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暖的橘黄色的余晖中,雄伟高大的皇城楼上,闪现出一个身着甲胄的兵士的剪影。只见他站立在一面大鼓跟前,凝神定气,缓缓举起鼓槌,用力挥下——
“咚、咚咚、咚咚咚……”
浑厚而远的暮鼓准时响起,宣告一日的正式结束。
尚书省的都堂里,随着夕阳的缓缓西下,堂内的光线也愈来愈暗。
负责巡场的小吏抬着摆满蜡烛条案,步履轻盈的从廊庑下,一直往正堂前行。
他们每路过一张书案,便会放下三条蜡烛。
当然,也有许多举自己带了蜡烛进场,此刻也早就燃了起来。
崔幼伯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皮,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时辰已经不早,自己的考题尚有小部分没答完,只好也放下毛笔,从考箱里取出蜡烛,用火石点燃,插在紫铜双层蜡台上。
隔壁的韦源,眼角的余光瞥到四周烛光摇曳,也停住手,深深舒了口气,用力甩了甩发酸的手腕,从考篮里翻出一条蜡烛和一个烛台。
擦亮火石的那一刹,韦源忍不住在心底暗骂,奶奶的,这是谁出的考题呀,竟然这么多,岂不是摆明要把人‘考’死。
说起来帖经的考题并不难,而让韦源气愤的是,考题的数量多了些,简直就是累死人不偿命呀。
而且,答题的时候。不仅要找出这道题目的出处,准确填写所空经文,还要检查是否有避讳的地方。这个避讳,既包括国君名讳的避讳,还有自家亲长的避讳。
坑爹的是,当今圣人李二陛下的名字简直太大众了,且又是官场常用字眼儿。一不小心就会犯了忌讳。
幸而圣人圣明,为了令臣民方便,特发出赦令。规定避君上讳的时候,须是‘世’‘民’两字连起来用的时候才需要避讳,若是分开用。[ ~]则不必避讳。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大家该避讳的时候还是会避讳,不然这‘户部’也就不用改名字了。(户部原名民部)
避君讳重要,避亲长讳同样重要。
前几年贡举的时候,就曾经发生过因考题重了某举的亲长名讳,该考生不得不掩卷告罪,提前离席的故事。
为了尊重亲长的名讳,直接放弃事关前途命运的考试,这在现代人看来很是不值得。
但在那个为了家族、个人的名声。可以欣然赴死的年代,这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了。
在当下这个年代,名声只要有丁点儿瑕疵,世人的吐沫星就能淹死人,更不用说什么仕途、前程了。
所以。答题的时候,举们须得分外仔细,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
这也就直接导致,第一场法定的考试时间已经结束,而所有参加考试的举却都跪坐书案后继续做题的现状。
一时间,都堂的正堂和廊庑下。都点起了蜡烛。
残冬的夜里,寒风凛冽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都堂的庭院,远远望去,仿佛朵朵娇小盛开的白莲花,亲眼见证着这些寒门学鱼跃龙门的时刻。
崔家荣寿堂的正堂,也是烛光摇曳。
老夫人神情肃穆的胡坐在正位上,布满老年斑的手上拿着串佛珠,手指捻动,佛珠缓缓的转动着。
崔守仁崔守义兄弟则一左一右的分坐正位两侧,两人也皆是满脸凝重的模样。
良久,老夫人才喟叹一声,道:“说吧,那边又出什么幺蛾了?”
真是片刻也不让人清净呀。
说实话,老夫人对本家现任的家主很瞧不上眼,堂堂一族的族长,整日里不想着如何培养弟、振兴宗族,却天天想着算计别人,而这个别人还不是外姓人,而是跟他血缘不算太远的分支小宗。[ ~]
不是老夫人吐槽,那位家主倘或把算计自家人的本事拿出来一半儿,用以经营家族,崔家本家也不会落魄至此。
这叫什么?
典型的窝里横呀!
崔守仁听出长姐话里的嘲讽,也是不屑的撇撇嘴。他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思想上也绝对受长姐的影响,看待事情和处置问题的角度,也多与老夫人相同或者相似。
不过,一想到那边放出来的话,崔守仁唇边的嘲讽顿时隐去,而是换成了焦虑和担忧:“阿姊,那边说,要、要将咱们这一支除名!”
换言而之,就是把双相崔家逐出博陵崔氏的氏族序列。
老夫人手指用力捏了下佛珠,脸上满是惊诧:“什么?除名?哈?!开什么玩笑,咱们这一支早就跟他分宗了,他、他有什么资格将咱们除名?”
崔守仁在安邑坊惊讶过了,此刻,他很是镇定的说:“在那边儿,当着那人的面儿,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那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咱们家是不是决定要分家?如果不是分家,为何在安邑坊帮崔清买宅院?”
老夫人双眸微眯,思索片刻,道:“就算是分家,也是咱们这一支的家里事儿,那边也没资格管吧?!”
难道崔氏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性族规?
老夫人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当年父母过世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还没来得及通读祖训族规。随后与本家分宗后,她也只得了一份自家保存的通行版的祖训族规,更全更仔细的原本,却被嫡宗嫡支收藏在老家的宗祠中,她根本无缘得见。
崔守仁苦涩的笑了笑,道:“阿姊,您忘了,咱们博陵崔氏族规中有一条规定,‘其缌麻以上亲者须同饮一室’。”
‘四世而缌’,通俗点儿说,就是博陵崔氏的孙,不管是哪一支、哪一堂、哪一家,四代以内不得分家。
老夫人神色大变,心里直呼,天呀,我、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
没错,他们这一支确实与本家分了宗,也自立了堂号,可、可是如果他们家违反了博陵崔氏的统一族规,本家确实有权利将他们这一支除名。
其实本家家主也很郁闷:你丫的,你们这一支,既不想遵循博陵崔氏的族规,又想以博陵崔氏的名头充当高门士族,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不成?!
世家之所以成为世家,并不是说家族历史超过几百年就能成功。而是要求该姓族人在几百年间,要么有族中弟做过高官(最好是三公,最次是九卿),要么有族中弟至孝至纯,在孝悌上有着令世人称赞的作为。
而博陵崔氏传说当中的祖先季,便曾让位于弟,自己采食于崔邑,其仁爱有德的高洁品质,一直被世人所称颂。
崔家的祖先如此悌友,崔氏的后人又岂能家庭不和,轻易分家?!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自责道:“唉,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一规定。”
顿了顿,老夫人又轻轻捻动起佛珠,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那边怎么说?他们应该不是真的想把咱们这一支除名吧?”
如果真想彻底与这边决裂的话,三戟崔家大可等双相崔家分完了家,有了确凿的证据,再召集族老召开宗族大会,将他们这一支逐出博陵崔氏。
崔守仁点点头,“阿姊猜得不错,那边并不想真的跟咱们彻底撕破脸。不过,”
抬眼看了看仍一派镇定的老夫人,崔守仁继续道:“他们说,崔清既然已经认祖归宗,崔嗣伯又娶了个身份贵重的好娘,咱们、咱们就不能慢待了他们。安邑坊的宅院买了就买了,直接归到公中就好。”
就好?就好个P呀,就好?!
老夫人心里怒火翻涌,她好容易下定决心把这个碍眼的庶侄弄出去,没想到那边插了一脚,竟彻底打破了她的筹划。
白花钱倒也无所谓,关键是憋气呀,而且安邑坊那栋新买的宅,本家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归到公中’,但老夫人很清楚,这宅早晚会被崔清找个理由弄到自己手里……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守仁见老夫人的脸色极差,心里担心,忙柔声劝道:“阿姊,也没什么,不就是不能分家嘛,不分就不分吧,左右都是自家人……河东张氏九代同堂不也照样过日?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就是被圣人问及时,张氏家主默默的写了一百多个‘忍’字。
老夫人抬起捏着佛珠的手,摆了摆,打断道:“我知道,我没这么无用,被他们这一搅合就能气倒。你是不是还有事儿没说?也别遮着藏着的了,一起说吧。”
反正已经是最差了,老夫人不信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
崔守仁吞了吞口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还有南平郡主,她亲去圣人那儿求了旨意,说自己年幼,又钦羡崔氏底蕴远,想多在老夫人您身边学习些日,好歹让她学会如何管家、理事……”
噗!!
老夫人好想吐血,她发现她真是小看了某些人,这些人远比她想象的能折腾,也比她想象的有心计。
这南平,摆明了就是想赖进她的荣寿堂呀。
唉,这还没正式嫁进来呢,便告状、挖坑两不误,真真不愧是崔清父看中的如意好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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