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收回眼神,失笑道:“何大人误会了,岳飞少小孤苦,从军之后又自连年征战四方,倒是甚少能如今日般置身于如此繁华街市的日子,一时颇为新鲜,叫何大人见笑了。”
何铸微一错愕,不由得一时无语。
他今日约岳飞密谈,原本便不欲张扬,所订的这“柔云轩”的雅座,虽也算得上淡雅清静,却绝对已然是临安城内最普通不过的小酒楼,而楼外那人流熙攘的繁华景像,更是临安城最常见不过的情形。
大宋朝的读书人里,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比何铸更明白,临安城内这番歌舞升平的局面,不知是岳飞他们用多少热血换来的。
当日他任大理寺正卿之时,岳飞一案原本由他主审,他亲眼见及了岳飞身上,那不知多少道刀枪弓箭留下的深深创痕,而几乎每一道创痕,都是一次的险死还生。
也正因此,他才顶住了当时秦桧的威逼利诱,而做出岳飞一案查无实据、实属冤狱的论断,更由此引至天子官家龙颜大怒,将之罢官弃职,甚至险些因此牵连入狱,由是获罪。
是以他也明白,岳飞直至今日,仍会对临安城内如此常见的情形感到新奇,那是因为他从来未曾享受过一日临安人久以习惯的懒散悠闲的升平日子。
身为两榜进士,以文墨出身的读书士子,他原本对于行伍出身的粗鄙武夫也自颇为鄙夷不屑,但自主审岳飞案以来,对于他们的卷宗行迹了解得益多,对于他们的言行品格接触得益深,却是不自觉也多了一分理解。
自岳飞一案出现逆转之后,他尚是第一次与岳飞私下相聚,但心里却已颇存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只可惜,虽然事异时移,两个人却仍然还是不由自主地站在针锋相对的立场之上。
世事变幻无常,一至于斯!
他举杯,微叹道:“昔日见时,鹏举尤是命悬人手的阶下死囚,今日再见,鹏举已然贵为临安留守,只是何某口中,却实在说不出‘恭喜’二字,奈何!奈何!”
岳飞也自明白他的意思,微微苦笑,举杯肃容说道:“昔日之事,岳飞心中一直想跟何大人道一声谢,却是直至今日才有机会,这杯便由岳飞敬何大人!”
何铸一饮而尽,轻轻摇头道:“鹏举此次能险死还生,全赖天子官家天纵英明,紧要关头未曾为奸小所惑,何某人微言轻,昔日所言实在未曾帮上什么忙,鹏举这声谢,何某实是当之有愧。”
岳飞哑然失笑道:“自当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京师,岳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岳飞谢何大人的,却不是何大人曾努力想留下岳飞这条命!”
“哦?”何铸微微皱眉:“这是怎么说?”
“我们当兵的,在外打仗,拼死拼活,洒血断头,但在天子官家面前,这些或许还及不上读书人的一篇战意熊熊的檄文来得重要,但这都算不上什么。毕竟,保家卫国,卫护百姓,本来就是我们当兵的本分。”
岳飞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更何况,我们当兵的再拼命,最多也只能保得家国太平,保得老百姓不受劫掠之苦,而真正开创大宋的升平世界,真正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读书人!”
“岳飞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本便是你们读书人的本份!像李纲丞相,宗泽恩师,都是岳飞心目中长久以来最崇敬的对象。”
“甚至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尽弃十年之功于一旦的时候,岳飞还是一直告诉自己,天子官家只是一时识人不清,朝堂上诸大臣,只是一时对于前线局势认识不明。只要我好好分说清楚,只要我好好跟他们说明其间的厉害,他们终究还是会明白,只有打退金人,才能真正跟大宋带来升平盛世!”
“然而直至岳飞回到临安城,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龟缩在临安城内的朝堂上下,脑袋里头想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岳飞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豺狼当道,魑魅横行,掌权的,想的是怎么偏安一隅,保住自己手上的权位;没掌权的,想的是怎么巴结上司,削尖了脑袋一个劲的往上爬;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一心想着怎么迟早救出江北数百万在金人铁蹄下辗转哀号的父老百姓,他们在临安城内轻歌曼舞,心里头想的却是怎么握住眼前现有的一切,甚至为此不惜向金人卑躬屈膝,甚至不惜要把岳飞的人头送给金人……”
“所以我要谢谢何大人,何大人让岳飞对于这个朝廷,对于临安城内的当权文臣,还残存了最后一点希望。”
岳飞举杯,缓缓一饮而尽,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错非如此,岳飞十余年来出生入死,可就真的是不知所谓了……”
何铸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岳飞所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也深知临安官场的习气,是何等的不堪。
只是他与岳飞不同的是,他比在外征战日久的岳飞,更明白造成这种局势的关碍。
并不是天下读书人,真的就这么气节尽失。
只是秦桧当国十余年来,从科考到用人,无不以他自己的那一套来主持筛选,与之不合的,一概摒之不用,甚至朝堂上原本那些有所坚持的臣子,也绝大多数被其降职贬官,投闲置散,反而是那些善于对他阿谀奉承之人,往往破格擢用,骤得高位,此消彼长之下,临安城里的这个小朝廷,精于观颜察色、钻营奔走之人倒是占据了大半,也正因此,昔日其实人人皆知岳飞之案本是冤案,却是除了自己之外,再无半个文臣为岳飞辨上一字半句,倒是险些将冤案办成了铁案。
只是何铸却无意与岳飞在这上面纠缠争辩,他微微皱眉,说道:“是以鹏举因此痛定思痛,希望能以武将代文臣,夺得操执国是之大权?”
“夺权?”岳飞讶然说道:“何大人何出此言?”
何铸手按桌边,慢慢站起身来:“此次鹏举大力支持包大仁推行那两项捐赋,难道真的不曾存有这样的念头?”
“当今天子官家推崇元佑之治,而鄙弃荆公新法,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此时天子官家出征在外,鹏举以一介武将镇守监国,本应是安守现状为己任,而今鹏举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支持那个戏子出身,来历莫测的包大仁推行什么加征捐赋之计?如此一来,纵使成功,鹏举也势必落下擅自用事之名,引起天子官家猜疑不满;而若是失败,鹏举势必为千夫所指,再难以朝堂之上立足!鹏举用兵,运筹帷幄,神妙万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碍?若不是另有所图,以怎会做出如此失策的正中事情来?”
他双目直视岳飞,似要看穿他的内心,缓缓说道:“何某当你是朋友,今日想问一句真心话,鹏举可否老实告诉我,何某所言,到底是也不是?!”
岳飞回望着何铸,哑然失笑:“何大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何铸微有不满,仍自按捺下,说道:“请说!”
岳飞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嘴角露出一丝轻笑:“何大人历任府县,治事经验较诸岳飞强盛百倍,岳飞想请教一句,以何大人之识见看来,包大仁所提的计划条陈,若能切实实施,究竟是不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东西?”
何铸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两项捐赋,确有其可行之处,但仓促变法,于祖制不合,此时由鹏举来支持推行,更是无论人地时间,均不相宜,鹏举……”
岳飞截道:“何大人觉得,应当在何种方式下通过推行这两项条陈,方显得当?”
何铸沉声道:“自然是待得天子官家得胜还朝,召集文武群臣共同商议,若能大家一致……”
他忽然却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由得停住了口。
岳飞哈哈笑了起来:“何大人终于明白了。”
“岳飞不是读书人,不懂得什么祖制天理,但岳飞却也知道,若是待得陛下还朝,召集群臣共议是法,那若不是不了了之,便是要陛下力排众议,乾纲独断,此时陛下既然任岳飞为临安留守,那便由岳飞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又何苦将陛下也绕将进去?”
他回望何铸,眼神清澈而真诚:“岳飞所思所想,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这两项条陈,到底是不是真的对于穷苦百姓,能够有所裨益,这是岳飞的真心话,不知何大人信也不信?”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大家都是为着同一个大宋,同一些百姓,又何必要有这么多的顾虑,又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计算?岳飞的狡计百出,都是对着想来侵略大宋的敌人,而从不是对着自己的同僚。”
何铸愣了半晌,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鹏举你这句话,可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
岳飞望着窗外的街市,轻轻叹道:“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则大宋朝的升平盛世,指日可待,又何必惧怕小小的女真人。”
何铸微微咀嚼“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这两句话,不由得周身一震,望向岳飞,眼神中射出理解敬佩的神情。
他起身,来到岳飞身畔,与他一同望着窗外,淡淡说道:“鹏举可能不知道,有一场大风暴,马上就要来临!”
…… ……
韩常望向兀自浓烟滚滚的舒州城头,听着耳边女真士兵如癫似狂的叫喊,嘴角终于绽开了一丝笑。
他不惜尽早将这两件神器搬上战场,便是为了化解昨日宋国将军那一箭,在女真军士心上留下的阴影,同时打压下经昨日一役而旺盛至极致的宋军士气。
否则在那样的形势下,说不定连那个庸怯懦弱的宋国皇帝都会受到鼓舞,而不惧怕自己的大军围城。
现下舒州城内真正能发号施令的是无能的宋国皇帝,若非万不得已,他决不愿让自己手下的军士去打一场以硬碰硬的攻坚仗。
他需要的,是尽早在心理上击溃敌人。
眼下的效果,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好上十倍。
有些女真士兵,甚至跟随着那个珊蛮,欢呼舞蹈,向那两尊塑像行礼膜拜,恍似已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今日之前,哪怕韩常早已自金兀术口中得知这两尊传说封印了地狱黑火的神器的可怕,但也绝不曾想到,它们的威力能够大到如此的地步。
这俨然已经不是属于人间世的力量,难怪那些女真军士将这两尊神魔的塑像,当成了神魔的化身来顶礼膜拜。
舒州城头的守军已经扑灭了火焰,还弄来沙土石棉之类的防火之物,垒起了一道临时的屏障。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两尊神器其实并不能无限次地喷发地狱黑火,但他相信,这已经足已让舒州城内的宋国军队,尤其是那个惜命如金的宋国官家吓破了胆。
他们斗志的坚韧,已经颇出韩常的意料的。
此时他们退在屏障之后,用寻常箭弩根本无法射及那两尊神器,他们竟然以削尖了头的柴枝为箭,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将那两尊神器射得叮当乱响,虽然那两尊神器乃熟铜所铸,丝毫未曾有所损伤,但箭枝四飞,也将旁边操纵神器及推着“挡箭牌”的人马射伤了几许。
不过韩常相信,只要再让他们深切体会一下这两尊神器的威力,距离击溃他们的斗志,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旁侧的人手,踏着已然堆积成厚厚一层的箭枝,替换下受伤的人马。
韩常眯眼望着阳光,举手,下挥。
牵动神器的战马长嘶,发蹄。
一条人影,陡然自舒州城头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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