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动笔了。每过去一天,这段往事就会多一分被彻底遗忘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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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初,岁次丁卯,腊月初十三,老辽河畔宫大响窑的宫富永不到三十岁,撇下三岁的儿子、一岁半的女儿、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离开人世。究竟这个家族发生了什么变故?
时光倒流,如烟往事……
说起宫大响窑,乾隆、咸丰年间可是老辽河上下百十里人人皆知,户户都晓的庄家院——宫家堡。而且,位置十分独特。辽河在老通江口南二十多里有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而宫大响窑距转弯处,西面、东面和北面河道都是近乎相等距离。南面是一个辽河平原少见的树木参天的大山丘——野孤山。据说当年选址,先是请了一个边里的满族风水先生,后来又请一个杭州灵隐寺的云游和尚,南北两个高人都看中了这宝地,才挖土奠基建宝刹。宫家为这两高人各修了一座庙,修道信佛的人们当时称之为“双庙”。
七、八十多年前,辽河水十多年一次大灾。很少发生在开hūn时节,倘若发生,那就是桃花水泛滥。开河的冰凌声声炸裂一样脆响,上游的冰凌冲荡下来,隆隆撞击下游的冰块,过多的积冰越聚越高,在水流的裹挟下涌上两岸,一般都是局部受灾,算不上大难;可怕的都是在夏秋之交,东、西辽河、小辽河一齐发威,玉带一样轻歌细吟、婀娜多姿的河水不见了,恰似条条黄浊的巨龙在奔腾,一人多高、像面墙似的浪头肆虐平川;两岸平缓的半里地远近的沙滩不见了,顷刻间百里汪洋一片;一里多地宽的河柳林子不见了,天接水,水接天,水天相连……
每年不同河段总有小灾,人们摸透了它的脾xìng,早不以为然。
尽管如此,当年的宫家响窑的位置却能安然无恙。因此有了“双庙镇辽河,大水不湿鞋”的旧谚。可惜的是光绪年间双庙同rì毁于大火,没得重建。
2
宫大响窑的第一代创建人就是宫家的祖辈。初期开创叫宫家堡。宫家先辈祖籍山东。早年宫家先辈从军,随大宋岳飞后人、安亲王岳东荡平云南吴三桂,之后曾被派遣往伯力、庙街、海叁崴等地戍边。后代由于不适应远东的寒冷,辗转此地,见水美地肥,平缓舒展;有山不高,林深草密;又不似黑龙江一带严冬酷寒,决定安家定居。
宫家祖辈定了各辈分取名的传承,名字中间要按规定的字,不能擅变。所谓“范”该字。每轮十代,各代排序是:兴、、富、贵、家;振、武、强、大、国。第十一代又是一轮,再兴字循环下去……。这是何时开始的规矩已经无从准确考证,传说是五代后周的宫熙儒隐居不夜城昆嵛山后对一个孙子的授意。
本支宫氏既存于斯世,自当顺于斯世,且更甚于斯世。封建传统,祖上有规:香火传位,有嫡不传庶,嫡中传长;嫡无子则庶,庶中传长;家族排序,有直旁之分;受传乃直系,余皆旁系。还好,千百余年来,宫家人丁渐盛不曾出现缺人少口的尴尬。
有道是:
始祖昆嵛山,
代代香火传。
开枝又散叶,
流水长绵绵。
宫家贵字辈曾祖太爷,家字辈祖太爷过世多年。振字辈太爷当时已经耄耋之年,宫大祖父武字辈撑起家族复兴重任。之后,历经两代,宫大父辈即强字辈和大字辈开拓巩固,将家族事业推至巅峰。宫大本名宫大可,后人们都习惯了宫大的称谓,宫大响窑的称呼有人说就是根据大字辈而来,有的说是对有火器的宅院所言,更可能两者兼有之。
按辈分推算,这意味着宫大是这个轮回的第九代。
那个朝代的东北腹地,人行三天不见村,马跑半rì不遇屯。加上宫氏祖辈又有远东戍边之功,享有跑马圈地的权力。于是,老辽河小套内百顷良田几乎尽归宫家所有。宫大及其父辈,祖父辈苦心经营五十多年,鼎盛时可谓富甲一方,名扬四府。田近百垧,还有当时关东少见的水田。买卖做得那叫大,杂货交易,近到双辽、梨树,远达长hūn、奉天;开山建窑,烧制青砖黑瓦,缸壜盆罐,销至新安、科尔沁;比邻河滩,利用柳条,编筐织篓……贩到长岭、怀德、黄龙、……。
尤其是宫氏几代人jīng心打造成的院落,更是一绝。相传宫大响窑最辉煌的岁月,院墙四边二百四十丈周长。每边六十丈,隔三十丈设一座炮楼。院子里,房过千间,院套院,街环街,有如迷阵。四角的炮楼连墙高二丈四,墙净高丈八,高高低低暗布枪眼;墙厚四尺,除去一尺厚垛墙,还余三尺可供巡行;垛墙上一丈左右一个内大外小的枪眼;并养有几十炮手,扛土炮、端快枪、耍大刀看家护院。所以人们把村子叫响窑,倒也实至名归!这都归功于宫家老祖辈行武出身,有居安思危,防患未然的意识。
后来证明,这的确是明智之举,清代咸丰皇帝中期以后,朝廷内外交困,无暇顾及民生太平,东北州府盗匪贼寇乘乱四起,宫大响窑的炮楼大显神威。这样,响窑的名号才越发响亮,开始的“宫家堡”也没几个人记得了。
3
俗话说,人无千rì好,花无百rì红。
转眼间又一轮兴字辈héng rén了。上几代打下的江山,晚辈可不怎么当回事儿。年深rì久,家族分化,兴字辈时,已现端倪,直系和旁系争斗已是家常便饭。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从家到国,都是一个道理:外患生于内乱,内乱始于微渐,微渐源于利偏,利偏根于贪婪。宫氏一门既生内斗,看来家族势必要一经没落——这也应了盛极必衰的轮回常理。
这轮兴字辈的儿子是“”字辈,直系加旁系字辈héng rén男丁十二人,加上“兴”字辈héng rén男丁三人,统共十五人。宫氏祖上规矩:héng rén男丁,就是十五岁以上男人:能传宗接代续香火的男人,能赶考争取功名的男人,能下田耕作养家的男人,能拿刀扛枪立户的男人,能走江湖做买卖挣钱的男人。家族议事,拜天祭祖,héng rén男丁才有份。
上一轮国字辈“直尊旁卑”的秩序还能顺利世袭,本轮兴字辈则勉强维系。到了字辈要掌门户了,辫子朝代朽态尽现,世道也开始蓄变。旁系很快拧成一股绳,向直系发难。
旁系为首的叫宫曲,意思是曲星下凡,是兴字辈老二宫兴阙的儿子。他年庚三十三,人长得白白净净,挺拔俊逸。
他武双全,说的:由于粗通蒙古话、高丽话、老毛子话、东洋话、满族话和烂熟的汉话,都叫他“六国通”。他论语、大学、中庸……不在话下,资治通鉴、hūn秋左传等典籍都滚瓜烂熟,八股章在乡里县内也属一二,考取举人十多年了,听说戊戌年间的那场乱局,个人处境特殊,心灰意冷,无心科考。说,的的确确是这辈的人尖子。
论武的:练过几年功夫;会摆弄洋枪,百步以外打个野鸡没问题。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冬天捕鱼。当时的民歌唱道:
辽河宽,
辽河长,
辽河有鱼养皇上。
夏天打鱼撒大网,
冬天鱼儿跳进筐。
长的三尺三,
小的不当餐,
放回龙宫伴龙王。
明年长成俩五斤,
清水煮鱼八里香。
每到三九、四九,辽河可以冰上走。这时候,宫曲一定召集族人:“冰冻一尺九,鱼儿钻进篓。”
于是,一大家子主仆不分,尊长不论,到冰河打鱼。
宫曲拨去河冰雪层,耳朵贴在冰面,闭上眼睛听一听,就会知道,今天过的是啥鱼群,应该晚上打,还是白天捞。不管白天晚上,都要在冰上凿洞。晚上要点灯笼架在洞上方。
宫曲还能听出,那里打洞最合适。倘在那里打洞,那鱼儿总会争先恐后向外蹿,还都是大鱼,跳进柳条筐。小鱼跳不出来。知道的都服他,他也不谦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但是,也有不服气的。他的隔代叔伯兄弟宫井,在众兄弟中个头最高。有一次冬季打洞捕鱼之前,他故意低头看宫曲,说:“大哥,都说你本事过人,我没见识多少,所以倒背手撒尿-不服你!”
宫曲觉得不值得和他计较,像没听到似的。
旁边的人喜欢凑热闹,围过来:“我们都服气,就你不服。好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咋遛法?”宫井双手叉腰,像座小塔,粗壮高大,瞄着宫曲说:“我说咋遛,怕他不敢!”
宫曲纹丝不动:“好,你说咋遛就咋遛!我输了,服你;你输了,就从今天起,蹲下撒尿不用服!要有一次站着撒尿,我就拿刀子劁了你。”
“好好,太好了!大个子,敢不敢?”众人都呼叫起哄道。
“好!咱们遛一趟老鞑子摔交!”宫井这是拿手好戏,所以痛快应承。说罢,甩掉大棉袄,在冰面上摆起架势。
宫曲还是立如青松,伸出左手:“兄弟,过来!”
宫井小山似的晃腰摆臂扑过来,宫曲迅速撤右腿左虚步,侧身扭胯,闪过对手;重心左移,左实右虚步;抡左掌猛劈其后背,右拳冲其小腹。宫井没来得及叫出声,恰似一座小山噗的一声倒在冰面。
众人一阵叫好。
宫曲旋身撤左步,右脚实踏住宫井的膝盖弯,说:“你这两下子,对付三岁小孩还差不多!大家看到了,现在井的熊样;也听到了,他方才的许诺!今后,他就是娘们一个,没有站着撒尿的份!一次违反,永世太监!”
宫曲说到做到,真的派人跟定宫井。事情好久没有了结,直到宫井父亲托人讲情,长辈反复说和,宫曲才答应给宫井一个做男人的机会。
4
宫曲能能武,外人看他,除了持才高傲,并没有大过,年轻力壮,才学出众,应该是宫家的栋梁之材。但是宫氏家族给予的评价却截然相反,列举五大罪状:第一,身为旁系,不知自律;第二,不经正事,沉湎杂业;第三,至大不孝,抗婚未娶;第四,广为交友,不择良莠;最严重的是第五条,私交婢女,辱没家门。这五大罪名之下,宫曲纵有通天本领,也无以施展。他又是宫阙的独苗,不好一走了之。
这到底有何渊源?
其一,宫曲身为旁系,不知自律。具体表现在讥讽直系长辈,出言不逊。说的是光绪三十三年重阳节,宫家和相熟亲朋夏天就约定仿宋唐古人,九月九要登高。
辽河平原最近的山,就是边里大黑山。边里,是清朝时对辽宁、吉林东南部山区的称呼。由于**哈赤起源于该山地,后来不允许汉族擅入打猎砍柴采药,那界限,就是“边”,边里,就是禁地,类似封山,表示尊重祖宗发祥之地。宫家祖上享有军功,有进山朝拜之资。当地老百姓使用“边里”这个称呼,一直到民国时代结束。
一行人趁深秋气爽,淡霜未消,早早启程。不一会儿,红rì喷薄,水肃天静,朝阳璀璨。放眼西、北、正东,坦荡百里,当时大都种高粱、谷子、大豆、苞米。高梁最多,其次是谷子。高粱头已经割过,只剩枯黄的杆叶大片大片站立在辽阔的原野。东南,与天相接的影影绰绰的起起伏伏的,就是边里,就是大黑山脉。
车马坐骑断断续续一里多地。这当然只有男人才有份儿,女人只能安守田园。一大早出发,到了苇子沟已经天近黄昏。大家就在一个宫家熟悉客栈落脚,离大黑山只有三十多里,明个儿再早起半个时辰,头半晌准到。
巧的是客栈饭馆子的窗户是东向偏南,推开糊窗纸的窗子,正好看到大黑山的身影。这代的直系长辈是宫兴朝,宫曲父亲的哥哥,所以宫曲叫他大伯。
这宫兴朝不知怎么这样高兴,心血来háo。看着大黑山隐约朦胧,暮sè中神秘玄奥,晚霞映衬下,轻雾薄纱,斑斓绚丽。想到明天就要踏于足下,就对一屋子人说:“古人云,见景生情。老夫今天献丑,胡诌几句,请诸位指点。”
大家一看大家长有兴致,一片欢呼。
宫兴朝清了清嗓子,边想边说:
“向远看,
看东南,
黑咕隆咚一座山。
一座山,
山一座。
下头宽,
上头尖。
明天向上爬,
要把汗流干,
汗流干,
顺坡用力攀。
爬到山顶,
头顶天!”
人群中大多都叫好起来:“老爷子有气势!”
“不愧是一代当家人!”
“气吞山河!”
听到赞誉,宫兴朝摆摆手:“听下,下!”
大家又静下来,听到:
“黑咕隆咚一座山,
鼎鼎大名大黑山。
有朝一rì倒过来:
上头宽,
下头尖,
像把折扇,
手里端。
明天向上爬,
上一个,
掉一个。
上两个,
掉一双。
若是上三个,
准掉一对半。
敢上五个是一串……”
这时候,宫曲突然站出来,接过大伯的话头:
“一串一串全完蛋!”
满屋的人没有一点音响,都不知如何是好。
宫阕踮到儿子跟前,狠狠给了一巴掌:“菜巴疖子,成不了大气候!哪儿都有你!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
宫曲不服气:“凭啥打我?大伯也是凑趣逗乐,我也是接口对缝,我错在哪里?”
“还狡辩,错在哪,你说错在哪!”宫阙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宫兴朝大吼一声:“你出言不吉,毁了大家伙的兴致,败了众亲朋的雅兴,销了好端端的行程。有你的恶言在先,那个还敢去找死?打道回府!”
“说我出言不吉,你呢,你老说啥了?——
上一个,
掉一个。
上两个,
掉一双。
若是上三个,
准掉一对半。
一样的话,从我嘴里出来是不吉,从你嘴里出来就是吉言?”宫曲毫不退缩,大声争辩。
宫兴朝说:“不错,我是这样说来着,你可知道下一句我说啥呀?”
“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是气急,宫曲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这辱没斯的败类!”宫兴朝一辈子没受过这个,哆哆嗦嗦,说:“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要说的是——敢上五个是一串,下面——
一串一串缠青山,
宫家个个是好汉!
不过,好汉,你宫曲不算!”
从此,第一条大罪压在宫曲的身上。
5
一场好戏没唱成,宫兴朝气恼也属正常。但是,他开始轻视,甚至蔑视侄儿了。原来一个十六岁就考上光绪十九年秀才,二十一岁就上榜光绪二十四年举人的宫曲,让族人都有敬畏之心,包括直系家长。宫兴朝也不例外。
苇子沟客栈事件之后,宫兴朝长了许多自信。逢人就讲:“那小子不过如此。我两句顺口溜,他就顿顿吃淡饭-无言以对!我能像他一样?被人猜中满腹经纶、风云乾坤?嫩,嫩,太嫩!傲,傲,太傲!总而言之,油梭子发白-短炼!”
有时又对宫兴阙说:“子不教,父之过!看你那小子,一天天的,不求上进,罢学拒考,张罗打鱼、张罗编筐,就是不趁早张罗个媳妇!让你这支绝户啊?”
在大哥面前,宫兴阙绝对不敢二话,唯有点头称是。宫兴阙原本就是老实人,从小腿就有毛病,走路一踮一踮的,在同辈兄弟中人称“老面瓜”。偏偏就是老面瓜的儿子,一改父亲的风格气质、品xìng天资。这也是老天公平。
宫曲的第二大罪状,是不经正业,沉湎杂务。在需要打鱼的时候,用他聚众出征、冲锋陷阵;可是一旦储仓冻鱼堆得像座小山,就成了非正业,就是玩冰戏雪。
平时在家,宫曲从不以少爷自居,和租户、门房、劳晋,平等相处,说笑随意。他没有亲兄弟姐妹,所以对这些人,老的叫叔伯姨姑,爷nǎi舅姥,少的称兄道弟、呼姐唤妹。
最让宫兴朝看不下眼的是,在入秋河柳长成,水分相当,编织最合适之际,割河柳、编筐篮的时候,宫曲和那些老娘们混在一起,成天埋在一人多高的林子里钻来跑去。
宫兴朝在割河柳的时候去巡视过,割柳人都没在茂密的林子zhōng yāng,只见到林子深处的摇动,听到传来的阵阵女人的笑声。
宫兴朝呸地吐了一口,对账房说:“你听听,这声声浪笑!是不是猫起秧子狗叫hūn?这个宫曲,可惜了名字!”
的确,收河柳,编筐篮,宫曲喜欢,他手下编出的篮子,最耐看。别看就是那几根柳条,谁都可以把它们拧在一起,都可以变成筐形篓状。仔细品品,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是浑圆自然呢,还是长棱蓄角?是一气呵成呢,还是断头相接?还有不可言喻的灵气……
别人编的“活儿”,放在一起,看不出高低上下,“大嫂娘们-一个样”。只要将宫曲的“活儿”放进去,立刻让人眼前一亮!原来,看上去平平常常的小柳条,可以如此变化万千,更难得如此jīng湛手艺!
那些女人经常说:“看曲少爷那双手,和别的男人的手没有两样,粗粗大大,厚厚实实,咋会比女人还巧?”
有的说:“不是曲星下凡,是织女星还俗吧?”
马上会有人接过来:“不对,打枪、种地、捕鱼,男人的活他也样样jīng,不是织女!”
“是爷们儿-牛郎星!”一个女人撇嘴说。
“你咋知道的?”另一个女人马上话外有音。
“你看嘛!他喉头长疙瘩。”撇嘴的女人说。
“别争了,这件事儿,还得听咱过来人的。”自称过来人说:“看男人看啥?要看种子成不成,种地行不行!”
“哈哈哈……”大笑阵阵,在柳林梢头回荡,传到高高远远的天空……
从考上秀才起,宫曲就在外上学、闯荡,也打理自家和家族在外地的生意,往北去过俄罗斯,向东到过rì本,京城去过多次,……所以接触过官学民商、兵匪僧艺各种人,也学会了一些外国话。因此成了“六国通”。
光绪二十七年,宫曲母亲在生妹妹的时候,难产而亡。他担心父亲的身体和孤独,这才回乡。
外面的天地真大,他见识多了。对割柳女人们的作为、笑语,他全不在意,他认为这是人的真实生活。
他来割柳,他是来享受,享受辽河的一切。
他喜欢割柳;他更喜欢的是辽河,辽河上的幽蓝天空;辽河的沙滩,沙滩中的晶莹彩石;辽河的柳林,柳林里的zì yóu的野鸭。
虽然有时,玩疯了的女人也曾把他的长辫子拴在柳条上,大家笑做一团,他也不恼不气,一样嘻嘻哈。
其实,他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他常常躺在沙滩,凝看天上轻薄的云飘,聆听河水愉悦的流淌,品味鸟儿婉转啼鸣。
更多的,他在想着现在不知身在那一方天下、那一块土上的何芳,……
听着人和大自然给予的音律,看着老天爷赏赐的风光,想着与何芳曾经发生的挚爱,他醉了。
天上行云无声,可他听出了是何芳的琴声;沙滩彩石无语,可他听出是何芳的笑声;而那流水的潺潺的鸣响,他听出是何芳的歌声。
何芳,就是这个何芳,和他的两大罪名相关,即至大不孝,抗婚未娶;私交婢女,辱没家门——两罪完全可以并在一起。
6
男也好,女也罢,一枝花,十七八。
光绪二十年三月初,十七岁的宫曲正值好年华。他是县里最年轻的秀才之一,人人都说他少年得志,前途似锦。一开始,他当然也是踌躇满志,yù大展其才,官场仕途,有势在必得之意。
家族那个时候,在关东已数代相传,有些年轻族人难免滋生外出闯荡之心。家族迫于压力,也有意对字辈多加栽培。
但是,家乡毕竟是闭塞蛮荒,奉天等地不如京城。京城世交安亲王后裔,唯一被封世袭辅国公的昆奇之后,和宫家一直没断来往。并曾约世交宫家能来京城置办房产。
桥通路平,水到渠成。无后顾之忧,就让直系字辈老大,二十二岁的宫翰带叔伯弟弟宫曲到京城见识见识,重在求学拜名师,顺便看房产事宜。
安亲王死后几年,因故被降为郡王,后代又曾贬为贝子,屡遭不测,大都未被封爵。
可谓世态炎凉。那时,许多攀高枝的旧部,甚至至交,都渐渐疏离。可是宫家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好像没看见亲王家族的沉沉浮浮。年年有参拜,月月递书函。
只要是原安亲王之后,不论封爵与否,有到奉天拜谒故宫的,不要说是本家,即使是远亲、好友,只要一纸相告,宫家都前去相陪,倾力侍奉左右。代代如此,尽心竭力。亲王后裔亲朋提到关东宫家,都赞不绝口。
所以,这回辅国公一家听说,宫家字辈有人进京,视同自己的亲人回家般高兴。
宫翰哥俩第一次进京,从东直门,下马进城。大青砖垒砌的城墙,四、五十里围了京城一大圈,高耸的城楼巍巍峨峨,护城河如玉带环绕,垂柳新绿,桃杏花有含苞,有绽放,缤纷如霞。
一年之际在于hūn。
此时,正值hūn风荡漾时……
兴致一来,宫曲吟诗:
“关里关外总不同,
风寒风暖杨柳情。
京畿杏桃花争艳,
松辽银雪舞苍穹,”
吟罢,兴犹未了:“哥哥,和上一首!”
宫翰嘱咐弟弟:“天子脚下,凡事谨慎!出言要三思,行止要求稳。”
宫曲笑了:“大哥一路走来,这话说了七七四十九次。”
“这是临行长辈的叮嘱,不可怠慢!”哥哥一本正经。
面对远比奉天城还要繁华几倍的街市,宫曲却如同到奉天、长hūn州府,甚至是双辽、梨树、怀德县城一样,没有处处新鲜、样样初见的好奇,没有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一路牵马缓行,和京城行人毫无二致。反倒是宫翰,进了京城,就被宏大市面惊呆,无处不新鲜,是物皆希奇,脑袋转来转去,像个拨浪鼓。
好友远来,摆家宴给宫家俩少爷接风必不可少。辅国公的儿子、女儿都要相见,无须避讳。大儿子保金,二儿子保鹿,三儿子保虎,四儿子保德,五儿子保成,六儿子保书,七儿子保棋;大女儿西林雪,二女儿纳兰凤;朋友的女儿哈丰燕,共聚一堂。
首次和亲王后人相会,宫翰不知怎样应对,让弟弟多说,自己缩到后面。宫曲把这就视作兄弟团圆、同师门生聚首,没有一点儿卑微。所以言谈自然得体,仪态落落大方。
他一下子切入的话题,就让这些老王爷子孙,感到他不是井底之蛙,不是来自关东小地方的秀才,对他也骤生好感。
宫曲听到两个女孩的名字时,说:“我知道了,两个妹妹的诞辰之rì:大妹十二月十二;二妹七月十七。”
保龙说:“兄弟知道满人女人如何起名字?”
宫曲说:“略知一二,纳兰是七月,西林是十二月;雪是十二rì,凤是十七rì,。”
气氛立刻融洽,除了宫翰和西林雪,其他人话多,唠开了“锅”。
年轻人在一起,谈论武,上说天,下述地理,好不投缘。
虽然是第一次谋面,世交之故,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
宫翰始终不得施展,不敢说话搭腔,自己觉得像个多余人似的,就盼这一切快点结束。
大小姐西林雪还比宫曲小一岁,毕竟大家闺秀,相貌虽不特别艳丽,那小杏眼迷人七分;端庄温婉,不苟言笑。站在她身后的侍女亭亭玉立,微微低头,只是笑微微地看主子,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西林雪乍见宫曲,就感到是个不错的人,有一种说不清感觉。
谈话越是活跃,曲越是沉稳,西林雪也就越是关注起这个聪明洒脱的小伙子。
二小姐纳兰凤才十四岁,一个小姑娘,看哥哥们聊,有机会就插一嘴,不管不顾。
西林雪还一直坐在妹妹后面,没说话,却表现出对谈话越加浓厚的兴趣。
刚要开始新的话题,西林雪仍没起身,终于开口了:“曲兄,小妹这里有一难题,不知能赐教否?”
宫曲笑答:“妹妹金口难开,开口似金。不敢说赐教,学业共切磋,请——”
西林雪依然不冷不热说:“既无金,亦无银,只有一请。宫兄一来,我就想到千古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总想写一首诗,不出四句,尽含括之,尚有jǐng世之道。怎奈小女才疏学浅,百思不得其解。故请赐,恕冒昧!”
宫曲闭目一瞬,故意一拍脑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这,不能算诗,只能给妹妹凑字,供妹妹批点。
风乎有雨方天下,
近朋远党亦忠忱。
自古从来谁至乐,
不外阡陌寻常人。”
“兄弟的确才子!”保金兄弟们喝彩。纳兰风更是拍手称好。
西林雪只是点点头,依然不冷不热:“还马马虎虎吧。不过,才思敏捷是真,不过,……好了,不说了。多谢哥哥赐诗!”
宫曲马上说:“恳请指教!”
西林雪面sè微红:“不说,就是不说了。”
那侍女真的摸到了雪儿的心里,步轻飘逸,马上牵西林雪手说:“怪我,差点忘了。大小姐到写帖子的时候了,去了。顷刻即回。”那沁心透脾的声音极小,却字字清晰。说罢,拉起雪儿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