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华丽异常的戏台下已经入座了大都的达官贵人、夫人姐,后台的戏班也已经做好了登台准备。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响起,台上武生头戴绒冠,身披四爪龙袍,手持雪亮银枪,玉面含威,英姿勃发,一出场就赢来一片喝彩之声。
这出戏讲的是前朝奸相刘常之子刘肖春,倚仗父势欺男霸女,为害一方。一日,刘肖春载酒出游,遇徐英一家至郊外扫墓,刘肖春见徐英之妻佩兰貌美,命人抢回府中,欲纳为妾,佩兰不从,被软禁在水月楼上。徐英召集几位好友,约定要救出妻子,除暴安良。是夜,他们悄悄潜入刘府,适刘肖春酒醉出屋,经过一场激战,终将他及其爪牙一举全歼,救出佩兰,逃出生天。这就是一出典型英雄救美、惩恶扬善的戏,偏偏流传已久,深受欢迎。
只见到那台上的“徐英”不紧不慢,一招一式,攻防进退,工架稳健。直到与刘肖春大刀对双刀时,锣鼓突然改为急急风,节奏加快,却是气氛紧张,**陡起,获得满堂喝彩。
不多时,见那被抢走的佩兰上台,一身翡翠的长缎水袖轻振,髻上插着的流苏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无限情意,她微微侧头,就是婉转的曲词,一双美丽的眼睛流光溢彩,台下看着扮相,听着唱腔,已是不约而同的猛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是戏班子,当然是区分雅座和普通坐席,楼下的普通坐席没有那么讲究,男女老少一排排、一列列坐的满满当当。人们聚精会神地看戏,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议论两句,场面热闹之极。而雅间一共七间,设在二楼,一间间布置清雅,全部用薄薄的珠帘隔着,外面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外面戏台上的景象。今天这雅座里面,全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和姐们,外头都站着护卫,生怕有个把不长眼的冲撞了。
“姐,今天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年轻女子面上带了三分失望,对着坐在窗前的人道。
那人轻轻笑了笑,道:“是么。”
她生着一张瓷白的脸,唇色红如珊瑚,一双漆黑的眼睛动人心魄,实在可以是个美人胚子,然而声音却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造出这样的声势,总有一日会引人注意的,我们不过需要等着。”
“是。”赵月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如今的李未央,面容已经和半年前有了些许变化,当然,是变得更加美丽,只是,赵月还是喜欢原先的李未央,因为从前还能在她的脸上见到笑容,可这半年来,却再也见不到她发自真心的笑了。
“永宁公主最喜爱的就是听戏,在京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戏班子都被她请去了一回,人的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天香园来了这么久,却不见她有所行动,实在是很奇怪。”李未央的声音很淡,仿佛在沉思。
赵月蹙起眉头,不解地看着李未央。
李未央一月前到达大都,一直在暗中找机会见到永宁公主,对方还欠她一个承诺,哪怕永宁不想兑现,她也会让她兑现的。可是永宁如今是四王爷的正妃,想要见到她,就必须躲过元毓的眼睛,这实在是很不容易。李未央不觉得元毓是个笨蛋,自己和从前比起来虽然有了一些变化,可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贸然行事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所以她会选择从永宁公主的喜好入手。然而,永宁跟外头雅间那些寻常的贵人不同,这样的身份是绝对不会涉及这等三教九流的地方。那么,只能把这个戏班子的名声打出去,让整个大都的人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被邀请到燕王府,借着戏班子的掩护,见到永宁公主。
李未央一边想着,一边微微闭目,仿若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而这时候,铜锣一响,却是一出戏已经结束了。后台,适才台上的戏子们忙前忙后地卸着妆,赶着下一场戏,人来人往,动作飞快,乱中有序。唯独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刚才演徐英的武生温楼卸了妆,却和班主发生了争执。
“今儿明明观众们点名要听的是方景台,你偏偏要唱这出戏,这是什么道理!”温楼的面容,明眸如水,剑眉漆黑,***的脸上泛起怒意,却比原本满面油彩的扮相还要美上三分。
他本是一个极其俊俏的男子,从在戏班子里学戏,天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再加上后来又跟着一个武师学了几年武艺,比起寻常戏子来,要多了几分难得的英气,很快便成了这天香班的顶台柱子。
班主年过五旬,体型富态,一支烟杆握在手里,闻言赶紧劝道:“你这是干什么!这戏到底怎么唱你了算,但唱什么戏,自然是我了算,你只管唱就是!”
“你就别骗我了,从前都是好好儿的,偏偏那女人来了,一切就都变了!这是你的戏班子,可现在连演什么曲目都要听她的,她算是把戏班子买下来了吗?!”温楼显然愤愤不平,连带着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也散射出凌厉的寒意。
班主赶紧四处张望一眼,连声道:“哎哟我的祖宗,点声儿啊!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戏班子怎么个境况,你忘了,从前在耀州的时候,咱们可是四处流浪,只能搭个草台班子,你一边唱着戏,头顶上连个遮阳挡雨的地方都没有,遇上那些个地痞流氓,咱们连打点的银两都给不出。现在呢?咱们住着最好的园子,登着最好的台子,连戏服都是最豪华的,你还想怎么的?人家出了钱,爱听什么你就唱什么,清高能当饭吃吗?”
温楼冷笑一声,道:“班主,我劝你好好想清楚,这女人来历不明,身份成谜,却莫名其妙找上咱们戏班子,是要捧红了咱们,还出大价钱替你请了有名的角儿,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和咱们无亲无故,凭什么这么帮助咱们?这世上哪儿有这容易的事儿!”
班主皱眉道:“你懂什么!人家不过是你的戏迷——”
“我的戏迷?你看到刚才外头那些人没有,他们为我鼓掌,为我喝彩,让我再唱一曲,这才是我的戏迷!你她是为了戏,她可曾认真听过我唱戏?可曾和我过一句话?我实话,从第一次看见她,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总觉得她得给咱们招惹什么祸患!”
班主为难地看着他,道:“你的这些我早就考虑过了,也曾四处派人去打听这位姐的来历——”
温楼急切地道:“你可打听出什么了吗?”
班主摇了摇头,道:“我们这等人身份虽然低贱,可这么多年,四处漂泊下来,也算会看人了。她相貌生得美丽,举手投足又高贵大方,出手还这么阔绰,必定是出身豪门大家,可这样人家的姐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到了这里?你上一回也看到了,有个不长眼的想找她麻烦,却被她那个丫头狠狠教训了一番,她那丫头——武功之高,绝非一般的护卫啊!”
“既然你都知道她来历不简单,更不该接受她这么大手笔的馈赠!”温楼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焦虑。
“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若是不肯收她的钱,咱们这班子能这么红?”班主讪讪地丢下烟杆,苦口婆心地劝道,“楼,咱们别管她什么目的,只管唱好自己的戏,横竖咱们这种贱命,还有什么好让人家利用的!”
温楼哑然。的确,班主的没有错,他们这种人,不过是出身下贱的戏子,又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呢?若那女子是别有所图,可从头到尾,她不曾要求他们做过任何事,反倒花了大价钱捧红了他们。可是,让他就这样不管,实在是不安心。他总是有一种直觉,这个女人很不简单,而且,她的目的也不会简单。她明明对戏不感兴趣,却每场戏都必定在雅间听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这样的戏子,别人喜欢的时候叫一声温老板,不高兴了,比泥巴还要下贱,根本什么人都惹不起,若是这女人带来什么麻烦,该怎么办——温楼心中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
“哥哥,你不要这样她!上次我病发作了,若不是她请大夫给我看病,我现在都没命在了!”这时候,突然幔帐微动,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少女。
这少女是难得的美丽,桃花脸,秋水明眸,穿着一条素净的裙子,面上却是开朗的笑容,暗淡的房间她的出现,仿佛带进来一阵清新的阳光,一下子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连那老眼昏花的班主都露出惊艳的神情。温楼不由恼怒,道:“你身子还没好,为什么跑出来了?”
蛮吐了吐舌头,道:“我总是在床上躺着,躺的都要发霉了。”
温楼看着她,原本无情的眼中现出一丝柔软,道:“傻丫头,大夫了,你应当好好卧床歇息,才能——”
班主的脸上就露出嫌恶的神情,他的戏班子里人人都要干活,这丫头一生病,就要耽误十天半个月,若非温楼一直护着这个丫头,他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蛮看到了班主的神情,赶紧道:“班主,我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登台,你放心吧。”
温楼刚要开口,蛮却向他摇了摇头。温楼心头一痛,再也不话了。他可以护着她几天,却不能一直护着他——蛮太懂事,懂事到他不知道该什么好。
班主点了点头,转头道:“楼,这件事就到这里吧,我先出去了!”着,他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蛮看着温楼,不赞同地道:“哥哥,那位李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该这样怀疑她的。”
温楼的笑容变得冰冷,道:“你这个傻丫头,别人对你好,未必是真心的,你就不怕她是别有所图?!你想想看——”
“好啦哥哥,不管她为了什么,她明明是可以放任我不管的,连班主都这些年已经为我看病花了好多钱,再也不肯管我了,她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却肯拿出银子,这样的好心人,哥哥你遇到过吗?”蛮眼睛忽闪忽闪的,话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坚定。
温楼几乎不出话来,蛮从就是个孤儿,被一个戏班子收养后,开始学着唱戏,可是因为有一次冒雨出去搭台,不心染了风寒,戏班班主又不肯给她延医问药,一拖便成了心疾,后来那狠心的班主竟然就这样把她丢在了街上,不管她的死活。要不是无意之中被温楼捡回来,她恐怕早已没命在了。这些年来,她每次生病都忍着,生怕成为温楼的拖累,他明明知道,却是无能为力。不管他怎么唱戏,得到的打赏再多,都要交给戏班子大头,剩下的不过是寥寥无几,别给蛮请名医,就算是去药房抓药都够呛,他没有足够的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蛮受苦。而蛮又是那么懂事,不管自己的病情越来越重,还要登台唱戏,让他看了更加心痛。
这一次,若非是那个神秘的李姐,蛮恐怕就再也没办法睁开眼睛了。不管自己如何怀疑她,蛮的都是事实。温楼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再这种话了。”
蛮点点头,道:“我要去谢谢那位姐。”
温楼眉头皱的更紧,蛮连忙伸出手按住他的眉心,道:“哥哥,别这样,你会老的。”
蛮并不是他的亲妹妹,可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她看成世上最亲最亲的人,这种感情,超越了一切,他只是怕啊,真的很怕,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恐怕再也唱不了多久,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不能唱了,蛮该怎么办?他要怎么照顾她呢?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李未央的出现如此的排斥,他们的生活已经岌岌可危,这个神秘的姐,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故呢?他真的很恐惧。
但是,看着蛮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他不出半个不字。蛮能够活多久呢,也许十年,也许一年,不,或许只有一个月,连他也不知道,可不管怎么样,为了蛮现在的笑容,他什么都愿意做。
温楼最终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等我一起去。”
温楼接下来还有一台戏,却是胭脂王。这出戏,是一个叫做胭脂的女子代父从军的故事,原本是由花旦来演这出戏,可是后来班主发现花旦身上少了英气,怎么演都觉得太绵软,于是便让温楼反串。好在温楼不管文戏武戏,武生花旦都不在话下。此刻,他的身上穿着紫衣,挥着金妆刀,执鞭而舞。随着交集的乐音,他的身体旋着,如同振翅欲翔的龙蛇,剧烈地旋转着,忽地一个纵身,半空翻七个筋斗,人人一齐喝得一声彩。
李未央难得会看一出戏,可看着这个努力的温楼,她突然嗤笑了一声。赵月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李未央目光冷淡,声音之中也带了一丝叹息:“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温楼的时候,他有多么狼狈吗?”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就跪在药堂门口,听跪了一整夜,只求那大夫能够去看一看他的蛮。可惜,不管他跪多久,结局都是一样。最后那大夫是被李未央的银两打动了,却不是因为温楼的痴心。
“姐,其实奴婢一直不明白,普天下的戏班子多得是,天香班这种不过是三流的,至于温楼,若是没有人捧他,根本不会红,姐为什么会挑选上他们呢?”
李未央听着台下掌声雷动,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为什么呢?”这一路走来,不知道看了多少悲剧的故事,她却从来没有动容过,她不是慈善家,不可能救每一个人,更何况,当她受苦的时候,又有谁来帮过她呢?可是,当她第一次看到温楼跪在药堂门口,她就突然想,跟自己打个赌吧,若他跪满三个时辰,她就救人。可是,温楼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远远超过她的预期,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对温楼要救的人起了一点好奇。
原本,她也不会去选择那些出名的红班子,想也知道,那些戏班子背后多少都有靠山,不需要她的金钱支持,自然不会听命于她。在大都,她没有权势,只有金钱,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所以选择天香班,反而更保险。
很快,台上换了一出戏,李未央站起身,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咱们该回去了。”
赵月刚要话,却见到帘子一掀,温楼一身戏服地走了进来,赵月眉心微微皱起,却见到温楼笑道:“对不住,打扰了姐。只是蛮非要来向你致谢——”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了温楼身后的蛮身上,她就是笑,那样单纯的笑容,看了让人觉得刺心。“谢谢你,若不是因为你,我怕是没命了。”她真心地道谢。
李未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算作听见了。
“李姐,那些银子,我会好好挣钱还给你的。”温楼这样道。蛮听着,就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她觉得李未央不会喜欢听到这句话的,因为这并不是感恩,听起来反倒是有几分不识抬举,她生怕李未央会生气,但对方不过冷淡地道:“随你吧。”着她便向外走去,赵月连忙替她披上披风。
当李未央走过蛮的身边,蛮的脸上还是笑容,那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干净而温暖,李未央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掠过,突然淡淡一笑,却是如同月光一样,清冷,漠然。
两个极端——温楼一愣,就在李未央和蛮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蛮仿佛是一道阳光,光是看着她就会觉得心情很好,而李未央,却仿佛冰冷的月光,美则美矣,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温楼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喜欢李未央的原因。为什么,明明她有这么美丽的容貌,又有这么多的银子,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显然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要是换了自己,还不知开心到什么样子,因为有钱意味着一切的困境都解决了。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永远是那副冰冷的样子,连笑都没有丝毫的温度。
就在这时候,蛮却看着李未央的背影,道:“哥哥,她好像,有很多伤心的事。”
温楼一愣,突然嗤笑道:“咱们这么穷,又被别人看不起,什么都没有,你还操心别人——”他的话,竟然带了三分尖刻。
蛮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温楼别过脸,道:“没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有,却还要这样不开心——而他的蛮,什么都没有啊,却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温楼觉得心痛。
蛮的脸却严肃起来,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哥哥再也不要那些话了,我觉得,那个姐是个好人。”
好人?温楼的目光投向院子外面,李未央已经下了台阶,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个处处隐藏自己身份的女人,究竟要利用他们戏班做什么呢?他一定要弄清楚!他看了蛮一眼,道:“你告诉班主,我有事情要出去!”着,他匆匆去一边卸掉了脸上的油彩,换了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哥哥!你去哪儿!”蛮在楼上,吃惊地追着他,可是温楼跑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蛮等到夜里,终于见到温楼回来,她连忙站起来,道:“哥哥,你究竟——”
“嘘,什么也别,我带你去看看那姐的真面目。”那赵月武功很高,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温楼只能远远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李未央的住处,他觉得,如果不带蛮亲眼去看看,她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温楼带着疑惑的蛮一路出了戏园子,向大都的东门而去,温楼凭借着记忆,找到了一户人家,当然不敢敲门,便要带蛮翻过墙头。蛮坚持不肯走了:“哥哥,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李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却这样怀疑她!”
“这不是怀疑她!你不是过,她总是心事重重,应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咱们若是不弄清楚她的底细,怎么才能知道她为什么忧虑呢?又怎么帮忙?蛮,难道你不想报答她吗?”温楼知道蛮单纯,便这样哄骗道。
蛮想了想,还是迟疑:“可是——我还觉得这样很不好,李姐不告诉我们,一定是有她的难处,为什么要去强人所难呢?”
温楼不以为然道:“你真是个傻子,将来被人卖了都要数钱。不管你是不是进去,我肯定要去的!”刚一转身,蛮拉住了他的衣服,道:“我……我跟你进去——”
两人好不容易进了院子,却见到月下一片红云悬浮。蛮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这院子里桃花盛开,花朵之中,穿梭飞行着无数白色的蝴蝶,在月光之下隐隐发亮。院子不大,却十分齐整,不远处就是正屋,两人对视一眼,蛮终究觉得这样做不磊落,不肯往前走了。温楼生气,索性丢下她,自己悄悄向正屋走去。
月下,只见到庭院雕窗,浓重的黑影投在青砖上,有一种荒凉而阴森的感觉,温楼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空寂的地方,探索一个非人非鬼的少女的秘密,心头不免恐惧了几分……
正屋里有烛光,温楼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他隐约觉得,会发现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但是,如果不明白李未央到底想要让他们戏班子做什么,他实在没办法放下心来。就在这时候,帘子突然响了一下,“喵呜”一声,一团东西跳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只猫而已,还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那猫儿就跑了。温楼松了一口气,靠近那扇雕窗,弄破薄纸,细细往里看去。
这屋子好像是内外两间,外间收拾的相当干净,衣柜,床,桌,椅,花几都是崭新的,上面浮花累累,很是古朴,李未央和她身边那个护卫都不在屋子里,只有一个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脸色粉粉的极是可爱,他正把玩着手里的一个拨浪鼓,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候,赵月从内屋出来,到了那男孩的身边,轻声道:“少爷,该吃饭了。”
男孩没有反应,依旧认真地摇着拨浪鼓。赵月就硬生生从他手上抢走了拨浪鼓,那男孩却突然提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赵月,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属于孩子的凶狠。赵月试着和他沟通:“……少爷,奴婢喂你吃东西,你别害怕。”然而那男孩却突然扭过头去,死死抓住了一旁的桌角,赵月便去拉他,他恶狠狠地扑了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赵月的手,虽然是孩子,却也让赵月的手上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少爷,你不能每次都等姐回来才吃东西——”赵月狠心,道:“少爷,姐了,你一定得学会自己吃东西!”随后便又去抓男孩的手,他却是一下子从她的手中窜了出来,飞快地向外跑去。然而赵月伸手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他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踢打着赵月,只是个子太矮,只能踢到她的腿而已,这点痛对赵月来根本不算什么,她只顾抓了他不放手,夹住他扭踢的双腿,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怀里……
这场景,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孩子不肯吃饭,可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会对别人的靠近有这么大的反应?温楼越看越是心惊胆寒,隐约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古怪的要命,刚想要退出去找蛮,却突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看够了吗?”
温楼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立刻回过身来。
斜对着他站着一个少女,身着一身纯白的衣裙,无任何艳色的镶滚,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恰恰站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着实让温楼吓了一跳。
“我……我……”他一时几乎不出话来。
李未央笑了笑,道:“怎么,对我的身份觉得奇怪?”
温楼觉得喉咙发痒,面对着李未央,他下意识地觉得心虚,就在这时候,却是蛮赶了来,羞愧得满脸通红:“李姐,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她站在那里半天,担心温楼出了什么事,实在不放心才赶过来。
人家好心好意救了她的性命,温楼却对人家挑三拣四充满怀疑,这实在是太不厚道了,让蛮都没办法为他辩解。
“那里面的人,是我的弟弟。”李未央慢慢地着,却不是解释,只是平铺直叙。
里面的孩子发出尖叫声,那种兽受伤一般的声音,让蛮心头直跳,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李姐,都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呢?”李未央的笑容变得很淡漠,“我无缘无故对你们好,你们自然是要怀疑我的,况且我本来也没打算不收回报。我不过是希望借你们的戏班子,等一个人而已。不过你放心,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你们的。”她要借戏班子的手,见到永宁郡主,之后,她就不会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但——温楼的直觉很准,她的确不是纯粹的发善心救下蛮的。
温楼的脸上忽红忽白,被人看穿了心思,只觉得特别难堪,同时也觉得愧疚,如果她是坏人,随时都可以收回赠予他们的一切,让他们一无所有。他低声道:“对不起,李姐,是我的错,不关蛮的事。”
那样卑微,那么诚恳,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就道歉啊……李未央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却没有那么冰冷了,她想,看着这两个人,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他们这样彼此关心,彼此依靠,不是很好吗……她语气平淡地道:“我不会向班主告状的,走吧,我就当今天没有看见过你们。”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碗碟被打碎了,发出清脆的响声。李未央眉眼之间十分平静,好像没有听见。
温楼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想到刚才自己见到的那个男孩,他拥有那么漂亮的相貌,那样漆黑的眼睛,简直是出奇的可爱,没有人看到这样的他会不为之心疼怜惜,可是李未央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他呢?
他下意识地道:“李姐,令弟他——”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李未央没有往屋子看一眼,仿佛对那孩子毫不关心一样。
“可他那么,可以慢慢教导,你不必这样逼——”温楼倒抽一口气,蛮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李未央冷冷地,“没有压力他不能自立。”
“你疯了!”温楼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只是当他看到李未央这样冷淡的表情,不由自主便这样道,“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李未央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什么事情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要妄想别人会来帮你。他是个傻子,每天只有我喂他吃饭,他才肯吃下去,别人靠近他就会又踢又打,可是我能每时每刻陪着他吗?我不能,所以,他必须学会自己吃东西,哪怕是强迫的!我也只能那样教他,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教孩子的办法。”
温楼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未央,他突然意识到,蛮的对,李未央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根本看不清这个人。
蛮的眼睛却看着李未央,突然,她笑了起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忙的,我的戏不多,白天空的时候也没事做,我很会照顾孩子,以前戏班子里的孩子我都很有办法。”她就是想为李未央做点什么,报答她。
李未央看了蛮一眼,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人,很明白人的本性,可现在,她突然有点读不懂这个少女了,都已经了自己也是别有所图,根本不需要她的报答,她却傻乎乎地跑到她家里来,还要帮助她,岂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蛮的表情很诚恳,很认真,甚至……很坚持,就像是看不懂李未央皱眉的含义,很显然,是个固执的孩子。
李未央看了蛮一眼,道:“你要来?”
蛮点了点头,认真地道:“请让我尽一点力。”
李未央冷笑了一下,她已经换了很多的丫头,每一个最后都会被敏之的固执逼得发狂,等蛮知道敏之有多难照顾,她就会打退堂鼓了。
这一次,李未央估计错了,蛮果然天天往这里跑,锲而不舍地照顾敏之。当然,李敏之照旧不理她,她却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他怎么排斥她,她都能笑嘻嘻地陪他一起玩。当李未央看到蛮拿走敏之的玩具,他不开口,也不咬人,只是低下头继续去玩别的时候,她开始发现蛮的特别了。吃饭的时候,敏之不肯碰碟子,拼命去抓桌子另外一边的玩具,却又人手短够不着,便半跪着爬上椅子,伸展着胳膊越过那一碗粥,却不想膝下一滑,整个人就摔了下来,带落了自己的饭碗,汤汁洒了蛮一身,换了旁人早已变色,蛮却笑嘻嘻地抹了油去捏敏之的脸……
终于有一天,李未央开口道:“你跑到这里来,你们班主已经不是一次骂你了吧,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我都过,不要你报答了。还是,你希望我再帮你什么?”
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然而蛮赶紧摇头,道:“不,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帮点忙。”
李未央心里一动,看着她道:“帮忙?帮我的忙?为什么?”
蛮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究竟在什么。在她看来,受人恩惠就要报答,不是天经地义吗?
李未央不再开口了,静静看了蛮一会儿,道:“温老板了不让你来,你还这样坚持?”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气两天就算了啊!”蛮做个鬼脸:“他总是担心我会生病,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
“我是有病啦,可是如果因为怕死就一直不走不动不唱戏,那我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蛮理所当然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子里,李敏之已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就会变得又乖巧又可爱。
“你有心疾,很多年了吗?”李未央突然有一点好奇,这半年来,她已经很难为什么人觉得好奇了。
“我?是啊,很多年了,大概从七岁到现在?”蛮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想死,若是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陪在哥哥身边,他比我还要脆弱呢!”
李未央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太阳底下像是融化的冰雪,转瞬即逝:“是啊,他比你要脆弱得多。”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是个孤儿,从就被人丢在路边上,收养我的戏班老板可能我娘是某个青楼里的姑娘,偷偷生下我就丢掉了,以前我也很伤心,可是后来想想,孤儿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可以呼吸,还可以唱戏,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未央看着蛮开朗的笑容,突然有点沉默。孙沿君和娉婷郡主都很天真,但那种天真是建立在被保护的基础之上,可是蛮……恐怕受过很多的苦难,但她却还是能保持这样开朗的笑容,这是为什么呢?
蛮偷偷看李未央的表情,“你笑起来真好看。”
李未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门口,道:“你哥哥来接你,你该走了。”
温楼一身青色的衫子,显得很俊秀,他的笑容充满了温暖,蛮飞快地向他奔了过去,像是一只蝴蝶。李未央突然又笑了笑,这时候,赵月走到她的身边:“姐,奴婢得到消息,——”
李未央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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