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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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广王府里用完了晚饭之后,长恭怀着复杂的心情向高湛辞别,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却多了一个心眼,将马牵到了暗处里,想看看九叔叔到底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半柱的功夫,一辆牛车缓缓而来,长恭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不是大哥孝瑜的牛车吗?难道他也有份?

  正在困惑中,她又见到高湛从府内走了出来,很快上了孝瑜的车。

  一见牛车离开,长恭也赶紧策马跟上。过了没多久,牛车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停了下来,高湛和孝瑜下了车之后就匆匆走了进去。

  长恭将马拴在一旁,抬头一看,那宅院的中央挂着一副金字牌匾,牌匾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济南王府!

  长恭大吃一惊,这不是废帝高殷被贬为济南王的住处吗?难道六叔要九叔叔杀的人是---高殷?

  为什么?六叔不是已经做了皇帝吗?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怎么说,他也是六叔的亲侄子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心慌意乱,趁着门口守卫不备,绕道后院翻墙而入。

  今晚无月,天空是一片不祥的,近于墨的暗蓝,仿佛在风平浪静中酝酿着,蕴藏着,万钧雷霆。

  长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经过了周王宫的探险风波,现在她对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简直是得心应手,很快就摸到了九叔叔和大哥所在的地方。像之前一样,她还是躲在了窗子下面,不过这次她更加大胆一些,还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窗纸上点了一个窟窿,接着,把右眼凑了上去。

  从她的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面对着她的高殷,只见他面苍白的吓人,两眼直直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高湛。

  “九叔,这么晚了,您来有何贵干?”

  高湛示意手下端上了一觞酒,淡淡道,“我是奉了皇上之命来为济南王送酒的。”

  从小在尔谀我诈的宫廷里长大,高殷自然明白这酒是什么意思。他往后退了一步,脸更加惨白,“怎么可能?六叔……不,皇上亲口答应不会取我命,他怎能出尔反尔!”

  高湛面无表情的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所在的晋阳王宫里有善于观测天象的人说邺城有天子之气,留着济南王,未免会有后患,另外,皇上也担心济南王会被人拥护复辟,因此,为了让皇上安心,济南王,你该明白了?”

  高殷愣了一会后猛的摇起头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皇天在上,苍天可鉴,我高殷根本没有半点异心,只求苟延残喘,难道就连这样都不可以吗?不可以吗?”

  孝瑜似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皇命难违,你还是自己了断吧。”

  “我不喝,我不喝!”高殷的神情狂乱,双目赤红。

  长恭直看得心惊肉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高殷为帝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仁德宽容的处事,以及对三哥细心的体恤,心里不由感伤起来,有什么仿佛从胸口不断奔涌而出,让她不能再控制自己。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闯进了屋子里。

  高湛和孝瑜看到她的出现,自然都是大吃一惊,倒还是高湛先冷静下来,一脸淡漠的开了口,“长恭,你怎么会在这里?马上给我回去。”

  “长恭,你先回去。”孝瑜也伸手来拉她,她啪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九叔叔,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留他一命?”

  高湛冷声道,“皇命难违。”

  “可是,你们谁也没有去劝皇上,谁也没有想办法去救他,谁也没有尝试着去努力。九叔叔,你的话,皇上多半会听一些,为什么不去试着劝劝皇上,实在不行,就是把他贬为庶人也行啊。”长恭焦急地说道。

  高湛的目光犹如冰凌,在她脸上扫视了一圈,吐出了两个字,“天真。”

  长恭心里那一股子倔劲却冒了上来,她忽然伸手一扫,将那觞毒酒打翻在地,怒道,“皇上的赐酒已经没有了!”

  高湛瞳孔一缩,茶眸中却渐渐冷凝起来,隐隐有火焰在簇动。孝瑜见高湛面不善,急忙拖了长恭道,“九叔,我先把他带回去!”

  “等一下!”高湛的声音恍若咒语般令人不寒而栗,他伸手将长恭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道,“高长恭,你以为自己是帮了他吗?本来他喝了毒酒就能没什么痛苦的离开人世,但现在,你却为他选择了一种更痛苦的死法。”

  长恭心里一悸,这样的九叔叔……好陌生……

  孝瑜面露不安,“九叔,我们不是说过不要把长恭卷进……”

  “有些事他必须要吸取教训。”高湛冷然打断了孝瑜的话,“不然,这样天真的个,才更难生存下去。”说完,他朝着高殷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手下冷冷说了三个字,“勒死他。”

  “九叔叔!”长恭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抬起头来,却是九叔叔那双冰雪封天的眼眸,“怎么,长恭,你要对我动手吗?若是你对我动手,那我真的会很失望。”

  身后忽然传来了高殷的挣扎低呼声,长恭木然站在那里,却一动也没动。她知道九叔叔是在赌她不会对他动手。

  -----他赢了。

  高殷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归于了静止。

  高湛这才放开了长恭的手,脸上呈现出几分柔和,低声道,

  “记住了,长恭,永远不要去多管闲事,永远也不要纵容自己的好奇心,不然就会像这次一样,不但救不了别人,反而给别人带来更大的痛苦,甚至可能会连自己的命搭上,明白吗?”

  长恭抬起头,望着高湛,幽幽说了一句,“九叔叔,有一天,你也会亲手杀了我吗?”

  高湛神大变,一时竟失去了常态,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长恭惊觉自己失言,连忙道,“对不起,九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

  她到底是怎么了,九叔叔为了她,连先皇都杀了,无论他怎样残忍,对她却永远是真心相待,她到底说了什么……

  “给我滚。”高湛的手指在微微发颤,那一抹眼神如剑戟好似要直接刺入她灵魂的深处,“马上给我滚!”

  长恭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孝瑜朝她使了一个眼,示意她先离开。

  “大哥,我先回去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跑出了门外。一出府门,她就翻身上马,策马狂奔,仿佛这样才能将心底的郁结之气发泄个痛快!

  这件事过后,高湛就对她冷淡了许多,再加上长恭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两人除了上朝时公事般的对话,再无任何过多的接触,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来年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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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夏天时饱满的蓝天空浓厚得让人产生了压迫感的错觉,在这样的初时节,却透明清浅得看不出彩,只在阳光的映衬下才显出淡淡的薄蓝来。

  皇上这些日子又回了邺城。自从他下令杀了高殷之后,似乎又有了悔意,心里的内疚和不安令他经常半做噩梦,身体大不如从前。

  上朝时,长恭忍不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高湛,他还是一脸的冷漠,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她低下了头,心里隐隐有些惆怅,九叔叔还在为那句话耿耿于怀……真的要一直这样吗?

  “斛律将军,如今并无战事,你有什么事急着上奏的?”高演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斛律光应道,“回皇上,突厥人战败之后的确收敛了一阵子,但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又开始扰我齐国边关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以为最好加派军队进驻边关,以防万一。”

  高演点了点头,“准奏,不过这带兵之人……”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列席中传了出来,“臣高长恭,愿意带兵前往关外。”

  高演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如流云清风般的少年身上,笑了笑,“原来是兰陵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臣不敢当。”长恭虽然没有抬头,却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眼神。她犹豫着抬起头来,正好撞入了九叔叔那双茶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要从那两潭深水中涌出来,就好像结了冰的湖面忽然裂开了一条缝。

  就在这时,忽然有内侍匆匆进来,将一封书信交到了高演的手中。

  高演才看了几眼,精神明显为之一振,连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众位爱卿,突厥可汗已经因病过世了!”

  众人哗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高湛上前一步道,“皇上,突厥可汗一死,现在突厥国内必定乱作一团,根本无瑕出兵,若是现在派兵前往,无非是劳民伤财,且作用也不大,斛律将军的建议还是等过了天再说吧。”

  高演连连点头,“长广王言之有理。”

  长恭垂下眼睫,睫毛上有点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舒展,再蜷缩,再舒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九叔叔说这番话,只是不希望她去关外。

  九叔叔……

  出了议事殿之后,长恭没有向往常一样匆匆离开,寻思着找个机会和九叔叔说句话,解除冷战,但他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一直和其他员说个不停。

  长恭在树下站的腿直发酸,心里暗暗纳闷,平时不爱说话的九叔叔,今天怎么说个不停?而且看那个听他说话的员的表情,明显是在受罪嘛……

  真是同情这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恭等得有些心灰意冷,九叔叔明明是看见她的,却不来理她,一定是不想和她说话吧。想到这里,她转过了身,打算先回去再说。就在她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高湛的声音,“怎么,这么一会儿就等不住了?”

  长恭心里一喜,迅速的回过头,脱口道,“九叔叔?”

  高湛冷着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想去关外受苦吗?”

  长恭支吾了一声,避过了他那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神。

  “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长广王府?”他忽然问道。

  长恭低声道,“九叔叔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吗?我怕吃闭门羹。”

  “怕吃闭门羹就不来了吗?”高湛没好气地说道。

  长恭抿了抿嘴角,“长恭比较喜欢吃醋菹鹅鸭羹。”

  高湛扯了一下嘴角,忍住了眼底的一丝笑意,“那今天怎么主动求和了?”

  长恭眨了眨眼,“因为长恭知道,九叔叔已经不生长恭的气了,九叔叔不让我去关外,就是不希望我受苦,如果还生我的气,才不会管我死活呢,对不对?”

  高湛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下次别再这么固执了,知不知道?你我叔侄也不该有隔仇,长恭,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我都会原谅你。”他顿了顿,神复杂的又像是试探的说了一句,“那么你呢?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也会原谅我吗?”

  长恭犹豫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九叔叔纵火烧林,亲手弑君,逼死废帝的残酷画面,但随之涌入脑海的,却是他从小的疼爱,一点一滴的宠溺,数不清的安慰……和那份令人眷恋的,弥足珍贵的亲情。

  九叔叔,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她一定也会原谅他。

  看到她重重点了点头,高湛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就象天国里的莲忽然绽放,一刹那光芒四溢,芬吐露,空气中弥漫着妙难言的无名光,无名,无名,和一切不可思议琉璃光。

  这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的笑容。

  长恭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他们的不远处,正站着两位宫装子,其中一位贵正是先帝高洋的遗孀文宣皇后。

  她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高湛,眼中闪动着水一般的温柔。而她身边的侍显然还处于失神中。

  “见过文宣皇后。”长恭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对这位和自己娘相似的子,她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高湛也微一点头,“皇嫂。”

  文宣皇后回了个礼,柔柔一笑,又望了高湛一眼,款款离开了。

  “九叔叔,你说文宣皇后和我像不像?”长恭望着她的背影脱口问道。

  “是有几分像,不过长恭你是男子,自然少了几分温柔端庄之。”高湛眼带促狭地笑了笑。

  长恭心里微微一动,装做随意地说道,“若我换作装的话,必定也不比她差。”

  高湛哑然失笑,“这又孩子气了不是,男人要那么漂亮干什么。”虽是这么说,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像起了长恭换作装的样子。

  如果,她真是子的话……

  长恭正想接上几句,却见他的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惆怅。心里不知怎么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忽然想到若是十八岁以后,大家知道原来她是个儿身的话……大哥一定会晕倒,三哥多半会抓狂,而九叔叔,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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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府之后,天上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在全家人用晚饭的时候,孝琬忽然兴冲冲地说道,“告诉你们一件事,今天下了朝,我和大哥先离开,结果在宫门前碰到了卢正山。你们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孝瑜皱了皱眉,“三弟,还不住口。”

  “说了什么?”长恭饶有兴趣的问道,还瞪了一眼孝瑜,“大哥,别打岔。”

  “那卢正山,一上来就说自己那儿是如何端庄有礼,品貌无双,然后就想和大哥攀亲,眼巴巴望着那河南王的位子,哈哈!”

  “后来呢,后来呢?”长恭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后来啊,大哥说正室夫人的位子是不可能了,不过第四十八房室的位置倒还空着,如果他儿不介意的话,不过要快些,不然就变成第五十多房了。”

  “哈哈哈,”长恭大笑起来,“那卢大人一定被吓晕了。”

  “可不是,卢正山的脸都青了。”孝琬咧嘴直笑。

  孝瑜无奈地喝了一口汤,“就知道拿我取乐。”

  “大哥,”长恭笑咪咪的朝他眨了眨眼,“古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卢正山的儿,好像是长广王的表。”大娘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担忧,“听说长广王和这位母舅的关系极好,孝瑜,只怕你会得罪这位王。”

  “大娘,您不用担心,大哥和九叔叔关系这么好,没关系的。”长恭忙安慰道,“只不过,等大哥找到合适的正室时,那五十多房室就不知怎么办罗。”

  “那就分给你一些好了。”孝瑜弯唇一笑。

  “切,我才不要。”长恭撇过了头。

  孝琬嘻嘻一笑,指了指正对他们翻白眼的小铁,“大哥,你忘了吗,人家早就有小媳了。”

  “喂,你们别拿我取乐了啊。”长恭瞪了他们一眼。

  “哦---”孝瑜得意的笑了起来,还拖长了声音。“古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顿时,房内笑声一片。

  晚饭后,大娘将长恭叫到了自己的房内。

  大娘房间内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精致典雅,两扇雕的木质窗扉向外推开,像张开一对温柔而古雅的臂弯,优雅地将那窗外一簇绿叶红相映生辉的灿烂妩媚半拥入怀,满室的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醉人的绿意与。

  “大娘,怎么了?”长恭觉得今天大娘的神情有些奇怪。

  长公主凝望着窗外的绿叶红,缓缓说道,“长恭,再过两年,你就十八了。你打算公开你的身份吗?”

  长恭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大娘,所以也不惊讶她忽然问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长恭看了一眼手腕上从不离身的红绳,“不过哥哥们知道一定会晕过去吧。”

  “长恭,到时你要恢复子身份也不是不可,只是……”长公主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你现在已经被封为兰陵武王,算得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若是被人知道你是个子,恐怕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如果有人趁机以此奏我们高家一本……”

  长恭心里猛的一惊,欺君之罪!是啊,以子之身仕为将,还被封为郡王,这根本就是欺君之罪!而且,严重的话……还会连累高家……大娘她,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大娘,长恭明白。”她笑了笑,“其实,我也不习惯再做孩子了,这样也挺好的。”

  “长恭,”长公主眼眶一红,“或者我们到时也可以想个别的方法,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恢复你的儿身。”

  长恭立刻摇头,“大娘,我不想离开你们……我宁可一直用兰陵王的身份待在这里家里,这个有您,有大哥,有三哥,有很多我在乎的人的家里。”

  长公主眼泛泪光,“我又怎么舍得你离开,虽然你不是我亲生,可毕竟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只是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一点也不委屈。”长恭笑若明月朗朗,“只要大娘千万别给我娶亲就是了。”

  长公主侧过了头去,喃喃道,“长恭,原谅大娘的自私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