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搀扶着独臂的康黑子前行,但她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队首的刘天楚身上。
荣华现在也得承认——一直和自己玩暧昧的长官确实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在倒行,而且一直逆施,他放弃所有军纪条令,只要将士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只有等死。
队伍中间的刘天楚一直在嚷嚷,很难理解这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都别掉队!别掉队啊!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梦都没得做了!”
喊完,他迅速从每个士兵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已经疲劳至极、两天两夜未好好休息昏昏沉沉的士兵,士兵被他踢打后也只是咧嘴笑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开始走路,然后刘天楚又旋风般卷到队后,仍然是倒行。
“各位兄弟、弟兄,求你们眼珠子别光瞪着地面,旁边有摔倒的、睡着的、走不动的、受伤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见过老鹰吗?老鹰虽强悍,一只翅膀也飞不起来……”
刘天楚一直上窜下跳为部队打气,队伍中的蒋慧安欣慰地咧嘴笑笑,换做**任何一只部队,都无法完成这次徒步疾行。
嚷嚷没完的刘天楚话音刚落,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声中消失于士兵视线,士兵们目瞪口呆地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接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所有人都愣住了,众人目不斜视地一起看着康黑子和荣华。
众目睽睽之下,康黑子拦在荣华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捧着那朵炮弹皮做的“花”。
黑子不顾别人惊诧目光大声说:“荣副官,光华门一吻疗伤,行军路上又承蒙相扶,康黑子虽是个粗人,但也能体会荣副官的爱意,今天康志强斗胆,抛掉颜面,向你求婚了……”
这个时候康黑子大胆求爱告白,也太不分场合了,在场所有人都楞住了,疲劳的士兵一下来了jīng神,荣华更是哑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康……康……黑……黑子!光华门一吻,是为救你,别无它想,行军相扶,是你有伤在身,应该做的……换做任何人我都会这样做,这只是战友之间的友情,并无它意,你……你误会了……”荣华已惊得语无伦次。
顺着她的目光,四周将士的眼睛便一齐落在黑子身上。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向万人仰慕的荣华副官求婚!人群中不由得响起了一片嗡嗡的惊诧议论——这倒真是没脸没皮从未见过的新鲜搞法。
在黑压压士兵众多目光注视下,荣华的脸,一下飞红了。
灌木丛里爬出来的刘天楚拍着满身的尘土高声怒喝:“黑子,你搞啥子……”他以为黑子在开玩笑。
康志强没理他,见荣华脸红似血,他的理解是羞涩,于是仍在继续说,而且句句诚恳,落地有声:“我晓得!论才学、相貌、军衔我无法和营长比,但我康黑子有一颗永远爱你一个人的心,而不是营长那样,左搂右抱,朝三暮四。你老了,没牙了,我可以嚼碎喂你,你走不动路了,瘫了,我可以做你拐杖,做你双腿,扶着你。而且我保证,康黑子一定在你死后我才死,在你有生之年,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康志强说的诚恳,动情。他话音落地,荣华愣住了!
刘天楚也愣住了!
周围的士兵都楞住了!
生xìng耿直、脑壳不会转弯的楚天棒来了劲,推着荣华嚷:“答应他啊!快答应他啊!”
荣华无动于衷,张大了嘴巴看着刘天楚。
荣华向刘天楚求助,刘天楚却默默走进林子,背对着荣华立在一棵树下,看上去疲惫至极,部下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顺着荣华的目光,黑子也向刘天楚望去,他马上明白了,于是走向刘天楚。
“营长,我晓得你也喜欢她,我也晓得,我各方面条件不如你,但我必须和你争,不为别的,只为荣华能幸福。我晓得!你是总司令的妻侄,你可以拥有众多姨太太,而且天经地义,你可以娶了荣华做五太太,甚至还可以娶六太太、七太太,八太太。可你想过荣华吗?女人需要男人完整的爱,而不是把一颗撕的四分五裂的心分成四片或五片的虚情假意。”
黑子边说边看着刘天楚,眼里闪而过一丝愧疚。刘天楚没说话,只是瞪着他,也没回答,他无法与黑子解释,刘天楚有几个太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想好好爱一个人。荣华说宿主有四个太太时他还不相信,以为是荣华拒绝他的借口,现在他信了,他真想大喊:我不是刘天楚,刘天楚有几个太太和我有什么关系?但他喊不出来。
黑子说的很对,女人需要完整的爱,最起码黑子对荣华求婚所说那些话他说不出来,黑子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而自己呢?每天把自己扔在rì军shè程之内,保不齐那天就倒在rì军枪下,生命都不能由自己支配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只为一己之私让所爱的人终生痛苦,青烛为伴?伤心一生?他的心撕裂般的痛。
黑子和刘天楚两人同时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时,老于世故的蒋慧安狠狠掐了楚天棒一下。楚天棒好像忽然也明白了,回头看了看刘天楚,刘天楚此刻一脸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念、信心、情感、伤悲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楚天棒愣住了,康黑子也愣住了。两个人和其它众多士兵同样的表情看着他,刘天楚目光也全无焦点地看着他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yù坠,他用手扶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人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地凝望了一会儿好似随时就将让他升腾而去的上苍,然后把眼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都是这个姿势。
所有人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
荣华也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仿佛面前只是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尸体。
荣华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她这时才想起在淮河激战一夜后从没见他睡过,从南京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一路鼓舞着战士们。而现在,黑子和自己抽掉了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兄弟、女人两者之间的选择如大山般压在他心上,她和黑子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长官?……天楚?”荣华轻声叫着。
全无动静,于是她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周围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山后又响了起来,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所有人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黑子也慌了。“营长!军座!长官?”他摇撼着他,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去,仍然是了无生气。
“鬼子追上来啦!”黑子大叫。
没有反应,他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至少也是已经晕厥了,只是靠他最后的jīng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