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花非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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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的**,可以毫无征兆地袭来,也会在一瞬间散去。

    亥时。

    黛蓝的夜空上悬着一弯如钩的新月,月sè微绯。

    城郊沈府,只是沈栋在此地买的一处私宅,与一般大户人家的府邸相比,门庭院落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门外的一对白玉石狮子,在月sè之下隐隐生光,显得古雅而肃穆。

    其实沈栋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他与周庄沈氏[1]也有些渊源,在当地经营起古器玉石买卖。辛玉池之前曾到过这一带打听,很多人都认为沈氏只是深居简出的有钱人,平rì很少与外面来往。不过越是这样看着低调的富人,内里却越有乾坤。

    他轻身一跃,便翻上了沈宅外围的高墙。依稀见到府上大厅中的烛光闪烁,依稀映出几个人影,正低声商量着一些事情。

    辛玉池纵身跃到一棵树上,一面从窗隙察看里面的情况。

    只见一人正在厅中来回踱步,脸上掩藏不住焦躁不安;另一人坐于厅正中,摇着折扇,正蹙眉沉思,还有一人坐在大厅西首侧,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只见站着那人道:“李怀松那厮虽被杀,但据他的弟子言道,杀他之人却并非我们派去的……”他强压着声线,仍是掩不住语气中的慌张。

    西首之人道:“顾兄未免多虑,既然其人已死,是谁动手的又有何区别?”

    前一人厉声打断道:“糊涂东西!若不是我们派去的人杀了李掌门,而他仍被杀死,说明李怀松果然藏着甚么没告诉我们,而那边动作却比我们还快。已经查到这里来了。史兄弟,据说当时还有一人在场,而李掌门恰恰提到了你的名字。”

    辛玉池一怔,站着的那个人,身形瘦得如同干瘪的竹竿,竟是丰都二鬼之一,孤魂野鬼史兴。看来那相士所言非虚,此事还真与沈氏有关。

    史兴支吾道:“这……只是他仍是死了,不是么?”

    站着那人思忖片刻,仍是觉得此事甚难,他将脸转向厅正中的那人,“善水兄觉得此事该当如何?”

    坐于厅中的人约莫二十岁上下,身着黛绿sè圆领襕衫,面容甚俊,一脸平静。他凝视着厅中插着几株白玉兰的青花瓷瓶,似乎是在遥想着些什么,诸人谈话,竟似一概不闻。

    辛玉池听得厅外有些响动,府上的仆人此时在门外道:“三少爷。”

    辛玉池心中一动,此人应就是沈栋的三儿子沈淘。

    厅中那人站起来,其余二人互看一眼,知情识趣地躬身一礼,道:“那就不打扰沈兄歇息了。”当即退下。过得一阵,沈淘走出厅来,瞅了仆人一眼,道:“可准备妥当了?”

    仆人躬身道:“一切依三爷吩咐。”

    沈淘披上仆人递过来的玄sè披风,嘴角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yīn森笑意。

    不知为何,辛玉池忽然心生一股不安,脚步不由地跟上去想探个究竟。

    辛玉池悄无声息地尾随沈淘穿过迂回的游廊,来到府上的花园。只见树木茏葱,兰花争艳,偶闻高树下蝉嘒之声。前方是一道白石小桥,一弯清沟由西向东,月影朦胧,在藤萝的掩映之下,更显得越发幽静。

    沈淘顺沿着溪边的羊肠小径走向树丛深处,一晃眼,突然一下子不见其踪影。

    偌大的园子,只余碧翠叶子沙沙作响之声。

    辛玉池一怔,心中一阵纳闷:“怎么忽然不见人了?”他立刻凝神静气倾听周围的动静,终于在一片知了声中,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响动。

    辛玉池眼睛一亮,于花木深处的石隙上,找到了一条更隐秘的小径。这条小径被树丛所掩盖,布满苔藓,与四周的郁翠颜sè相似,夜sè之下更难被发现。走上数十步,迎面豁然挡着一面翠嶂,一扇不起眼木门竟然这般开在碧嶂之上。

    木门看起来跟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应是沈府的一处侧门,听见门的另一边有人低声道:“去睢园。”接着是一阵马车移动的声响。

    辛玉池不由地好奇起来,轻轻把木门一推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只要先经过一个黑不见底的小山洞,便能通向一道逶蛇绵延的山径。他心中思忖:“沈府虽在城郊,正门外平rì仍有市集小贩,不算偏僻。可偏生这侧门开得如此隐蔽,而且直接通往城外,避过了城门检查,想来是为了方便如此行事。”

    好在那马车刚行不远,辛玉池连忙施展轻功,趁着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颠簸,一跃向前,钻到马车底部,如蜥蜴般攀住马车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骤然停住。见一人从车里走下来,正是沈淘。只听得有人道:“三少爷,请随小的到船上。”

    辛玉池一怔:“船上?”他身一翻转,脚一踮地,人仍在马车底下,目光却已然看向一处河道。河道两旁芦苇丛生,人若是走进芦苇丛中,芦苇漫过头顶,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一艘木舟靠在岸边,沈淘一跃上船,方才的马车夫转眼便成了船工。月sè如魅,浆划过平静的水面,如同撒在河面上的细碎晶石。

    木舟渐渐远去,辛玉池倒有些发愁。照理说,要他在这浅窄河道上施展凌烟仙渡的功夫不是不行,只是这样一来未免过分引人注意,难免会被沈淘发现,可是放眼四周,却没有别的船只……

    他正踌躇不定,忽然听见水波荡漾的响声,再往河道上一看,隐约见到刚好有人撑着小竹筏到这边来。四周晦暗,撑筏人身影模糊飘忽,依稀看来,竟是个女子。

    深更半夜,人烟罕至的偏僻河道上,身姿轻盈的女子独自一人出没于此,若是旁人,恐怕会以为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是辛玉池这般对神怪之说嗤之以鼻的人,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放眼望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夜sè之下,那女子的容貌似隐若现,她垂首立于竹筏前,手持竹篙,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待她靠近岸边,辛玉池还是朝她一揖,道:“在下有急事想借用姑娘的竹筏,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那女子并不回话,却轻轻地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了,顿时眼前的景sè都分明了。

    火光映着她略为苍白的玉颊,长长的睫毛,一双眸子明净清澈,蛾眉敛黛,青丝以桃木簪挽髻,鬓角垂丝,上穿檀sè对衿衫,下着月白绸襦裙,外披湖水绿绉纱褙子,整个人恰如月sè光华般清幽,又似琼花一树,容sè清丽绝俗。

    那女子略一抬头,目光落在辛玉池身上,眼神微微一凝。

    辛玉池仍保持着作揖之姿,见她仍不开口说话,禁不住又叫了一声:“姑娘?”

    那女子嘴角微动,右颊有个浅浅的一个梨涡,她挥了挥手,示意辛玉池到竹筏上来。

    辛玉池又是一揖,道:“多谢姑娘。”他脚步轻轻一脉,跃上前去,竹筏却几乎纹丝不动。女子脸上一讶,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平静淡然的神sè。

    女子撑竿沿着河道前行,自从辛玉池跃上竹筏后,她便转过头去撑着竹筏,自始至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辛玉池心中有所顾虑,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心中暗暗思忖:“怎么又是如此巧合?此女子莫非又是刘才,道衍等人的安排,故意在这里等自己么?”

    行了一阵,辛玉池见远处有一点朦胧微光,他们快赶上了沈淘所在的小木舟。

    辛玉池见那女子仍是一语未发,不由低声问道:“在下斗胆请教姑娘尊姓,不知姑娘深夜独自游河,当中是有何缘故?”

    辛玉池连叫了几次,最后一次声音最为响亮,那女子缓缓扭过头来,一脸茫然之sè。

    辛玉池心中一动,莫非她……

    还没等他确定自己所想,那女子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唇,又指向自己的双耳,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意。

    竟是个又聋又哑的姑娘。

    辛玉池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怜惜之意,他走了过去,握过女子手上的竹篙。那女子脸上一愣,辛玉池已然夺了过来。

    辛玉池并不急于撑筏,他伸出厚重而修长的左掌,右手食指在上面写了“芳名”二字。女子莞尔一笑,在自己的手心上写着“薛滢波”,下一刻,柔荑般的手指向辛玉池,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辛玉池笑意深深地点了点头,他在自己的手掌上,手指一笔一划地勾着:“辛,商,字,玉,池。”

    薛滢波蛾眉敛黛,眼里闪过一片惊愕,辛玉池见她不似作假,莫非她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心里想着,面上却带嘲弄之sè,冷笑道:“薛姑娘深夜特意候于此地,不是早已了然在下是何人了么?何须故作惊讶?”

    薛滢波一愕,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会读唇,也知道他说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讥讽,也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窘迫。她面带微笑,静静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得极其坦然,如同黛蓝sè夜空下的那一点月光,皎洁而幽静。

    这里面仿佛没有一丝权谋诡计。

    辛玉池被她这么看着,不由心中一颤,这位姑娘形容高洁,笑意磊落,反而令自己有些自惭形秽。薛滢波却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一抹浅笑,竟透着一股安心。

    安心?辛玉池隐隐感到哪里不对。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事情却越发诡异起来。

    辛玉池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好一直看着她,头一侧,看着别处。他只顾着撑竹筏,思绪竟有些飘忽了。

    直到有人拍一拍他的肩膀,辛玉池猛地回头一看,薛滢波指了指前方,眉心微蹙,似乎有些什么令她忧心的事。

    辛玉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却见河道渐窄,沿着河岸种着一排柳树,围着一处深门小宅,依稀可见里面灯火闪烁,而沈淘的船泊在岸上,想来他已经进去了。

    辛玉池正犹豫着,薛滢波忽然“嗤”的发出一声,辛玉池忙又看向她。她摊出手掌,在上面写了一个“华”字。

    辛玉池脸上微动,心里的惊却是非同小可。他盯着薛滢波,眼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几分恳切,几分期待,竟然还有……几分喜悦。

    薛滢波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她仿佛从未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复杂的眼神。自己不过是一个刚出现且对他来说来路不明的人,他却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情绪。与那位深沉的,冷凝的目光比起来,眼前此人,竟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她凝视着他的双目,有些怔忪。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收敛自己的目光,指了指那处大门匾额上写着“睢园”的宅子,点了点头。

    其实那块匾额上的字已经褪sè不少,门庭两旁乱石堆砌,杂草丛生,大门紧闭门柱上的朱漆已经掉落得七七七八八,长年累月无人修葺,残垣断井,一片萧瑟。

    薛滢波没有跟进来。

    辛玉池进去的时候,她仍是微笑着,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

    夜sè之下,辛玉池看得并不清楚,他此刻心中只想着方才在她白皙手掌上写的那个“华”字,心中好像涌起一片又一片的思háo。

    岸边的柳树沙沙作响,周围一片宁静,一个轻柔无比的声音忽然传到耳中:“沈公子好。”

    辛玉池身子猛然一僵,只觉得头皮发麻,自己恍如坠入魔障中。一时之间,思绪全部涌上心头。这熟悉的声音,曾在心头响过千万次。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似真的,一咬牙,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厢房门半掩着,里面一女子迎门而立,一身绛sè长裙,身上披着粉藕sè褙子,丱发垂丝,身形如hūn柳飘摇,沈淘站在她前方,背对着辛玉池。

    烛光之下,她的容貌若隐若现,与记忆中的那一张脸重合到了一块。

    “喜世!”差点从咽喉里蹦出来,却强把这两个字硬生生地吞下去。

    那女子欠身福了一福,道:“不知沈君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又轻指放在案上的碟子,“这会子深更半夜,小女子实在拿不出什么招待贵客。只有些现成的玫瑰搽穰卷和松花饼,望公子不嫌简慢。”

    沈淘见上面的点心做得jīng致,那玫瑰搽穰卷更做成花瓣的形状,令人胃口大开,忍不住拿起一块,吃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清甜不腻,点头道:“果然香甜,倒是难为你了。”

    女子侧过头,漫不经心道:“沈君喜欢就好。”

    沈淘见她一副淡泊的语气,双眉一挑,道:“婉嫕小姐如此口吻,沈某倒是不解了。”

    女子微一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显得一脸疑惑。

    沈淘一笑,稍微走近了女子一些,手轻轻搭在她的香肩上。女子一惊,忙后退一些,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自重?”沈淘眉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戏谑道:“婉嫕本来就是沈某未过门的妻子,如今淮安侯华大人虽然尚在狱中,但沈某并不打算背弃盟约。”

    女子嘴角流出一丝轻蔑的笑,眼神里充满倔强地看向沈淘,道:“这睢园虽小,但困住我区区一女子,已是足足有余。若沈君信守诺言,此刻理应放了阿瑶。阿瑶身为嫡女,此刻定当与父兄族人共同进退。”

    沈淘一笑,脸上装出为难之sè,道:“婉嫕怎能抛头露面?且不说小姐如今是戴罪之身,朝廷钦犯,在下怎么忍心要婉嫕你受这些苦?若放你走了,又有谁来慰藉在下的相思之苦?”

    华瑶双眉轻蹙,冷哼一声,道:“能让沈公子相思成疾的,恐怕不是小女子。”

    沈淘将双唇凑到她的耳侧,“哦?且听婉嫕道来,在下最想要什么?”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如饴幽香,情不自禁将唇贴近她的粉颈,含住她的耳垂,顺着香肩,一直轻吻下来。女子轻闭双眼,单薄的身影里散发着说不出的娇媚。

    辛玉池僵立在外面。雨后凉风将他鬓发吹散,他心中一沉,拳头紧握。

    华瑶凑到他耳边,声音里带着几许魅惑道:“贤乔梓不过想从我身上探知那物事所在,才假意救我出来罢了。一来,不过是想以恩相挟,以救我父兄族人的xìng命为名,要我说出那物的下落;二嘛,你们肯定也曾派人告知我父亲,我父亲知我安然无恙,你们又会以我为人质,要我父亲说出那物的下落。”她嘴角微抖,挤出一个笑容,竟有些凄然:“你们其实都与他一样,利用着我,打的全是那物事的主意。”

    辛玉池闻言只觉得心中发堵,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沈淘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更浓,“婉嫕,其实我最想要的,并不是那物事。这些rì子,我反复思量,其实我想要的只是眼前卿卿而已。”他将手伸到她的腰肢,一把将她轻揽过来。

    辛玉池额上青筋微微突现,忽闻里面有人娇叱一声。

    原本香艳的画面来了个直转直下。

    沈淘紧握住华瑶的右腕,神sè甚为得意。而那女子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女子横眉怒目地瞪着他,不发一言。沈淘眼里带着几分戏谑,笑道:“人说美人心如蛇蝎,今rì看来,婉嫕你的心却是锋利的短剑。你就这么想杀我么?”

    华瑶冷笑,“当年我父亲被陷害,令尊大人当真是出力不少。”

    他凑近她如玉的面颊,笑意深深道:“看着你在我的掌心挣扎那种楚楚可怜的神sè,却是越发令我神魂颠倒了。”

    华瑶眉心紧蹙,想侧过脸来,不小心轻掠过他的唇。沈淘心中一荡,再也不顾,低下头热烈地吸允着她娇艳的双唇。如雨滴般密集而缠绵的吻,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占有。

    华瑶只觉得心头如有上千蚂蚁噬咬般躁热,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才觉得神智有些清明。她心中感到一阵厌烦,无奈沈淘手上力气甚大,她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尽可能躲着,嘴上仍是冷冷道:“我自住进这睢园,就已有此身受辱的觉悟,不过这些rì子以来,却也被我打听到不少消息。”

    沈淘“哦?”的一声,动作停了下来,笑道:“婉嫕小姐的确是冰雪聪明,可是于此事上,小姐却略有误会了。”

    华瑶闻言一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瞪着眼前的男人。

    沈淘笑道:“当rì我从发配的队伍中把你救出来,是出奇的顺利,竟如有神助。后来我仔细一想,必然是有人配合我们的救人计划,我们才得以顺利将人救走。这一切,大概便是婉嫕背后的人从中周旋。这人之所以相助我们而不亲自出手,大概是想顺藤摸瓜,从中打探沈氏的秘密。我干脆将计就计,让你知道一些所谓秘密,一切不过是想引那人现身罢了。”他仿佛洞悉全部,想到华瑶多rì来以为隐藏至深的秘密,自己却从一开始就了然于胸,一时大笑起来,笑得有些得意忘形。

    忽闻屋内的一丝细微的响动,不知何时,厢房内竟多了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将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1]周庄沈氏:即富商沈万山一族。沈万山富可敌国,沈氏家业遍布全国。据说沈万山本人早早地就被朱元璋发配充军,但沈家基业实在太大,加上同族之人在各地均有产业,沈氏在此时仍算风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