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赋到沧桑句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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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被谈晓培邀请来的文章大家来说,这样的经历还是第一次。的确,从诗文来推见一个人的心性和情绪,原本就是这些人赏读诗文的方法之一。这些精于诗文的人要比普通人,甚至比那些略懂一些诗词歌赋的人更明白,那些在滚滚历史长河的冲汰中能够留存下来,能够被不断传抄流传的诗句和文章,往往不是那些精于格律的作者们凭着一时的聪明和情绪拼凑出来,而是强烈的情绪促动之下的灵光一现。当这样的瞬间的闪现能够诠释自己的情绪,能够应和当时的历史与人物,能够和那个时代的蓬勃的背景相联系的同时又能展示一个人或者一类人的独有的特点,那这样的文章和诗句,就能成为经典。

    而在这些大文章家们看来,谈玮莳的这两首诗词,已经基本具备了成为经典的资格。

    但是,他们的职责并不是来品评诗词,而是通过品评诗词来推测揣摩些什么。对于这些大文章家来说,谈晓培召集他们来做这样的事情固然是对于他们在文章方面的能力的首肯,同样也是对他们必然能够对这种宫廷秘事的守口如瓶的信任,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能力原本就局限在文章方面,在其他领域没有什么长才,自然不可能在越来越强调专业性的东平朝廷里担任实务官员,这种和文章有关的事务已经是他们能够遇到的最贴王国顶层的交流了。只不过,面对这样的任务,大家除了哭笑不得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说。

    在偏殿里,谈晓培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让在座的诸人轻易察觉他很是不好的脸色。他不太懂诗词,对于这些东西远没有对兵书战策来得熟悉,但读到女儿写下的这些东西,看着诸如“未妨惆怅是清狂”这样的句子,他也约略可以有些自己的想象了。

    几个大文章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将他们的想法讲述给国主陛下知晓。他们的推论是差不多的,但谁来讲,怎么讲,其中还是有学问的。

    终于,在沉郁的气氛里,文华殿学士余平波清了清嗓子,开腔道:“陛下,公主殿下的这两首诗词,堪称佳作。虽然我等已然得知陛下召见我们所为何来,但公主殿下的文采斐然。却同样让我等下愚大开眼界。”

    余平波接着说道:“以微臣浅见,殿下的这首词中,抒写的东西有限,核心却是相思与闲愁这两点。‘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这一句来推测,殿下与所钟情之人,可能只是偶遇,也可能,是从一场偶遇开始,殿下才对其人心生好感。‘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采户,只有春知处。’到这里,殿下对其人的好感已经是颇深了。尤其是‘锦瑟年华谁与度’这句,似乎殿下是有过想要与其人相伴终老的念头的。‘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自问一答,堪称绝世佳句。巧扣当前的季节风物,一连串举出了三喻,作为叠答:草、絮、雨,皆多极之物。多到不可胜数。然而这三者的内涵并不尽同。‘烟草’连天,是表示‘闲愁’的辽漠无边;‘风絮’满城飞舞,是表示‘闲愁’的纷烦杂乱;‘梅雨’连绵,是表示愁之长。永无尽期。在如此辽阔的空间,如此长远的时间,把本不可捉摸的东西,写得形象、真切、丰实而不觉其抽象了。同时这三句既是比喻,又是写景,更是抒情。表里如一,不见痕迹。仅以此一句,殿下即可跻身当世词人之列。但是,闲愁是闲愁,这首词里却看不出殿下有多少担忧绝望的情绪。将闲愁的三句和‘彩笔新题断肠句’这一句联系起来看,似于殿下还颇有为自己能想出这样的譬喻自得的意思,很有些调侃的意味。可以想见,在写作这首词的时候,殿下的心态是相当放松的。的确,言为心声f,诗句更是一个人当时心绪的写照。文人议论诗词文章,往往有‘赋到沧桑句便工_’的说法。殿下能够做出如此……如此精致的诗词,虽然必定是天公垂青帝王家世,让殿下有斐然文采,但也是心绪所感,相思之情所触动。从两首诗词的情绪不同来看,则能看出一段时间里,殿下的心绪变化,以微臣所见,这首词要比那首诗的写作时间早了不少。”

    “然而……”余平波语意急转直下:“殿下的那首诗却是让人有些……有些费解了。”

    余平波转头朝向白先永,而白先永也十分配合地接着说道:“这首诗的语意十分浅近。而颔联更是用了两个典故,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用典的痕迹,真正达到了驱使故典如同已出的程度。写的当是殿下对于自己情思遇合地回顾。上句用巫山神女梦遇楚王之事,下句用乐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意思是说,追思往事,在爱情上尽管也象巫册神女那样,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直到现在,还正象清溪小姑那样,独处无郎,终身无托。特别是这一联虽然写得非常概括,却并不抽象,因为这两个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话传说本身就能引出丰富的联想。”

    白先永一说道诗词就两眼放光,仿佛压根忘记了被召见的缘由,直到边上不知道谁清了清嗓子,才警醒过来。他垂下头,说道:“比较费解的是颈联。‘菱枝’与‘风波’的意象组合,似乎是暗示曾经遭遇强势的压制和摧折,却又得不到帮助。本可滋润桂叶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措词婉转,而意极沉痛。……但以微臣所知,不管是以殿下的身份地位,还是周遭的诸多卫护,都绝无如此可能。似乎是将此联理解成情绪情感上的波澜和无依比较合适。”

    白先永小心翼翼地说:“而最后一联,‘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柱’似乎说的是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刻骨铭心更是可想而知了。”

    殿中沉默弥漫。颇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哪怕在阴影中,谈晓培那黑沉沉的脸色也有些太明显了。这两篇作品都是在谈玮莳的衣柜里发现的,被写在一张洁白的纸片上,被小心翼翼地叠好了放在了一方绢帕中。如果不是情报局的那些人实在是相当仔细,压根发现不了。但由此也可以着出,谈玮莳对于这两首堪称一时名作的诗词的珍重,和对于两首诗词所暴露的自己的心绪的了然。

    “陛下,还有个小问题,微臣耍补充。”金杏瑶轻声说道。在这几人中,金杏瑶的身份地位都有些特殊。原本金杏瑶是谈晓培的大哥所看中的女子,虽然出身微末,但才华出众,本待在一次征战之后就成婚的,而在婚前,金杏瑶和谈晓培的大哥就已经行了周公之礼,甚至在一起住了不短时间。没想到的是,那次征战,谈晓培的大哥却没有能回来。在谈晓培即位后,就延请金杏瑶来王宫担任了女官,这些年来金杏瑶孜孜于诗词文学,蔚然而成大家。但在谈晓培眼里,金杏瑶至少是三分之一个大嫂的身份,很多别的臣子不敢说的话,她来说就无妨。

    金杏瑶认真地说道:“颔联里那‘原’和‘本’两个宇颇见用意。似乎是暗示不仅有过追求,还有过短暂的遇合。”

    “什么?”谈晓培震怒了。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简单的宫闱秘事而是宫闱丑闻了。谈晓培在偏殿里来回踱着步,过了半晌,才沉重地说道:“……如此,朕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应该不需耍我提醒诸位守口如瓶了吧。要是有半点风言***传出去,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可不耍怪我不给你们解释澄请的机会。”

    说罢谈晓培就离开了偏殿,再没有回头看一眼。殿中诸人面面相觑。的确,没有谁敢拿这样的事情出去乱说,可对于这些臣子来说,被国主陛下这样威胁了一次,似乎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反而是金杏瑶一点都不担心,她原本就一直住在王宫里,比较超然,既然陛下走了,她也就那么施施然地和昔位告辞,然后回自己的居所去了,仿佛那最让谈晓培震怒的内容压根和她没关系一样。

    谈晓培回到了御书房,倒是有些镇静了下来。他仔细想了想整个事情,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而凝神想了半天之后,在他所怀疑的那些人里,他进一步地挑出了几个目标。最后的结论仿佛已经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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