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灵年幼之时,家道中落,便是家中无力抚养幼子,当时正巧宫里头来卖送进宫去的小太监,家里决定将幼子墨宝送去图个出路,可后来是痴灵拦住了父母,只说让自己替弟弟入宫,只因为弟弟当时只有四岁,而他却已经有八岁,相比之下,八岁的大人可以做更多的活计,在宫里也更能活得下去。
就这样他被净身带进了宫,墨宝后来则签了份活契入谢家打工,陆续一些年来兄弟两个替家中送去些财物,便使得家中稍好了些光景,原本打算再过些日子墨宝到了契约赎买出来成婚生子,也算是续了香火,可是在墨宝出事前不久,痴灵在宫里也出了些小小的事情。
“你这个狗奴才,胆敢在宫里偷鸡摸狗,来呀,把他拉下去打死!”
宫里这样随意处置的小太监每月里也不知有多少人物,便是那累累宫墙下,躺着多少尸骨,堆砌得红墙碧瓦,鲜花繁景,谁又数的清楚。
若不是那一双皂靴之上锦绣绒衣的贵公子,他怕只是如今宫墙墙基下一抹枯骨而已,若非得了主子恩赏,得以去郓州了了弟弟一桩公案,只怕此生也不会了却心中那一团无法湮灭的火焰。
如今私事已了,这一副身躯不过废物罢了,但能为人所驱使,其实也已经是难得的了。
谢琳琅并不知痴灵所思所想,只是听他那简单话语也不知是否听出其中意思,却道:“既这么说,我同你也少不了恩怨是非,你如今这么同我坦白,不想我同我那妹子一般再信任你么?”
痴灵低头道:“贵人说笑了,令妹同贵人全不是一个,只不过,贵人若是想要为令妹讨个公道,回头我家主子来,贵人只管提便是了,想来我家主子不会驳了贵人面子的。”
谢琳琅冷淡道:“这个贵人我当不起,公公还是改了称呼罢。”
痴灵只做不答,却是对着另一头道:“贵人且先用些晚膳,若是不合口,回头奴才让人褪了重做。”说罢便招呼人将几样饭菜鱼贯摆了上来,却是一桌子用金盏银盘托着来的御膳。
看痴灵一番作势,谢琳琅知道多说无益,想必这样的人用着,便是只循着一条路走的,便也懒得费那唇舌,偏头去看了眼八仙桌上一溜排金银器皿列着的一应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倒是先一笑道:“倒是有劳秋浣记得这些都是我爱吃的,不枉她在我身边这些年月。”
却并未挪步过去,反而在榻上往后仰了一仰:“这会子没甚胃口,都撤了吧,我要歇息了,你们都下去罢。”
说罢也不理睬众人,只闭了眼做假寐模样,痴灵这才抬头,看她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张了张嘴:“贵人若是累,先喝碗粥,奴才让人给您烫烫脚再睡,这榻上歪着仔细落枕。”
谢琳琅只做不搭理,摆手:“下去吧。”
看她面色果然有些疲累不耐,痴灵识趣的闭了嘴不再多言,拿眼色使了让几个服侍的宫女退下去,一瞬间走了个干净,这才道:“奴才等就在外间,贵人若是有什么吩咐,但唤一声便是。”
看谢琳琅没反应,便也只是躬了身去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待最后掀了虾须水晶帘子前又睨了眼,却只见满室荣光之中,一隅方榻上蹙金锦被拥着个孤零零人儿,纤细玲珑,孤寂楚楚,一方小脸苍白尖细,却又有几分倔强滋味。
他垂下眸子,悄无声息的退进外间壁室,又压低声音吩咐伺候着的宫娥:“贵人千金贵体,容不得一丝错失,仔细服侍着,但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可要警醒些,若是插错了,仔细皮肉。”
看宫娥战战兢兢喏喏应了,痴灵这才又双手拢在袖中,慢慢踱步走了出来。
外间一重重的殿宇此刻隐秘在夜色中,仿佛一栋栋的亘古怪兽,峥嵘着飞檐棱角,钩心斗角,抱檐刁斗,那一重重,又一道道的宫门阙楼,却如同狰狞的巨兽,环伺而立,凝眸窥视。
偌大一座内廷,却如同一座偌大的阙笼,守着得,是人的心,看着的,是人的欲,裹挟在这深邃宫墙巷道里,冲撞不出,群魔乱舞。
只有抬头间,满天星斗,苍穹万里,能挣破桎梏的牢笼,无限延展。
想必那宫阙另一头,偌大一片世界,多少人希冀进来,又多少人希望出去。
而他,却怕只会是这华丽的牢笼里万千奠基里又一块不起眼的基石吧。
“人安置得可妥帖了?”有人打断了他一时的凝思,那声音凝重深沉,比往日已经多了一份不经意察觉不到的威严。
阙楼高阁如蛰伏的怪兽,琉璃剔透的宫灯在远处形成一条长龙,在他身后蜿蜒,将一抹若有若无的光彩反折在他身后,使得他身上明晃晃的金冠和锦袍流淌出不一样的光彩来。
只他一人昂首矩立,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点漆如墨的眼瞧过来,便已没了往日的掩饰和低调,却是光芒乍现。
此人已上宫阙,便是这万里江山人上之人。
痴灵忙伏阙而拜,道:“陛下。”
来人不温不火道:“还不曾正式登基,这陛下的称呼,先缓一缓。”
痴灵道:“便是除了陛下,还有谁能当得起,不过前后脚的时辰,陛下也非当不起才是。”
那人神色不动,只道:“起来回话,你也算是有功之臣,日后论功行赏,少不得你一份,朕已让人内侍省下诏封你为内侍长,日后朕,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你的。”
痴灵再次叩首谢恩,一番颂词后,才道:“奴才多谢陛下天恩,这是奴才分内的事。”
皇帝道:“里头的安排,她还满意?”
痴灵忙道:“一切都是照着秋浣所言的贵人喜好安排的,也不见贵人有什么不妥帖的,只怕是今日事起波澜,吓着了些,没有用晚膳,让奴才撤了出来,这会子安歇着呢,奴才吩咐过,让伺候着的警醒些,风吹草动都要仔细。”
皇帝目光闪烁了下,不由嗤一声笑道:“冒名顶替的事,她都敢做,难得这会子倒是吓着了?”
那语气里调侃的味道远大于讽刺,像是痴灵这样明白这位主子心思的人方听出话里那份不掩饰的宠溺,只低着头不敢做声,便听皇帝道:“一会再进去问问,饿着肚子睡了不好。”
痴灵忙不迭应了,又问道:“陛下可要进去瞧瞧贵人?”
皇帝仰头来看了眼寝殿内的灯火,昏黄温柔的灯光倒映在他眼睛里仿佛两颗灿亮星辰,却又一转眼压下眼皮:“今儿个晚了,便是不去了,你好生照料着便是,休要委屈着她。”
痴灵道:“奴才必当尽心,只,”他略微犹豫了下,打量了下皇帝,看他无甚恼怒,便道:“贵人怕是心思重,刚还提及了家中几位老人,奴才想,陛下应该希望贵人宽心在此安置的,所以便自作主张同她放了话,说陛下都会妥帖安置几位老人,请她宽心,奴才自作主张,还请陛下恕罪。”
那皇帝不作声的看过来,眼中的压力让痴灵不由得腿一软,纳头便拜,只喏喏称罪,半晌皇帝道:“这本就是朕吩咐的,何罪之有?”
痴灵听得心下微微一松,却又听上头声音道:“你同秋浣倒都是念旧的主,既然都对旧主子那么有恩义,让秋浣养好了伤也过来服侍她吧,同你一处照看着,朕也自当放心。”
痴灵额头渗出几丝汗意,却不敢擦,只道:“奴才遵旨。”
皇帝也没再搭理痴灵,却又踱了几步,越过痴灵,走近寝殿,当他的背影在殿堂门口一晃而入时,痴灵略微愣了下,忙不迭起身来跟上,一步踏入,却见那先一步进来的人只是站定在转入内室前的落地六扇牡丹蝴蝶花纹屏风之前,隔着落地大花罩的蔓草纹凝神往内里看着,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只有一双眼,还些许透露着隐隐的精芒。
透过隔断,能清晰的瞧着里面歪在榻上闭目假寐的谢琳琅,一张脸,苍白小巧,眉头微颦。
痴灵忙冲几个惊着的宫婢使了眼色,吩咐她们退下去,这才悄然赶了几步凑近:“这会子贵人还没睡下,不若陛下进去说说话也是无妨的。”
“她可有问起旁人?”皇帝没搭理,却是问了句。
这旁人指的是哪位,痴灵心知肚明,忙道:“不曾。”
皇帝沉默了会,道:“你说朕若是就这么留了她在宫里,可么?”
痴灵不答,这问题,可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回答的,想必皇帝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皇帝显然也并不期望痴灵回答,喃喃低声说了句:“有何不可?”一转身,丢下一句:“好好儿伺候着,这几日朕忙,过几日再来。”
痴灵忙躬身跪倒,眼看着那人龙行虎步的走远,一队金鳞细甲的卫兵在他身后尾随而去,不由得回头瞧了眼里面。
里头这位主子,聪慧敏锐,少有的女人,现如今只怕被那位主子惦记上了,如今这天下初定的局面,可会因为这位,再起波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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