终哲宗一朝,再难翻身。
待得徽宗即位之初,向太后听政,由于有意平息朝中新旧两党之争,主张恢复到高后主政之时较为平和的政局,是以遣人迎回孟皇后,加尊为“元佑皇后”,元佑是高太后临朝主政之时的年号,加孟氏封号为“元佑皇后”,正是表示对于高太后主政时政局的尊崇之意,此时孟后虽然不过是大宋一个类似象征的人物,但终究也算恢复了地位。
只可惜好景不长,向太后去世之后,徽宗日益倾向新党一派,孟皇后被迎回宫不过两年光景,便又被废黜封号,贬出宫门,长居于民间。
后来女真人攻破汴梁城,将徽、钦二帝及六宫有位号者尽数被掳而去,孟皇后却因居住于民间,逃过了一劫。
当时女真人自度难以管制江南如此广大的江山,是以立张邦昌为帝,成立所谓的大楚政权,替女真人管理中原,只是张邦昌是读书士子出身,本身却也尚知晓几分礼义廉耻,兼且当时赵氏皇族民心未失,张邦昌亦自知汴梁城中、朝堂之上,只怕人人心里记挂的还是那个大宋,却不会有人认同自己这个大楚,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自将唯一仍留在汴梁城中的大宋皇族孟皇后迎请入宫,让这位元佑皇后垂帘听政,自己则退居资政堂,自废大楚国号,以示还政于大宋之意,自此孟后却是因缘际会,成为了赵氏政权最后的代表。
当今天子官家,当时以康王身份领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府江南,成为当时唯一未曾蒙难的皇子,值此国难之时,登基称帝,本也是稳定军心民心的不二方法,只是当时父、兄均自蒙尘在外,若是擅自称帝,却又有免有僭越之嫌,此时孟皇后这位唯一未曾被俘北去的皇室长辈,又自垂帘汴京,成为大宋法统的代表,实在是奇货可居,是以当今天子官家立即遣人给孟皇后上了大宋“隆佑太后”,再由孟太后下诏,诏告天下当今这位天子官家实因国变横生,不得不尔,并再三恭请孟后垂帘听政,由此来确立其即天子位的正当性。
这位孟皇后几起几落,对于权位却是早已经看得淡了,只垂帘不足一日,应了个景,便自宣布撤帘,归政于当今天子官家,自己迁居这延福宫中,再不过问半点政事。
甚至在后宫之中,这位当今的孟太后也是深自谦抑,为了避嫌,从来不肯接见外臣,连在朝中为官的她的亲弟弟也自不见,每遇有国家重典,亦自全部推辞不去,却是将所有的风头都让给天子官家的脸面上,是以秦桧虽然身居相位这如许长的时间,却也从来未曾有机缘见这位孟太后一面。
“久听得秦相公不但宰相做得好,府上园林花卉亦是一绝,老身早有几番想到府上见识见识,却是又想着秦相公是做大事的人,哪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消闲,是以一直未敢成行,现今秦相公既然来了,倒正好给老身分说分说!”
秦桧却自一脸肃然,不搭孟太后这个腔,径自上前拱手说道:“臣此番大胆求见太后娘娘,却实是因着昨日岳飞,忽然以权知临安留守之名下令,由禁军各部入驻临安各司部院,一夜之间,大宋朝堂之上国事政务,尽皆易手。岳飞与军中素有威望,又知临安留守事,临安行在各部禁军,原本便悉数由其指挥,如臂使掌,眼下刘琦更率部分西军回转临安,当前临安行在的一切事务,都已然尽数操控于岳飞这一介武人之手,实为我大宋开国百年来未有之变局,若是其中稍有变故,则乱生顷刻,形势可谓危如累卵,是以秦桧才不得已,冒死打扰太后娘娘清静,恳请太后娘娘出面,主持朝纲大局!”
他早已然对于孟太后的性格了如指掌,这位太后娘娘之所以如此韬光养晦,甚至直至今日,在后宫之中亦从来只以“老身”,却并不是天生胆小,谦抑自持,而是因为她在这几番起落中早已深谙权术达变之道,对于眼前的形势看得非常透彻。
她与天子官家虽然同属皇族,却是并非至亲,甚且之前从无交往,眼下不过因缘际会,才将他们二人牵扯在了一起,是以她虽然贵为国母,却是无根无底之人。昔日天子官家不过因着恐惧有僭越父兄、窃居帝位之嫌,才将她拉出来当挡箭牌,而今根基日固,已然坐稳了这大宋帝位,她的作用,却也是益发变得可有可无。
而且当今天子官家的生母韦妃娘娘,也尚在人世,只是随着徽、钦二帝一起被女真人掳往漠北,前些日子宋、金和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条款便是女真人方面答应将韦妃娘娘跟徽宗天子的梓宫护送回国,到时人家是天子生母,虽然这位孟太后地位特殊,自应尊崇如旧,但亲疏有别,却也是一目了然。
到其时韦妃与徽宗天子的梓宫归国,当今天子官家继承宋室法统便自变得天经地义,而这位孟太后的地位也再不是无可替代,若是其不深自谦抑,事先摆出姿态来,到时人家母子情深,她又占居了太后的名号,或许又要再上演一次废立的戏码,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这位太后着实是个明白人,如果顺着她装糊涂,只怕再缠几个时辰也不会回到正题上来,是以他根本不接她的话头,只是单刀直入,也只有如此,才能逼得出她不得不有所反应。
帘幕后一片长长的沉默,良久,孟太后的声音才传来出来:“岳飞岳将军的大名,老身倒也是听说过的,他与秦相公一文一武,都是国之柱石,天子官家知人善任,即委任他知临安留守事,自必有他的计较道理,让禁军给各部院衙门帮帮忙,多点人手,也是好的!老身一介老妪,闲居深宫,平日里只知栽花种草,却哪能主持得了什么大局,秦相公却是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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