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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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双眼,再也无法看到那倾国倾城的茶眼眸,她的双手,再也无法触摸那温热的面颊,她的双耳,再也无法听到那清淡温柔的笑声……

  总有一些人是无法遗忘的;总有一些痛是令她抑制不住泪水的;总有一些感情是任时光涤荡也不会抹灭的。

  她想起他一成不变的清冷脸容,想起他只对她露出的宠溺笑容,想起他眼睛的深邃,想起他唇边淡淡的纹路,想起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想起他身上淡淡的龙檀……

  想起离别时他那掩盖不住的哀伤与落魄。然后想起了,他对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长恭,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此时她体内的一股热流,剧烈翻滚着,终于,涌到了眼眶,似乎寻到发泄之处似的,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纠缠在她心里的自责、逃避、茫然……一切的一切早已模糊不清。

  “九叔叔,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她只能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无声的暗似恍恍一颤。

  一直倚在门外的恒伽,在听到从房里传来的低低压抑的哭声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微扬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释然又悲伤的神。

  那一的雪出奇的大,像无数翩跹的白蝶,粉晶晶素绒绒的冰凌缀满了无叶的枝头。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长安城。

  “皇上,如今高湛一死,齐国必定陷入了混乱之中,再加上现在的那个皇帝高纬年轻贪玩,昏庸无能,不正是再次攻打齐国的好机会吗?”阿耶又惊又喜的建议道。

  “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宇文邕抿了抿嘴角,“等到来年开的时候,朕就会调集大军,直指宜阳。”

  “宜阳?皇上,为什么是宜阳?还有,那突厥人何时发兵呢?”阿耶露出了一抹疑惑的神情。

  宇文邕的唇边泛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到时你就知道了。这次无论是斛律光,还是兰陵王,都会败在朕的手下。”

  说着,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了一丝复杂难辨的神,喃喃道,“高长恭,你等着……”

  阿耶只道是皇上曾经被兰陵王所伤,所以才会耿耿于怀,于是连忙道,“皇上,您放心,这次臣一定会取了兰陵王的首级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却惊讶的看到皇上的脸微微一变,沉声道,“阿耶,兰陵王……朕要活捉她。”

  阿耶愣了愣,又好像恍然大悟道,“也对,那厮让皇上吃了那么多苦头,还差点要了皇上的命,是不该让他死的这么容易!”

  宇文邕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阿耶只觉得皇上的心思似乎越来越难琢磨了,而且他的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皇上遇刺的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凑巧的出现在月牙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皇上对那个兰陵王……好像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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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终于摆脱了冬日最后一点惨淡的拖曳,姗姗来迟。

  身处漠北之地,仿佛都能听到生命在空气里抽丝的声音,已经有喜人的新绿在墙角蔓延,或是牵牵绕绕攀到房檐上,绽开的一朵两朵三朵,小小的颜融在一片草里随风摆动,是柔弱又不屈的点缀。

  自从高湛过世之后,从邺城传来的消息就渐渐少了许多。长恭也是零零碎碎的知道了一些关于邺城的情况,但似乎都是些听起来不妙的情况。皇上高纬继续宠信着和士开,而且还变本加厉的宠信起韩长鸾、穆提婆等佞臣,比起高湛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还胡乱封赏,连波斯狗和马匹都被封为仪同、郡君,可见其滥。侍奉高纬的宫婢都获封为郡君,一裙之费价值万匹布值,一个镜台就费千两黄金,衣服只穿一天就扔掉;又大兴土木,在晋阳作十二院,西山造大佛,一燃油万盆,劳费亿计。

  这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长恭收到了从邺城传来的急报。周帝宇文邕统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拔齐国的宜阳等九座城池。如今皇上下旨急召兰陵王立即率军前去支援斛律光,夺回重镇宜阳。

  而将这个消息带来的人,居然是---斛律须达。

  “恒伽,父亲说你和长恭一直配合默契,所以这次也恳请了皇上让你一同出征。漠北这里,就暂时由我先守着,你们俩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去宜阳!”须达将消息传达完毕之后,又恼怒的抓了抓头发道,“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非要长恭出征,有父亲和我们在,难道就对付不了周军吗!”

  恒伽微微一笑,“这还不容易猜,别忘了晋阳和洛阳之役。长恭是如何大败周军,兰陵王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就胜过了上万大军。皇上这样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

  长恭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上次在晋阳时,赵郡王高睿和我并肩作战,也是个出的大将,这次怎么没有让他出征?”

  须达的神顿时黯淡下来,“赵郡王……已经过世了。”

  “什么!”长恭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过世的!”

  “还不是和士开这个狗贼!”须达一阵气血上涌,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太上皇过世之后,赵郡王等人就想将和士开这个佞臣赶走,还止他入宫见太后和皇上,谁知道和士开用珠宝人贿赂别的重臣,得以再次入宫,和太后等人定下了毒计。赵郡王不知有计,翌日仍旧入谏太后,结果被活活勒死于华林园雀林佛院……”

  长恭只觉得心里一凉,接着就是一股说不出的怒意窜上胸口。和士开……只要听到这三个字,她心底的杀意就会不可遏制的蔓延……

  “虽然这回突厥人似乎没什么动静,不过二哥,你也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去年宇文邕特此来此商议联盟之事,他们必定也会有所动作。”恒伽眯起了眼睛。

  “这个你放心,有我在,他们的大军过不了这关!”须达豪气万丈的说道。

  恒伽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周军兵分两路,除了宇文邕,这次他们率军的还有哪几位大将?”

  “有齐王宇文宪……”须达的神凝重起来,“另外,这次他们还起用了韦孝宽。”

  恒伽的眉峰一挑,“韦孝宽?”

  长恭也微微一惊,这个名字她听说过。当初她的祖父神武帝高欢正是在玉璧被韦孝宽阻败。韦孝宽当时率领守军,杀伤当时的东魏军七万多人,气得神武帝回去后即懊恼身亡。

  也就是说,他是个曾经打败过自己祖父的对手。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须达又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神,“再厉害的人物,都不是我们父亲的对手!”

  恒伽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又望向了长恭,“再厉害的人物,也不是兰陵王的对手。”

  长恭抬眼望去,看到他眼中轻微的波动,烦躁的心情莫明其妙的就开始变得沉静。她知道,那是一种对同伴充满信任的目光,像暖暖的掌心,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心脏。

  是的,这是她深深信赖着的同伴。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了一阵暖意,好像天的风吹过了草原。

  又要再一次----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了。

  失利

  长恭和恒伽率了大军,日兼程赶到了宜阳。由于宜阳已经被宇文邕所率的周军占领,所以他们先在离宜阳城不远的柏谷暂时驻扎了下来,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夺回宜阳。此时,斛律光的大军正在华谷和韦孝宽所率的大军对峙,也在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准备一战。

  宜阳城。

  年轻的帝王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风吹起他的发丝,在这晨风中微动,宛若一匹飞泻着的黑瀑布。他那俊的脸上神情恒常不变,上面笼罩着一层如浮云般变幻莫测的光芒。

  “陛下,兰陵王和斛律恒迦已经到了柏谷了。”齐王宇文宪匆匆走上了城墙,在他身后开口道,“一切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哦?来得倒快。”宇文邕的嘴角边扬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有韦孝宽拖住斛律光,那么来宣阳的最合适人选也只有兰陵王了。”

  “那么陛下,是否照计划行事?”

  宇文邕点了点头,“也该让我们的突厥夥伴做些事了,你立刻传消息给他们,就让他们照原计划行事。”

  宇文宪应了一声,又笑了笑,“陛下,这次恐怕兰陵王是输定了。他们一定还以为那些突厥军会从漠北的关口过来呢。”

  宇文邕冷冷一笑,“就算他们知道突厥军不从漠北经过,也绝不会猜到突厥军要去的地方。”

  “陛下说的是,那我们就只要守在这里以逸待劳就可以了。”宇文宪露出了佩服的神,“只要突厥人一行动,兰陵王一定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匆忙提前攻城。”

  “不错,不过就算那样,我们也未必能一定取胜,那个人毕竟是兰陵王。”宇文邕面无表情的说道。

  “上次没和他交手实在是可惜,这次总算能见识见识所谓战神的真本事了!”宇文宪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泽。

  “记住,一定要活捉她。”宇文邕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那片晴朗的天空。天蓝得清澈透明。平静得连一丝微风也没有。

  如同静止的时间。

  也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长恭在安营扎寨之后,立刻派出了探子每天去查探宜阳城的情况。一连五天下来查得的情况,让长恭感到很不乐观。

  “周人这次的防守实在太严密了,如果硬攻的话,恐怕连一半的胜算也没有。”长恭罕见的露出了忧,“而且现在虽然是初,可这里天气却是格外寒冷,这些周人每天晚上用水浇灌城墙,冰厚墙滑,根本就很难爬上去。”

  “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再等等。”恒伽看了她一眼,“以我们的大军人数来说,也是落在下风,所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只可惜斛律叔叔的大军被韦孝宽拖住了,不然我们两军会合,胜算也会大一些。”长恭低低说道。

  “所以我说了,如果能再等上半个月左右就好。”恒伽抬头望了望天空,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很快就要起南风了,到时这里就会变得温暖,至少冰厚墙滑这一点不会再成为威胁。”

  长恭心里一喜,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袖,“真的吗?恒伽?这你都看得出?以前的打仗时你怎么不早说!”

  恒伽微微一笑,“以前打仗时,好像也没有用到。你不问,我又何必说出来。”

  长恭看着他唇边淡淡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动,神情也变得温和起来,低低说了一声,“恒伽,谢谢你。”

  恒伽好笑的挑了挑眉,“就为这点事说谢谢,这可不像兰陵王的作风。”

  “不……”她垂下了眼睑,“不只是因为这个才说谢谢……恒伽,真的谢谢你。有如果没有你,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

  他的目光在一个瞬间变得失神,变得不可置信,在下一个瞬间就缓缓的湿润了,最后变成无底的温柔,墨黑盈盈的温柔。那同样温柔的声音里却透着几分感动和酸涩。

  “我们不是---好兄弟吗?”

  长恭的身子微微一震,在这个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她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了以前发生的一幕。

  “恒伽你疯了……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好兄弟……”

  “是的,所以我已经厌倦了做好兄弟的日子。”

  她像是想甩去什么似的甩了甩头,那一次,也不过是恒伽一气之下的冲动吧……

  两人的视线蓦的在空中相遇,却又逃避似的同时转了开去,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王爷,斛律都尉!不好了!”探子焦急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寂静。长恭已经霍然起身,朗声道,“什么事这么惊慌!”

  “王爷,突厥的轻骑兵攻下了统关、丰化二城,截住了我们的粮道!”

  “什么!”长恭的脸大变,在这样长途的行军打仗中,充足的粮草是取胜的必要条件,如今粮道被截断,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现在军中的粮草还能支撑几日?”恒伽的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负责粮草的队伍没有到的话,军中的粮草只够支撑五天了!”

  长恭猛地扯下了头盔,发狠的掷了出去。头盔在空中甩出几个别致的弯曲,咕噜咕噜滚出很远。“这该死的宇文邕!一定是他想出来的损招!”她的拳狠狠地落在冰凉的桌子上。

  “长恭,你冷静些。”恒伽起身捡回了那个头盔,在他的记忆里,长恭在战场上很少有这样烦躁和焦灼的时候。

  难道是因为---还没有完全从失去了九叔叔的情绪里解脱出来?

  长恭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突厥骑兵怎么会忽然攻下了统关、丰化二城?漠北那里不是有须达守着吗?”

  探子忙道,“回王爷,听说突厥可汗以大队人马引开了斛律大人的注意,趁机让这批轻骑通过另一条路转入统关的。”

  “再加上这两个地方守卫的士兵少,地方又偏僻,我们也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打那里的主意,所以用一支精锐的轻骑攻下这两个地方也不奇怪。”恒伽看了看她,“长恭,恐怕我们不能等到半个月后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速战速决四个字。在这一瞬间,两人倒忽然又同时笑了起来。

  “等拖到没了粮草的时候,恐怕连打仗的力气都没了,还不如趁这几天还有粮草,一鼓作气强行攻城,破釜沉舟倒还有几分胜算。”长恭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道,“我兰陵王是不会输的,永远也不会。”

  恒伽抬起头,他看到那双黑眸里流动的尽是坚定。望进去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周围浸满了水气,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就让我们好好打一仗。”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上,“不论生死,不论成败,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她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手,手上,渐渐温暖着,心口,渐渐暧昧着,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涌向她似乎空旷如也的心中,顿时滋生了一种安心又柔软的感觉……

  烛火在一旁轻轻摇曳着,橘红的火焰看起来明亮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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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个极其糟糕的天气,天空阴沉晦涩铅的云团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场暴风雨一触即发。寒冷的风吹来,地面上的枯草,波浪似地翻滚起来,闪耀着黄的光泽,透着一种荒凉。

  宜阳城上一片死寂。身穿黑衣的周军,也如同天上的乌云一样。他们静立不动,只是准备着迎接一场残酷血腥的大战到来。城墙下,怒马鲜衣的队伍连成一线,身穿着红衣的齐兵就好像火焰般燃烧着这片黑暗,一眼望去竟是格外的醒目。

  宇文邕的目光早就落在了为首的那位主帅身上。那狰狞的鬼面具,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她就像是是一位火焰般的人,散发着像要燃烧殆尽这世间万物的激烈灼热,让人心生敬畏的张扬于天地间!

  那迎风舞动的大旗上清晰的写着四个大字:兰陵王高!

  在战场上,只要有这几个字出现,就会让敌人害怕的颤抖……

  长恭缓缓伸出了手,指向了前方,坚定有力的大喝了一声,“上!”

  她的话音刚落,齐军的第一批攻击部队就冲了上去!宇文邕的眼中流转着冷酷的光芒,轻轻做出了一个手势。只见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箭雨蔽天而下。令人心寒的飕飕声过后,许多利箭穿透了齐军的铠甲,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的士兵纷纷倒地,顿时染红了地上的枯草,到处晕染着死亡的颜。

  “嗖嗖!”几十支巨大的弩箭射到长恭周围的骑兵中间,不少马匹被射倒,兵士纷纷滚落于地。

  长恭勒紧了缰绳,躲过了这次攻击,又望了一眼恒迦,见他没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前方不停得有士兵被射倒,但后面的的骑兵飞速奔向城池,嘶鸣之中,上千匹战马,几乎贴着地面,风驰电掣般地直朝宜阳城狂奔。钉过掌的马蹄,把大地踏得轰鸣着,颤抖着。

  但正如长恭所知道的,周人的防守非常严密,齐国的士兵几乎冲不到护城河,就被箭弩射杀或者被城上抛飞的石块砸死。侥幸有数百兵士冲到城墙边,由于冰厚墙滑,他们努力拼死,根本不能爬上去。爬到一半的,不是被周军用石头砸死,就是用烧熔的铁汁烫死。侥幸爬了上去的,由于人数太少,不是被杀就是束手就擒。

  在这个血地狱里,光与剑影显现出死神的微笑,嚎哭与惨叫谱奏出地狱的旋律。

  长恭狂策着自己的飞光马,一股作气的冲过了护城河,耳边箭声不断,被她用长剑砍落的箭更是不计其数。银的河水和着晶亮的鲜血飞起来,在她面前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残酷的。

  就在快到了城下的时候,正爬到城墙中央的一个士兵忽然惨叫一声无力地向后摔了下来,鲜血也随着箭一般地喷射出来,她眼中的整个世界在瞬间都被染红了。只觉心里一阵酸痛,那是和她平日里亲近的卫兵,昨天还和她说过话……

  长恭没有任何表情的扭过脸去。那张面具也遮掩住了她的任何表情。

  男子汉,能为自己的国家而战,能死于疆场,是一种荣耀。

  在一片人仰马翻声中,宇文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人,那个刀刃流淌着鲜血,拂拭着腥风的她……这个人……如此的……与众不同,站在这些人当中,宛如天神于凡尘般……

  ——就仿佛如喷薄而出的阳——灿烂耀眼!

  “陛下,这次我们用烧溶的铁水来攻击他们,果然效果非凡!”宇文宪在一旁兴奋地说道。

  宇文邕只是略微弯了弯唇,没有说话。比起石头,烧溶的铁水杀伤力是惊人的。不过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居然是他的皇后所想出来的。

  长恭觉得自己的军队已经陷入了一种困境,只听见周围马蹄轰鸣,前几波攻城的骑兵很快败退下来。奔逃回来的人马,几乎所有的马匹上是空的。在她的身边,还不断有士兵被弩箭射死……她明白,再继续下去的话,折损只会越来越大,不得不在心里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长恭,我军要立刻回撤!”恒伽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身侧传来,她一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两人目光短短交接一瞬,恒迦也立刻明白了她的决定。

  就在她准备发出命令的时候,周军的进攻却忽然停了下来。

  暗红的夕光仿佛泼墨的鲜血,将天空染成绯红一片。千万只归鸟振翅飞起,掠过头顶,洒下一片喧嚣的寂静。悲风卷起木叶,呼啸着扫过惨烈的战场,然而在长恭的眼里,一切都空无颜。

  在她的身边,齐国上千名士兵的尸体,倒在宜阳城外。血,流出后,很快凝结,变成了黑紫。那些地上流淌的血被冷风冻结起来,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这时,她发现自己队伍中的士兵脸上开始变了,顺着他们的目光,她抬头望向了城墙上。

  周国人开始处置被他们捉到的齐军军队的俘虏。他们强迫被俘的兵士每排十人,跪在城头上。

  “听好了,你们之中谁要是投降我们大周,本王就立刻放人!”宇文宪手提长刀站到了他们的身后,浑身散发着凛凛杀气。

  那跪着的十名士兵默默低着头,恐惧表现在他们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睛里。但面对城下的同伴们,他们没有一个求饶,紧紧地闭着嘴,一声不坑。

  宇文宪似乎有些恼了,揪出了其中一个士兵,怒道,“你,只要你求饶,本王就放你回去!”

  那士兵的脸变得煞白,却更紧的咬住了嘴唇,死活不说一个字。

  “好,你也算是个汉子!”宇文宪的眼中掠过了一丝赞赏的神,忽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砍下了他的脑袋!鲜的血喷洒在城墙上,犹如红光四射,也灼伤了所有齐国人的眼!

  长恭紧握双拳,眼里窜动着的濒临爆发的狂怒火焰几乎快将面前的一切撕碎,深深的仇恨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她只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全都喀喀作响,好象寸断一样的剧痛。

  那些---都是她的同伴啊……

  剩下的士兵们开始微微颤抖,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如果不求饶,下场就会和他一样!”宇文宪露出了复杂的神。

  “果然都是有骨气的人。”一直冷眼旁观的宇文邕忽然开了口,“不过,有时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们难道不想回家?不想回去和父母子团聚?不想享受天伦之乐?想要这一切其实很简单,只要投降,你们就能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这些征战在外的士兵们来说,是个多么温暖的存在,可此时此刻,这又是多么残酷的字眼。他们都很害怕,都想回家……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违背的信念。信念是什么?信念就是在生死关头,离成功最近的关头,离幸福只有一步的关头,即将失败的关头,即将失去生命的关头--永远都无法背离的东西。

  所以,即使再也回不了家,也绝对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

  他们认命的闭上了双眼,带着绝望的神,颤抖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一闪,做了一个手势。只见几名周军士兵上了前来,扬起大刀,逐个砍掉他们的头颅,然后,他们把无头的尸体一个一个推下城墙。

  一排俘虏被杀完,又有一排俘虏被推了上来。同样的没有一个人求饶。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了一阵低低的鲜卑语的歌声,隐隐约约飘进了宇文邕的耳中,他的心忽然狂乱的跳了起来,这个声音------他有些失神的望向了那戴着面具的年轻将军,心里微微一动,眼前却不知为何蓦的浮现出了很多年前草原上的光景。

  一瞬,只是一瞬而已。

  天是冷的,却冷不过歌声中沉沉的伤痛。众人先是震惊的望着唱歌的兰陵王,然后就听到斛律恒伽也低低跟着唱了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又一个,好像受了感染一般,城下几乎所有的士兵们都在低低吟唱着这首歌谣,清越中带着沉重,激昂中夹杂着悲凉,有着金戈铁马的豪壮,又有着落水流红的清愁,似诉凌云之志,似抒离别悲怆,那仿佛浸了泪的悲凉漫天遍地,仿佛是为同伴们送上的最后的挽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万物都好象步入一个沉眠的空间。忽而高昂,忽而低吟,那歌声似乎把士兵们带领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那时漫长,流光交错。野上徐徐浮漾着阳光,既温柔,又似乎母亲用细嫩的手掌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脸颊。心中无尽的伤痛仿佛都可以被歌声的奇妙安慰感所抚平。

  那些即将赴死的士兵们脸上的绝望渐渐消失,随之取代的却是一片平静和骄傲。

  虽然他们回不了家,可是,他们却是为了守护着自己的家人而死……这是他们的故土,是他们的家园,是他们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

  宇文邕目光一转,看到身侧的宇文宪竟然也露出了一抹感动的神,不由微微蹙起了眉,沉声道,“还不立刻照计划行动,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宇文宪一愣,赶紧示意手下将剩余的俘虏全都砍去了脑袋,然后用霹雳车把那一百多个血

  淋淋的人头抛向齐军队列。人头和石头就是不一样,落在地上,它们并不弹跳。滚了几滚,就不动了。

  齐军的步兵、骑兵在城下列阵,皆仰着头,默默注视着周人的举动。一种膨胀的无声的仇恨,即使在降临的暮中,宇文邕也能深刻感受到。他不动声的望向了那个人。

  明明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憎恶,流动在她身上却可以不动声。

  没有厉内苒的挣扎,她却叫他明白了原来憎恨还有这样一种表现方式——

  那样平静,却咄咄逼人的触目惊心。

  ——那种平静,比激烈的情感释放更凌厉峥嵘,更直接伤人。

  因为那样平静的深恨与愤怒,是高高在上不可压制的存在,气势磅礴凛冽不可侵夺,高标冷漠地覆盖下来,仿佛将他藐视无存。

  “立刻后撤!”长恭一声大喝掉转马头,她控制住自己的怒气,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一件事,这一仗,她输了!

  “陛下,兰陵王他们就要回撤了。”宇文宪凑了过来,脸上却浮动着诡异的笑意,“不过,他们一定想不到柏谷那里……”

  “这一次,朕要他们全军覆没。”宇文邕冷冷地盯着那个身影,“到时你就按原计划带兵去追击他们。”

  “不过这兰陵王果然名不虚传,到时能不能活捉她,臣也确实没有把握。”宇文宪笑了笑,“不过,陛下,此人必定也是不会投降的。您真要活捉她吗?”

  宇文邕的眼中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神,似乎犹豫了一瞬,忽然拿起了旁边的弓箭,张弓搭箭,对着城下的一个人缓缓的拉开了弓弦。

  宇文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惊讶的发现皇上对准的目标竟然是----兰陵王!

  “陛下,您不是要活捉……”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又看到皇上的手移动了一下,那支箭所指的方向已经对准了另一个人-----齐军都尉斛律恒伽。

  锋利的三角箭头闪烁着幽幽的寒光,令人心惊胆战。

  溃败

  长恭策马前行了几步,正要回头让身后恒伽跟上,忽然只见城墙上一道银光风驰电掣般冲着恒伽而去,顿时大惊失,根本没有多想,一个纵身往后用尽全力将恒伽扯下了马,一起摔倒了地上……还没等恒伽反应过来,她已经整个人扑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个瞬间,她的脑袋里什么杂念也没有,唯一想到的就是----她不能,不能再允许,自己亲近的人被伤害。

  就在这一扯一拉的瞬间,那支箭已经扑的一声刺穿了她的铠甲,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她的腿上!殷红的鲜血从那里涌出,迅速蔓延开去……

  “长恭!”恒伽一个翻身起来,在看到她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时,脸白的好像死人一般,但他还是冷静地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手脚麻利的替她包扎了一下。这种箭是周人特制的尖锐带钩的三角尖头,所以把她的伤口撕扯的更大了,即使包扎住了,还是有鲜血往外涌,在寒冷的空气中,流出的血液很快变成了暗。

  “长恭,这箭现在不能拔出来,不然你的血会流的更厉害,等到个安全的地方再拔,你先忍一下。”

  他的声音虽然还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泄露了他此时难掩的极致心痛。

  “嗯,我知道。”长恭开始觉得中了箭的右腿不听使唤,接着,疼痛尖锐地开始了,为了不让恒迦担心,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忍住痛楚,强撑着翻身上了马,大喝了一声,“继续后撤!”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可是这个时候,就算流干了血,她也绝对不能倒下去!

  因为---她是兰陵王!

  “啪!”宇文宪惊讶的看到一向冷静的皇上居然折断了手中的弓,还以为是皇上为了没有射中目标而懊恼,于是忙劝慰道,“没想到这兰陵王居然会不顾自己命救他,不过伤了兰陵王也好,到时捉起他来就更不费力了。”

  皇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凝视着这一幕,那双狭长的眼睛,透明的瞳孔深处弥漫着让万物都要冻结的压迫感。

  宇文宪忽然发现,皇上那沉浸在阴影里的轮廓变得模糊了,深深浅浅,有一种忧郁的哀愁,然后彷佛漂浮着的面部线条慢慢地扭曲,显现出一个似乎是心痛又悲伤的复杂表情,然后,一闪即逝,又沉淀为了原来的面无表情。

  他惊讶的几乎要揉下眼睛,皇上刚才的表情……

  暮霭沉沉,朔风阵阵。

  广阔的天地好似一幅泼了墨的重彩画卷,笔意潦草,看不分明。

  长恭带着军队在路上策马飞驰,冷风翻卷旌旗的声音响得猛烈,她拽了拽衣领,不打了个寒噤。腿上的血似乎流得不是那么厉害了,可那剧痛却是一阵更胜一阵……眼看着前方就快到位于柏谷的戍站了,只要再忍耐一下……

  就在快要到达柏谷的时候,长恭忽然发现远处烈焰冲天,浓烟滚滚,显然是柏谷那里出了异常状况……她心知不妙,正要令大家往停下来,却见从那火光中,冲出了无数骑人马,俱是黑衣黑甲……

  “糟了,都是周人。”恒伽的脸也是微变。

  “该死的……”她低低咒骂了一句,宇文邕居然趁着她们都去攻打宜阳,柏谷兵力空虚的时候乘虚而入,另外派兵占据了她们的营地!

  “长恭,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如果没有猜错,宇文邕一定还有后着。”恒伽挥剑插入了一个敌人的胸口,焦灼的目光掠过了她还在流血的伤口上。

  长恭点了点头,“不错,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她心知不妙,立刻下了撤兵的命令,如今柏谷被占,她们也只能继续往后退了。

  就在齐军准备继续回撤的时候,长恭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滚滚而来的马蹄上,气势汹汹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她回头一看,顿时心里一沉,糟了,还是晚了,追兵这么快就到了!就在这么一恍神的瞬间,她立刻感觉有什么东西贴着耳边划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枝狼牙箭!

  如果不是浓重,这么近的距离必然已被射到。

  现在她们被前后围攻,就好像进了一只大袋子,两边一收紧,便断了她们突围而出的退路。两军迅速的纠缠在了一起,只见马蹄翻飞,戈矛交错,厮杀之声响彻云霄。

  还没从宜阳一役中缓过来的士兵们,本来已经又累又饿,如今又要开始一场恶战,难免体力上支撑不住,很快就落在了下风。

  长恭也因失血越来越多,而渐渐开始支持不住……整个局面已经不受控制……

  除了杀出重围,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冲刷着冰冷的和未寒的尸体。地面的血水形成一股流动的红雨泉,渐渐地漫过砂石,漫过树桩,漫过僵立在雨中的的马蹄,仿佛要流到世界尽头,淹没整个世界……

  长恭虽然还在奋力厮杀,但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冰窖,冷得浑身直哆嗦……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典型症状……不行了……她好像已经到了极限,恍惚中有一种全身的血已经流干的空虚感,当宇文宪一刀砍来的时候,她的身子一晃,竟差点摔下马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谁扯了过去,然后听到了恒伽那熟悉的声音,“长恭,坐低身子!”

  “不行,我不能离开战场,我是主帅!”她立刻就明白了恒伽的用意,他想带着她单独突出重围!

  “别人我管不了,总之我不会让你死!”恒伽的态度难得的强硬起来,他有些狂乱的挥舞起长剑,在密密麻麻的敌人中斩开了一条血路,策马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瓢泼一样的大雨还在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罩在了雨雾中,厮杀声已变得越来越遥远,前面虽然阴云密布,但他知道,跑得越远,她就多一份生还的希望。

  不错,这个世上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民族大义,国家存亡,义气,责任……但是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她更重要。

  在她扑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算即刻为她而死也是值得。

  其他的东西离他太遥远,唯有她才是那么真实的在自己身边。所以,他只想抓住那离他最近的东西。他素来是个自私又现实的男人,现在---也是如此。

  也不知跑了多久,恒伽带着长恭来到了一处像是牧场的地方。牧场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看上去似乎冷冷清清的。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长恭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撑下去了,必须尽快帮她拔出箭头止血,所以不能继续再往前了。这里是齐国的境内,这些人家都是齐人,为今之计,也只能在这里稍作停歇了。

  他连忙下了马,将长恭搀扶到了门口,顺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少出现在门边,一脸惊讶的看着他们。还没等恒迦说话,她已经一把将他们拉了进来,然后迅速的关上了门。

  “我听说前面在打仗呢,你们一定是在被敌人追赶,对不对?”少转了转晶莹的眼珠,“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这里偏僻的很,那些周国蛮子一定不会到这里来。”

  恒伽倒也有些惊讶,“姑娘你----”

  少的唇角轻轻一扬,眼中露出了骄傲的神,“我认得你们的打扮,我的哥哥也是个士兵,你们都是我哥哥的同伴,我和我娘一定会帮你们的。”

  长恭心里一颤,脱口道,“你哥哥……”

  少又笑了笑,“我哥哥在很久之前的洛阳金墉城一战就---不在了,不过我娘说,身为大齐男儿,能死在战场上,也是一种荣耀。”

  长恭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涩涌来,夹杂着腿上的剧痛,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这位将军受的伤不轻,要赶快将箭拔去才好。”一个成熟的子声音从他们侧面传来,恒迦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面貌清秀的中年子正款款而来。

  恒伽望了一眼长恭,又望向了那位子,”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叫我林嫂好了。”

  恒伽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林嫂替我准备一些东西,越快越好。”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轮弯月迫不及待地钻出了云层,向大地洒落银的光芒。屋内,一丛微弱的烛火轻轻跳动着,恒伽拔出随身的匕首,在烛火上烫了烫,又轻轻扯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长恭,我开始了。”

  在刀尖扎入箭没入的那个伤口时,他感到那一刀仿佛剜在了自己的心上,狠狠撕扯开了他的心脏。这种特制的三角箭头不能随便拔扯,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连着皮肉拉出一大块,血会流得更多,所以只能用刀小心翼翼地剜出来。

  长恭死死咬着嘴里的棉布,一声都不坑,但那不断从额上流下的大滴冷汗可以让人想像她正在忍受多么巨大的痛楚……

  “长恭,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唔……”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漆黑的眼瞳如同晶莹的秋水,静静地,深深地流淌过来的是深沉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心痛。

  当鲜血淋淋的长箭被剜出来的一瞬间,长恭终于痛得晕了过来,随后又被一阵剧痛刺激的恢复了意识,迷迷糊糊之中,感到仿佛有人在低低喊着她的名字,轻柔地包扎着她的伤口……

  仿佛在漠漠寂静中听得到沉沉喧嚣,极远又极近,极轻又极重,无穷无尽地奔涌倾泻,直叫人心中一颤,却又无限温柔。那是一种用言语难以表达的温柔,好像沉睡在心灵的最深处,至弱又至强,直燃烧般席卷全身。

  隐隐约约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光线,可在光流中仿佛找不到出口,她随波逐流地飘荡,意识似乎都要随之涣散。

  光亮微弱却温暖,她置身其中,醺然,睡。

  几乎彻底丧失清醒的意志,沉迷在没顶的洪流中,仿佛感受到的全是那人的温度。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叫一声那人的名字——

  恒伽……

  “这位兄弟,不如就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吧,你看你这位兄弟,恐怕暂时是走不了了。”林嫂端来了一盆干净的水,让恒伽洗了洗手。

  恒伽将目光从长恭的身上收了回来,连忙对那位子道了谢,又拿起了一旁的毛巾,熟练的绞了一把,轻手轻脚地擦拭起长恭脸上的血污。

  “啊,这是什么!”那个少忽然指着墙边的东西叫了一声,恒伽转头看去,原来那是他进来时顺手放在一旁的兰陵王面具。

  不等恒迦回答,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颤声道,“我听哥哥说过,那赫赫有名的兰陵王就有一个可怕的面具,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莫非……”

  “小翠,去换了这盆水。”林嫂打断了她的话,又转向恒伽道,“无论你们在军中是什么身份,在我看来都是一样。”

  恒伽只是点了点头,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却是让他有种莫名的放心。

  他正想伸手探了探长恭的额头,忽然耳膜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脸微变,立刻俯身在地面上侧耳倾听,只听了几秒,他的脸却是越来越难看了。

  “这位兄弟,怎么了?”林嫂见他的脸古怪,也不由着急起来。

  恒伽面一沉,低声道,“追兵就快到了。”

  林嫂顿时大惊,“这可怎么办?”

  长恭在半梦半醒间也依稀听到了一些,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只觉得浑身发烫,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喃喃道,“恒伽,我们走……”

  “不行不行,那位兄弟浑身发着热,现在哪里也不能去!”林嫂急忙摇头。

  恒伽凝视着她,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很平静。眉梢微挑,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林嫂,你这里有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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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林嫂从内房内走了出来,眉宇间是难掩的震惊,低低说了一句,“这位兄弟,我已经替她换上了。”

  “多谢。”恒伽微微一顿,朝着房间里走去。正要迈进房的时候,听得林嫂终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竟然---是的?”

  恒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一脚踏进了房里,只隐约听得林嫂叹了一口气,伴随着幽幽的声音,“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他心里一酸,疾步走到了长恭的边。

  不是未曾想过她穿装的模样,也曾一次次遐想着,在轻纱与珠玉的衬托下,该是怎样的清丽脱俗,冠群。而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知道——

  深红的衣裙衬托出她的皮肤白的透明,隐约可见的暗青血脉在透明的皮肤下盘绕,像一幅曼妙写意的图画,那种清淡飘逸之,像清泉上的一株睡莲,似飞雪中的一枝白梅,任凭尘世喧嚣,也不曾沾染半点尘埃。

  “小兄弟,你也先离开这里避避吧。”林嫂担心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又响了起来。

  恒伽笑了笑,伸手拾起了那面具,“等他们快到了再离开也不迟。林嫂,她就拜托你们了。”

  林嫂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难道你打算---------,你那位同伴既然是人,多半能逃过一劫,你又何苦再去冒这个险?“”

  恒伽将面具轻轻覆在了自己的脸上,遮去了他的所有表情。她说的没错,长恭的儿身今天的确能救她自己一回,再加上领兵的宇文宪此人对平民百姓素来友善,应该说,多半是没有问题。不过,这还不够,他斛律恒伽要的是-----万无一失。

  若能以兰陵王的身份引开宇文宪的注意,那才是---万无一失。

  “恒伽,不许去……”长恭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还是被他轻轻按住,“长恭,记住,一旦好转就立刻去华谷和我父亲会合。”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梦呓般的摇着头,心痛得无法呼吸,“不许去,不许你去送死。”

  “我不是去送死。”他低下了头,在她耳边低声道,“长恭,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所以,为了你,我一定不会死。---在华谷等着我。”

  说完,他腾的站起身来,干脆利落的往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残酷的形式有很多种。

  有时候并非生离死别,而是明明很近却无法挽留。

  窗户中透过几缕有些苍凉的月光.在那些鲜明而又模糊的块中,她勉强的看见他最后的背影。

  单薄,而又倔强。

  仰头,月光流溢进她的眼中,湮灭了他的身影.原来仅仅是抬头,他就那么轻易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

  原来他,并不是一时冲动。他----一直爱着她。

  希望

  静谧黑,勾勒著弯月。遥远的天际,已经开始渐渐泛白,似乎就快要天亮了。

  宜阳城中宇文邕的房间里依然有灯火闪烁,看起来他是一无眠。此时的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焦虑神情,正急切等待着宇文宪的消息。

  “陛下!”宇文宪匆匆走了进来,“臣等实在是没用,还是让兰陵王给跑了!”

  宇文邕转过了头来,“他的脚受了伤,应该跑不远,可能是躲在什么地方了。搜查了附近的人家吗?”

  “回陛下,臣已经搜查过了,附近都是一些普通人家。并无可疑。”

  宇文邕面一沉,“马上再派人手继续寻找她的下落,务必要活捉了她!”他顿了顿道,“如果朕没猜错,她一定会去华谷找斛律光,你们就沿着那条路追上去。不,等等,她的身边应该还有斛律恒伽,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们不要去走那条大路,不如这样……”

  “是,陛下。”宇文宪听完了之后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这次中的是我军特制的箭,这个样子还能继续逃亡,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的确不是普通人。”宇文邕想故作冷静地扬起眉毛,无奈的是他的眼神太痛了,那一扬眉,看来竟像是难忍心痛地一颤……

  长恭,你这样一个人,不会死,不能死,不许死。

  三天之后,在林嫂的精心照顾之下,长恭的伤势稍稍好转一点,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但命已经无碍。她一想到那的那个诀别的背影,一丝细线般的抽痛,蜿蜒胸口,越来越密,越来越痛。她根本不敢往深处想,一旦触及到一点点她不想见到的结果,身体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崩塌了.碎片……散落心底……无力捡拾。

  长久以来,那个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在这个世上,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让自己展露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快乐,是悲伤还是恐惧,那个人,永远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所以,也许比起他来,自己才是那个更加贪恋这份亲密无间关系的人。所以在确定自己的感情之前,她不想,也不敢改变现在的这种关系。

  只是----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依赖他,依赖到,没有他,生活就不再完整,

  没有他在身边,她的喧闹也不再那么肆无忌惮,

  没有他,心,竟是如此的空。

  而此时的宇文邕也正在宜阳城中心绪不宁的思索着,那日听了宇文宪的话,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虽然想着再问一遍,但宇文宪此时正带着士兵们前去追截兰陵王,所以只好叫了个那天和宇文宪一切前去的副将再次询问。

  长恭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跑远。他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还是她躲在了那些齐国百姓家中。那突如其来的心痛和烦乱让他失去了平素的冷静,以至于不能正确思考。

  副将回忆了一遍那搜查的情形,道,“陛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宇文邕瞥过了眼,忽然眼前一亮。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对了,那天你们搜查的人家里,可有特别丽的年轻子?”

  副将一愣,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回陛下,那日末将倒是看到一对丽的,尤其是那位长期卧病在的,虽然只是看到了个侧面,不过的确是倾国倾城。“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凛凛,冷声道,“立刻带朕去!”

  他怎么忘了,她本来就是个子啊,那么扮做子蒙混过关也不奇怪。本来早该就想到的,只是因为当时见她中箭,已经心痛的不知所措,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

  不过,现在应该不是太晚吧?那样重的伤,她根本就走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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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因为担心恒伽,长恭根本就不能在这里多待一秒。所以在知道自己已经稍稍有所好转,她不顾林嫂的挽留,固执的拖着虚弱的身体,硬是离开了她们家,心急如焚地寻找恒迦的下落。但茫茫大地,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就在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恒伽曾经说过的话,“在华谷等着我。”

  她的眼前一亮,对了,恒伽一定没事,一定是去了华谷了……他绝对,绝对不会有事的!

  于是她没有再多想,更不敢朝着坏的方向深想,策马直冲着华谷的方向而去。

  他--一定在华谷等着她!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路上她没有碰到任何周国的士兵,几乎是毫无阻拦的到了华谷附近。到达那里的时候,时已近黄昏。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低垂,火烧云在天际如牡丹般盛开。

  长恭勒住了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要过了这个山坡就是斛律光的驻地了。腿部的疼痛还是隐隐传来。她直到自己的伤口有可能随时会再裂开,所以在赶路的时候她也是小心翼翼。

  自己的这条命,是恒伽用他的一切换回来的。所以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她扬起马鞭,准备一鼓作气冲到军营,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的心里一紧,驻守在华谷附近的,除了斛律光,还有----周国的韦孝宽。她转过头,在看到那几袭黑的身影时,心里更是一凉……

  黑衣黑甲---那是周国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虽说几乎没人见过兰陵王的容貌,她现在穿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男装,但未必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实在不行的话……她按住了腰间的长剑,露出了一抹坚定的神。

  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拼死一战了。她是----绝对不会成为俘虏的。

  就在她心念一转的瞬间,那队人马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为首那人见到是她,忽然惊喜的叫了起来,“王爷!怎么是你!”

  长恭惊讶地抬起眼,仔细一看,顿时也惊喜的喊道,“是你!”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面前这人是段洛!

  “你们怎么会穿着周人的衣服?”她一时还不能从意外中完全回过神来。

  “我和几个兄弟去打探了韦孝宽的消息,所以就顺便问他们“借”了身衣服。”段落激动地看着她,“王爷,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宜阳那里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我真怕……”

  长恭听他提及那次惨烈的攻城战,不由心里一颤,忽然又蓦的抬起头,眼神闪烁不停,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么,你,你见到恒伽了吗?”

  段洛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斛律都尉,就在这里。”

  长恭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嘴唇轻颤,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喜悦,是融汇了至灵至的温柔。如同隆冬凝冰下涌动的水流那样渴望寻觅到一个望的泉眼,彻心彻骨,刻骨铭心;原来有一种感动,是不需要言语泪水,就像冬去回万物复苏,细雨滋润心田,渗透到浑身颤抖,热了四肢百骸却无所感恩……

  他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等着她……

  “段洛,快些,快带我去看他!”她兴奋地扬起了马鞭,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因为,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沉浸在狂喜中的她,尽管发现段洛脸上掠过一丝言又止的黯淡表情,却并没有多想。

  直到见到了斛律恒伽的时候,她才明白了那抹表情意味着什么。

  斛律光的营帐里,静谧的氛围下只有火炉里松木偶尔发出“劈啪”燃烧声。桌上的茶早已冷却,气氛有点压抑。

  恒伽静静地躺在那里,淡淡烛光为他那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泽。身上的几处伤口几乎深及入骨,虽然已经止了血,但看上去却依然是触目惊心。人已瘦损得厉害,颧骨微耸,眼窝深陷,憔悴的容颜上除却墨染般的修眉和长睫,只余一片灰白,若非胸膛仍有浅浅起伏,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长恭,正如你所见,恒伽身受重伤,一直处于昏迷中,至今都没有醒来。”斛律光在一旁说道,平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伤。

  长恭跪倒在他的面前,直直地凝视着他的脸,双目中布满了血丝,喉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就好像每说一个字就会深深刺痛自己的心脏。

  “那日我们遇到斛律都尉的时候,他正好被宇文宪的人围攻,不过当时他带着那个面具,所以我们还以为是……”段洛顿了顿,“只可惜我们还是迟了一步,斛律都尉当时已经身受重伤,我们将他救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有醒来过。”

  “不过奇怪的是,恒伽这孩子既然要来我这里,为何偏偏去选那条险峻又偏僻的小路……不然的话,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斛律光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恒伽忽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吟,面变得潮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长恭急忙转身拉住了一旁的随军大夫语无伦次道,“快,快看看,他,他是不是要醒了?”

  随军大夫上前查看了一下,面大变,沉声道,“斛律将军,都尉他病情恶化,要是今晚还醒不过来的话,恐怕……”

  大夫的话就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众人神情恻然,斛律光红了眼圈,而段洛已经落下泪来。一室愁云惨雾,本来怔怔望着恒伽的长恭却突然抬起头来,淡淡道:“斛律叔叔,恒伽一定能熬过来的。”她英挺丽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颜,眼神失了清明,反而亮得灼人。

  “长恭……”斛律光刚想说什么,又见她语气无比肯定的说道:“恒伽会醒的,斛律叔叔,你们不要太难过,恒迦会醒的。”她说完了话,目光便又落回到恒伽身上,只是那么专注的望着,神情淡淡,却隐隐蕴着一丝期冀,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他睁开眼睛的一瞬。

  在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脑海里突然想起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情景——

  想起了相遇的韶光。

  想起了那些琐碎,那些细微。

  想起了那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种种温情,种种馨。

  那些朦胧不清又暧昧不明的种种。

  五岁第一次初见时,想要害他不成,反而被他推下了湖。

  崔府外,他淡淡地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第一次出征时,一起并肩作战。

  草原求亲时,他温柔地看着她,“说下去,樱桃。”

  那个恐怖的晚,他硬闯进了昭阳殿,带着她离开那里。

  差点被九叔叔识破的身份时,是他及时的化险为夷。

  失去大哥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哭有时,笑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

  三哥入狱的时候,他在为她奔波。

  失去了亲人的时候,被亲人欺骗的时候,

  都有他在身边……

  还有那一句永远无法忘记的-----“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在心底燃烧。

  其实不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吧?相逢相处之间,点滴丝缕,微妙暧昧朦胧氤氲的件件桩桩,全部都是无孔不入的柔软的种子,一点一滴将身心全部占满,然后缓不留痕地扎下根,生出芽,抽条吐枝逐步生长直至于蓊郁葱茏,千仞万丈。对于这种琐碎细微的点滴相处习以为常,有如空气在身旁一般,斑斑离离散落进心脉的每一个角落里。不该没有觉察的,这种细碎的点点滴滴带来的温暖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噬骨的寻常。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这种感情也许是在将要失去的时候才能被意识到,

  可是,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却要消失了。

  就这样消失,连给她反悔的时间也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心脏被绵延的疼痛逐渐亏蚀得片甲不留。

  恒伽……别丢下她一个人……别丢下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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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苍莽,日翳云涌,一川阔水,寂寂横亘,斛律恒伽悄立岸边,神思渺渺,不知此身何在。凝目远眺,对面江岸烟雨氤氲,山空蒙,他心中微动,那般清绮灵秀的景致,似曾相识。

  弯下身子,他探了探河里的水,只觉得触手冰凉。再一看,这条河却是静止不动,古怪的很。

  但对岸的风景实在人,就在他四处寻觅的时候,忽然看见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桥。在踏上石桥的一瞬,本已沉重如枷的身体蓦地轻松了几分,只要过了桥,就可以从这不尽的疲惫苦痛中解脱了,他向前行去,没有回头。

  可是越走下去,心里也涌起越来越浓烈的不安,仿佛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不安的感觉丝丝缕缕的渗出,似有形质般缚住了他的脚步。终于站定,他伫立桥心,冥思苦忆,他究竟忘记了什么呢?混沌间,他眼前瞬息万变,如生幻觉。

  “恒伽……”一声低回如叹息的轻唤,缥缈无依直如自天际之外传来,幽幽响在耳畔,他浑身一震,眼前掠过一双黑亮的眸子,忽而心痛如绞,那么熟悉的声音,是谁,谁在呼唤着他?

  蓦然回首,身后浓雾弥漫,已看不到来处,那声音犹自从雾中透出,暗哑轻颤,似忍下锥心泣血般的郁抑:“恒伽,别丢下我一人……”他胸中热血如沸,再也没有迟疑,转身大步向雾中行去,对岸风景再好,便是明丽如画,朦胧似梦,也不在他心上了。

  来时容易归时难,湿气迷离中,他举步维艰,气力似风中尘沙,迅速散去。他咬牙,一步一拖,只觉五脏六腑都倒了个似的,稍一使力,喉中便腥甜阵阵。

  百般阻碍,千种苦痛,反而激起他骨血中的执着,就算是流尽一腔热血,他也偏要走下这桥不可!踉跄的身影迤逦而过,桥面上留下长长的绛痕,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硬是挨到了桥头,血尽力竭,向江岸倒下,身体已过极限,神智却无比清明,刹那间,他记起一切,记起那个无法舍弃的人。“长恭……”无的薄唇弯成欣悦的笑意,他低低唤着,摔进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剧痛之中。

  挣扎着张开眼睛,强忍住阵阵眩晕,他看到眼前混沌模糊的五斑斓慢慢清晰化为一张遍布着泪痕的脸。

  长恭……她没事……她没事……

  两人定定地对视着,重逢后彼此贪婪的凝视,犹如独自心痛着等待了一个轮回。

  长恭一时心神激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顾不得有什么人在,只是一把将他抱住,用尽全力的抱住。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泪水,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

  恒伽任她抱着,惨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右肩处渐渐感到湿意,倾力抬起手,回抱住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眼角忽然一凉,他静静流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流泪。没有汹涌澎湃,没有滂沱涕零,却如火似刀,烫伤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低头的瞬间,他的眼角瞥见,他们的头发,他的和她的,长长的,参差交错地纠缠在一处。那样柔软缠绵的纠葛,仿佛今后,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解不开。

  伏击

  斛律光的军营里。

  这几天来长恭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恒伽,瘦了也憔悴了,脸黯淡,眼周微黑,眼中还带着淡淡的血丝,就连那温润柔软的嘴唇也显得有些干枯。

  恒伽心疼地看着她,唇角边却勾起了一个促狭的笑容,“长恭,你也早些休息去吧,不然再这样下去的话,别人以为我和你有断袖之癖呢。”

  长恭扬了扬眉,掩饰了脸上的尴尬,“我就不信有哪个敢乱嚼舌头!”说着,她将药碗递到了他的面前,轻轻吹了吹,低声道,“很快就能喝了,现在还是有点烫。”

  恒迦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的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了?”长恭纳闷地看了看他。

  他微微抿了抿唇,“长恭,你是不是当时真的说了那句话?”

  长恭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那时也不知为什么会说出恒伽,别丢下我一人那么丢脸的话,好了,现在不但成为这只的笑柄,就连几个关系较好的副将都笑得很是奇怪呢。难不成真把她和恒伽当断袖了。

  “最后一遍答你,没说没说没说。”她恼怒的将药碗一放,“你自己喝!”

  “长恭……”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要不是当时你这一声喊,我恐怕就回不来了。”

  长恭轻轻咬着嘴唇,想起差点以为要失去他的那刻,只是回想而已,居然还有点微微的心疼和害怕。

  “恒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走那条偏僻的小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恒伽避过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不着痕迹的轻笑,“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走那条大路。宇文邕此人心机复杂,必定会以为我为了躲过追捕而改走小路,绝对不会认为我会走大路,那么,到时他就只会派人走小路拦截。”

  长恭愣在了那里,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而来都这么顺利,原来是恒伽把敌人都引到了小路上……

  “不过你不用感谢我,我们怎么说也是---好兄弟。”他加重了好兄弟这几个字。

  她张了张嘴,“恒伽,我……”恒伽,我----没有把你再当成好兄弟了。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还是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几天你也照顾我了,我们就算扯平了。”他还不依不饶地说着。

  “不是--”她略带恼意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是吗?难道经过这样的生死与共,他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吗?

  “恒伽,我,我没有再把你当兄弟,我,我对你……”她终究是面薄,喜欢两个字都快在喉咙里含化了,支支吾吾又道,“其实,我对你,我对你……”

  恒伽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强忍着心痛,“长恭,我不需要同情,那只会使彼此更痛苦而已.”

  长恭涨红脸连忙摇头,“不是……才不是同情……”

  “不是同情那又是什么呢?长恭,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用谎言来感谢我。”

  “不是同情,我,我……恒伽,知不知道,这几天来,我一直一直想着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

  “长恭,别再继续骗我了,我真的--不需要同情,”他的神更加黯淡。

  “不是同情!”长恭也有些懊恼起来,“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说完,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了淡薄的红晕,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恒伽的脸颊,然后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附下身,就这么轻轻地吻了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恒伽唇边扬起了那抹般狡猾的笑容,脑袋里蓦的闪过一个念头:又上当了!还没等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颊,他已经拉住了她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迅速捉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轻柔的如同温暖的羽毛,他吻的那么细致、那么温柔,那么仔细,仿佛要探寻和了解她唇瓣上的每一条细小纹路,带着浓浓的爱怜,不断在她唇边回旋。

  气息纠缠,唇舌纠缠,发丝纠缠。

  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吻。

  吻到正午的天似乎暗了下来。

  吻到这世界似乎只剩两个人。

  一瞬间,天地都无声了。

  月光如水般倾泻,万籁俱寂的军营里,只有他们安静的亲吻。

  宁静依旧,风寒冷依旧。

  日月恒常,人生如梦。

  无论是多么深刻的伤痕,只要身边有着爱的人,也许总有治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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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恒伽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而长恭的腿伤也恢复的很快。驻守在宜阳的宇文邕似乎没有什么动静,而斛律光和韦孝宽则一直处于相对峙的状态,因为双方的实力都很强,算得上都是军事上的绝世天才,所以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前,谁也不愿意轻举妄动。

  但如今宜阳一役的惨败,却迫使斛律光不得不改变了原计划。由于周军的大胜,韦孝宽这里也产生了松懈心理,因为按照正常的思维来说,对方一定是需要时间来调节恢复的,更加不可能轻举妄动。但斛律光当机立断,反其道而行,下令就在此时攻打周军,杀了韦孝宽一个措手不及!

  韦孝宽一败,宇文邕立刻派了宇文宪带兵前来增援,谁知正好落入了长恭把守的伏击圈。

  还是一样乌云密布的天气。

  乌云之下的黑土地,血落如。战场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哭泣声,悲鸣声,骨头被砍断的声响,血块堵住喉咙而发出的呻吟……

  写着兰陵王高几个大字的旗帜高高飘扬,骑着战马指挥军队四处冲杀的长恭,奋力挥舞着利剑,手中的剑虽然冰凉,飞溅在脸上的鲜血却无比炽热,她感受着温度异样的落差,不去理会迎面而来敌人的数量,用手中的剑一个个结束他们的生命,利剑就好像发狂一般,不肯停下。敌人的惨叫和刀剑相撞的钝响刺痛她的耳膜,天地之间似乎染上一层妖娆血腥的暗红。她那黑的发丝随着血在风中飞舞,跳跃着死神诡异华的舞蹈。

  杀戮的血味使人迷乱,满眼所见都是地狱的厉鬼。飞散的生命就像落入掌心的雪,瞬间消融。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惨烈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

  此时的黄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晚睛,夕阳在云层背后,看不见.

  整个天空纤尘不染的暗暗殷红.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眼望去,只见帅字旗折断踏烂,战车翻扣倾斜,死马横卧,鲜血汨汨……战争过后,只见得双方士兵的尸体,狼籍郊野,箭穿刀插。

  长恭行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头壳空空的痛,双脚不是踢到这个的头,就是踩到不知是谁的断裂的手指。

  “王爷,这些周国的俘虏们该怎么处置?”手下的副将指着几百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周国士兵道。

  长恭望了望自己的士兵们,从大家充满期待的眼神里,她感觉到了强烈的憎恨和杀意。宜阳城上残忍的一幕,一直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她知道杀降不祥,却忽然感到有必要及时打发掉他们。首先,杀了这些周兵可以鼓舞士气,消除宜阳城下眼看自己战友被砍头的悲痛;其次,带着这些周人往回走,不仅要消耗大量粮食,看管他们也浪费行军时间。

  长恭不动声地望了那些周国士兵一眼,心里也不由泛起了一丝怅然。这些周人,除了军服与齐军有差别以外,长相和齐人不也是一样吗?他们也和齐军一样,有家乡,有朋友,有等着他们回家的亲人。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士兵和军将都望着她,等待她发出命令。

  北方呜呜地吹,空气中充满了悲伤的味道。

  “杀了他们。”她轻声而又清晰地下达命令。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异常疲倦。

  疲倦的开始厌恶起这样的生活。

  风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深青的天空中,笑的时候流血,哭的时候流泪。

  这一场仗以齐军的完胜而告终。韦孝宽和宇文宪的溃败,令宇文邕的计划不得不搁置下来。再加上离开长安已久,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暂时退兵先回长安了。

  取胜的消息传到邺城,皇上很快就下了一道圣旨,让他们即刻返回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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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乍寒还暖的天气,迷迷蒙蒙的烟雨缭绕缠绵。今年邺城的开得特别灿烂,就像是为了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桃树的枝条优雅地舒展开来,雨水滋润后,枝低垂,铺满一层粉红的瓣,几分悲戚的,经不起风的撩拨,簇拥着飘落下来,飞如雪。枝上华点点,都恣情肆意地开着,倾露出流光溢彩的泽。

  事隔几年,再次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看着熟悉的风景,听着熟悉的方言,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清醒的疼痛,渐渐从心底里漫上来,绞得人生生的难受。她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锁了起来,不愿去回想,也不敢去回想。只怕再一细想,她就会---全盘崩溃。

  从这里笔直走,拐过三个弯,穿过两条巷子,就能到达自己原来的家。不过那个高府,永远都不再属于她了。

  忽然,她听到了恒伽的声音,“长恭,等见了皇上之后,我们就回漠北。”

  她点了点头,心里像是蘸了些温水,一点点软胀起来。

  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不会离开。

  只要,是他,那么,她就会感到温暖。

  只要,是他,那么,她就会继续微笑。

  谁在一次又一次地不惜一切保护自己?

  谁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着她的所有过失?

  谁能甘心为自己付出一切甚至明知换不回结果却仍毫无怨言?

  除了九叔叔,

  原来----还有他。

  斛律光策马行在他们的身后,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两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一行人来到王宫的时候,在宫门外就听到了嘶杀声,还伴随着尖声的惨叫和兵器交接的声音。几人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走了进去就看到了令他们惊讶的一幕。

  只见宫殿里仿建了不少城池,不少卫士身穿黑衣正在模仿敌人攻城,而皇上本人竟然用真正的弓箭在城上射杀“来犯”的“敌人”。

  皇上射出的箭,又有谁敢躲避?所以几乎是一射一个准,没多长时间,城墙下已经躺了不少或死或伤的卫士们。

  皇上身边还有两位大臣,不失时机的称赞着皇上的箭术。这两人自然就是传说中最近深受皇上隆宠的两位佞臣-----韩长鸾和穆提婆。

  “太不像话了。”斛律光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只是极力克制着怒意。

  长恭同样也觉得愤怒,这个皇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也能用来玩乐!但当她看到皇上那双和九叔叔一模一样的茶眼睛时,心里又多了几分感伤……

  如果九叔叔知道仁纲这样胡闹,一定会很伤心吧。

  高纬也在城墙上看到了他们,抹了一把汗就匆匆地走了下来,冲着他们眉飞舞道,

  “斛律将军,你们父子都是我大齐的栋梁,这次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你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