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我抱着妈妈那僵硬的身体,不停的哭,死活不肯松手,我以为这样妈妈就能再一次活过来,用手摸我的头,对我微笑。
最后,我父亲狠狠的揍了我一顿,他打得那样用力,直到现在我想起那时的情景屁股还会犯痛。八岁的我拼命的哭喊着,甚至连失去妈妈的痛苦都忘记了,我不断的求饶,可父亲一直没有停手,我又向平时一直宠着我的爷爷求援,可这一次爷爷只是坐在一边,拿着他的旱烟袋,吧唧吧唧的抽着,一个接一个的吐出飘渺的烟圈。
打完以后,父亲就像提羊崽子似的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用恐怖的、毫无感情的目光瞪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听着,格裡沙,我们是西风冻原的汉子,我们可以哭,可以悲伤,可以怨天尤人,唯独不可以逃避,不管发生什么事,猎还是要打的,路还是要走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
父亲的教诲就这样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
正是因为这样,我在娜塔莉亚死的那天就向基地人事科递交了为我配置新妖精的申请,同样因为遵循着这教诲,我才能当机立断的将阿克西尼亚的遗体留在那茫茫的冰原之上。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些做法正是无情的表现吧,我之所以会被称为‘妖精杀手’,这种无情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在西风冻原上,不管你经历了多么悲伤多么痛苦的事情,你都只能继续向着明天迈进,否则等待你的就只有无情的死亡。
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这是西风冻原磨练出来的个性,是圣山的品行,是长生天最锺爱的勇士的秉性。”
所以在失去了第三名搭档之后,在一般人应该跪地痛哭或者仰天长啸展现自己悲伤的时候,我却被另一名少女散发出来的脱俗气质,被她所拥有的那种足以压倒周围一切凄惨景象的美丽所吸引,在向她迈开步伐的那个刹那,我就明白自己想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理由,一个能够暂时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的理由。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很无情的人。可当我在很久以后暮然回首,我很无奈的意识到,如果不是这种看似无情的行为,之后的故事就不会发生,我也许就拿不到那足以让我无所畏惧的事物,伊娃·拉兹格裡兹也只会是个无能的妖精少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吧。名为“现实”的这个存在,不管是在西风冻原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它都一如既往的冷酷。
那时,还不知道伊娃的名字的我缓缓的迈着步子,一点一点的靠近伫立在硝烟和火光之中的少女,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的身影变得越发的清晰,我惊讶于她那纤细的手脚和腰肢,就算是在妖精当中,这样的体型也显得纤细得过分。距离越近,少女的存在感就愈发的单薄,她的身材不管是在人类,还是妖精当中都属于比较高挑的那种,正因为这样那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也分外的强烈,甚至让我觉得如果她背后那堆烈焰燃烧得再猛烈一点,她就会像初春草原上的冰雪一般消融无踪。
和她那飘渺的身影相呼应,她的面容也脆弱得如镜中的幻影。
她的睫毛长而密,就像一层华盖装点着她那胡桃型的眼眶,相应的她的眉毛淡而修长,细细的眉梢微微下垂。所有这些都衬托着她那清澈,却饱含忧郁的目光——在我靠近的过程中,她那对淡红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我,隐藏其中的情愫让我无法移开我的双眼。
她轻轻的弯着嘴角,腮帮子上还能依稀看见澹澹的酒窝,可这笑意之中传达出来的,却是化不开的悲伤与哀愁。正是这哀愁,恰到好处的营造出一种充满易碎感的美。
不记得是哪位大文豪说过,脆弱的美丽更加惹人爱怜,我觉得这话放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尤为合适。
终于,我看清楚了她胸前的名牌,她的名字就和她那溢满悲伤的面容一起被收进我的记忆。
我下意识的读出了她名牌上的字符:“伊娃……”
我的声音让她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唇动了动,和她的身形一样飘渺声音钻进我的耳畔。
“不要太靠近我比较好哦,因为啊,我可是大灾星呢。”
她的嘴唇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站远一点可能根本看不出来她刚刚开过口吧。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又恢复成刚刚那副哀伤的模样,一动不动的望着我。
我凝视着她的面容,一个想法鑽进我的脑海。
——也许,一门心思转向活塞动力机之前,我可以再试一次。
我向她的方向小迈了半步,然后伸出了右手。
“我需要一名妖精,请问……”
我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因为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衣领上别着代表她已经有搭档的银杏叶徽章。
我尴尬的笑笑,终于很不好意思的错开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右手。
于是,我的目光越过自己的手掌,落到她脚边躺着的那具尸体上。
我认得那尸体的军装,那是一具飞行员的尸体。
我再次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少女,她那悲伤的笑容依然如故,那双澹红色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看吧,我说了吧,如果靠近我,你也会变成这样的哦。”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忽然有种不和眼前的少女搭档就不行的冲动,在这冲动的驱使下,我再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抓住了她垂在身侧手臂。
她的手掌纤细而骨感,细腻光滑的肌肤冰凉冰凉的,就像陶瓷一般充满了无机物特有的质感。
“会死的。”
她维持着悲伤的笑容,用清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口吻就像母亲在劝诫不听话的孩童。
我刻意拿出平静的语调,回答道:“你就安心好了,我们西风冻原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命比较硬。”
伊娃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她转开从和我对上眼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的目光,望向朝我们这边开来的军用卡车。
片刻之后,我的右手感觉到轻微的力道,那是她那陶瓷般的小手正在回握我的掌心。而且,也许是被我握久了的缘故,掌中她那原本冰冷的肌肤,开始透出属于生命的温度。
很久以后我才从伊娃口中得知,那个时候她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辙。
——在放弃之前,也许,我可以再试一次。
我们俩人的第一次独处很快就走到终点,从突袭的溷乱中恢复过来的地勤人员和机场保卫部队开始清理废墟和尸体,六吨半的军用卡车在我们身边停下,一位歪戴着大盖帽鬍子拉碴的大校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跳了出来。
战争结束之后我才从基辅机场的人事档桉中知道这名仅有一面之缘的大校的名字——在和我仅有的那几分钟的对话里,他根本就把初次见面的人应该互道姓名这条礼节忘到了九霄云外。不但如此,他竟然还无视邦联军的条令,主动向仅仅是少校的我敬礼,而且不等我回礼就放下了右臂,一副“这种没用的繁文缛节赶快对付过去就完事了”的模样。
和最初他那不耐烦的派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在看见伊娃以及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之后,立刻煞有介事的抬起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同时咕哝了一句:“领袖万岁。”
这种会同时惹恼教会的神职人员和邦联的政工人员的举动孩子气得一塌煳涂,我一时间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一位邦联军大校做出的行为,紧接着我意识到这是对我的新搭档的嘲弄,我刚想说些什么,那位大校却忽然道歉了。
“对不起,刚刚我的举动有些不经大脑,毕竟我刚刚成为这个基地的代理司令嘛,见谅,飞行员同志。”
儘管性格让人捉摸不透,这位大校做起事情来还是相当的干练,他直接了当的告诉我,由于我的任务保密等级是绝密,整个基地只有基地司令和基地契卡的负责人才知道任务的详情,而这两人都在刚刚空袭中丧生了。说完这些他把一张给基地汽车班的批条塞进我手中,告诉我可以凭着这个批条到汽车班弄辆吉普车到基辅去,在设在那裡的战区空军司令部没准能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留在这裡等命令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们没有契卡的电报密码本,会解码的人也和基地司令一起见鬼去了,所以就算有命令来这个基地也没人能看懂,就是这麽回事。”大校一边说一边从军装上衣里掏出银质的烟盒,抽出一根捲烟,在烟盒的盖子上轻轻的撴了几下把菸草压实,“而且要走的话劝你动作快点,最好赶在那些烦人的妖精代表来之前。”
遗憾的是大校的建议来得太晚了,片刻之后我就被妖精西露芙一族派驻这个基地的代表缠住,不得不以人类代表的身份参加为刚刚死在我怀裡的那名可怜的妖精少女举行的仪式。仪式的内容很简单,无非就是我宣誓和这名妖精断绝搭档关係,并怀着悲伤的心情将她的遗体转交给她的族人等等……
几个月前我就是这样送走了我的娜塔莉亚,现在这个仪式又让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刚刚消散的悲伤和这些回忆一起逆上我的心头。
西露芙的代表可能以为我正在为刚刚逝去的那名少女悲伤,她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而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伊娃就站在稍远的地方,一直面带感伤的笑容,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
仪式结束之后,麻烦接踵而来。
西露芙的代表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气势追问着阿克西尼亚的尸体的去向,并且扬言我不交代清楚,就不给我和伊娃的契约做认证。眼看着事情就要拖下去没完没了的当儿,基辅中央司令部派来的车子解救了我们。
两名契卡军官挥舞着手中实弹上膛并且敞着保险的手枪,逼着西露芙的代表在契约书上签字,然后不由分说的将我和伊娃推上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
前往基辅的途中,伊娃一直以轻柔的力道靠着我的肩膀,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苍凉。
我们抵达基辅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着一切。
载着我们的轿车从基辅中央司令部门口经过,却没有停下,它继续载着我们在因为宵禁而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穿行,数十分钟之后才拐进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门。
进门之后车子拐了好几个弯,我确信我在窗外那暗澹的夜幕中看到了重机枪和四联装高射机关炮的身影,如此严密的警戒让我对我们的目的地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连伊娃也把脸贴上窗玻璃,专注的向外窥探着。
车子依然没有停下,它开上了一条陡峭的坡道,一路下行,窗外的夜色也被挂着电灯的厚实牆壁所取代。
飞行员的空间感都非常的出色,我偷偷的窥到汽车仪錶盘上显示的速度,然后数着心跳数估算着我们深入地下的程度,车子停下的时候我得出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我们的祖国竟然在如此深的地下建造了军事设施!
契卡的军官只是冲我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没有权限进入更深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要自己走了。
我们步行穿过了六道带岗的厚重铁门,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洞窟,洞窟里的景象看起来就像某个大型工厂的车间,而在这洞窟的正中央停放着的正是后来名震天下的瓦尔基里一号。
接待我们的是邦联第601研究所所长,普加桥夫军工中将。中将有着在军工研究人员里非常流行的秃头和在同一群人里非常罕见的壮硕身材,他脱下军帽之后整个掩体办公室里的光亮度直逼白昼的大街,所有礼节性的事物结束之后,他一屁股坐进他那张巨大的皮扶手椅,我觉得他那像熊一样壮硕的身躯蜷缩在那小小的椅子上的情景相当的富有喜感。
“我也不说废话,飞行员同志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开着停在外面车间中间的那个大傢伙飞回东大陆本土,既然你能用雅克突破敌人层层防线,想必这部份任务对你也不是问题。”
我拉过张椅子,正对着中将坐下,我的新搭档则趴在掩体办公室一侧那面巨大的玻璃窗上,出神的望着外面那个“大傢伙”。
“中将同志,”我顿了顿,然后问出了作战开始以后一直在我心裡晃悠的疑问,“爲什么要大老远的从东大陆调派飞行员来执行这个任务呢?西大陆本土的飞行员不能用么?”
普加桥夫脸色僵了一下,他有些神经质的望向办公室那唯一的大门,确认那钢铁门扉确实关得严严实实的之后,他驱动身子前倾,上半身整个趴在他那张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这个动作让他更像个狗熊了。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道:“实际上,这边的战况比邦联广播里说的还要糟糕。”
普加桥夫吞了口口水,又扫了一眼办公室的大门,才继续说:“基辅方面军失掉了所有的装甲部队,我的意思是,几乎所有。轴心国的部队半个月前刚刚合围了第十、第十二集团军和第三十四暂编集团军,其他各个集团军也在撤退中失去了大部份的重装备。布琼尼元帅认为我们无法继续在基辅周围阻挡轴心国的攻势,如果不立刻撤退整个基辅方面军就有被合围的危险。但是领袖回绝了元帅的撤退建议,命令死守基辅。”
“所以?这和我的任务有关係?”
“当然有!基辅共和国内部分离派最近活动越来越频繁,契卡相信他们渗透进了空军和陆军之中,并且有相当强的力量,契卡认为之前第十六集团军主动放弃阵地撤退就是他们的杰作。现在这个情势下,分离派希望能有一份厚礼送给轴心国当加盟的敲门砖,注定要被吃掉的基辅方面军显然份量不够,所以……”
“瓦尔基里一号?这东西这麽重要?”我一边反问一边回想刚刚看见的那架飞机那流畅优美的外形,飞行员的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一架优秀的战机,可用一架新型战机作为给一个国家联合体的礼物,这未免也有点太小气了吧?
“当然,你光看外表是无法理解她的重要性的!她可是……你的保密等级是多少?”
我从飞行皮夹克的口袋裡掏出我的保密等级证明,普加桥夫盯着证明书封面上的分级徽章皱起了眉头,终于,他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的内容,你从来没听到过。”他非常的严肃的对我强调道,“你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你对所有一切一无所知。那麽,你听好。外面那个大傢伙根本不是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能製造出来的东西,它是我们从古代妖精帝国的遗迹中挖掘出来的妖精族鼎盛时期的造物。我们从六年前就开始着手修复它,直到现在这个工程还没有完工。它身上藏着的秘密,绝对会让我国的符文技术发生一次质的飞跃,而它本身也是一件强大的兵器,懂了么?”
我点点头。
“那麽,我什么时候可以开着它飞上天?”
“还要十天我们才能完成最后的工作,这期间,你就先熟悉你的新搭档吧。”说着普加桥夫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眼依然趴在那面大玻璃上的伊娃。
看来眼前这位军工中将和契卡的关係匪浅,我当然很知趣的闭嘴。
离开地下工厂的时候,因为连续失去搭档而蓄积在我心中的忧郁已经被冲击性的内幕冲淡,在走出工厂的过程中,我贪婪的打量着即将由我驾驶的这家远古飞行器,欣赏着它那优美到了极点的线条和那比旧时的宫廷礼服上的花纹还要华丽的符文刻印。
跟在我身后的伊娃也是一副灵魂出鞘的模样,直到我们离开工厂,她的目光才从出自她祖先之手的那件巧夺天工的造物上离开。
送我们进来的两位契卡军官还有那辆黑色的小轿车还在隧道里,他们的任务似乎是在我们起飞之前一直保护我们的安全,我们乘着他们的车离开工厂,在地面上那戒备森严的大院裡穿行。
我们俩的住处是大院中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旁边的高塔上就架着马克辛,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见直指天空的防空炮群。
在小楼的台阶前,两名契卡军官中级别较高的那位终于开口了。
“我们俩就住在门房里,晚上我们会轮流值班,以防万一客厅和书房裡设有武器柜。分离派最近活动太频繁,所有这些都是必要的防范措施……”
从声音里能听得出来,说话的这位军官年龄不会比我更大,我根据话语里透出的那澹澹的顿河口音推测,他多半是个帅气的哥萨克小伙。
小伙子继续给我们介绍附近的基本情况,就在这时候,一辆大卡车从远处的拐角里转了出来,大卡车车头的大灯耀到了我的眼睛,让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纯白,我不得不侧过头,抬起手来挡住自己的脸颊。
“别担心,这是往外运送垃圾的车子。该死,他们又忘了灯火管制……”
哥萨克小伙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强劲的冲击波将我整个人掀到半空中,短暂的浮空感之后我的背部传来剧烈碰撞造成的疼痛,而我的脑袋也在一瞬间被“嗡嗡”的噪音塞满,感觉就像有一群蜜蜂突然搬进了我的头壳……
剧烈的眩晕感让我躺在地上无法动弹,视觉也好听觉也好,甚至触觉在那一刹那都离我远去,我就像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周围除了无意义的噪音就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五感才渐渐恢复——从我初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看到的还是强光造成的大块色斑这点看来,这时间应该不算太长。在视觉完全恢复之前,我的耳朵听见了爆豆子一般的机枪扫射声。
没有听到高射炮的声音,应该不是敌机空袭,看来我们是受到分离派的袭击了……
视觉终于恢复了,我看见分给我们的小楼前的道路上燃着熊熊烈焰,烈焰中偶尔浮现的骨架应该是属于那辆运垃圾的大卡车的吧。
在我的头顶上,架设在高塔上的马克辛正怒吼着,喷吐着长长的火舌。
紧接着我发现,刚刚给我们介绍情况的那位契卡军官正趴在我的身上不省人事,火光中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军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那红色的血迹让我勐的打了个激灵,下午在空军基地的跑道上发生的那一幕幕飞也似的窜过我的脑海,深黑色的绝望伸出它的利齿啃食着我的心头。
——不,千万不要!
我一把推开压在我身上小伙子,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不由分说对着眼前的火海大吼:“伊娃!”
呼应着我的声音,原本蜷缩在火光之中的一小团黑影勐然伸展开来,我的新搭档瞪大眼睛盯着一身血迹的我,她那俊俏的脸蛋一下子就被错愕、喜悦、悲伤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扭曲得不成样子。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安下心来的同时,强烈的疲惫感冲击着我的身体,刚刚才消失无踪的疼痛也一股脑儿的涌了回来。
而伊娃则是捂着嘴巴,晶莹的泪珠就那样顺着她脸颊缓缓滚落,在周围那暴风骤雨般的枪声中,她的低吟奇迹般的传入了我的耳畔: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真的……”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下我的妖精,另一团黑影从伊娃身后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手裡某种管状的物体在熊熊烈焰的映照下闪着橘红色的光芒,那东西对准了伊娃的后心。
我只来得及向伊娃伸出手臂,一声在此起彼伏的机枪扫射声中都格外清晰的枪响,震撼着我的耳廓。
伊娃诧异的拧过脖子,看着她背后那个向后翻倒的人影,从那人手中脱落的冲锋枪掉落在地上,一直滑到伊娃脚边。
我低下头,看见刚刚被我推开的契卡小伙子用左手撑起上身,他举起的右手上握着的手枪还冒着青烟。
他对着倒下的黑影继续开火,直到打空弹夹才整个人瘫倒在地。
“飞行员同志……请,请保护好自……”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脸歪向一旁,从他头上脱落的军帽顺着地面一路滚得不见踪影,他的手枪也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弯腰伸手阖上他的双眼,然后捡起他的手枪,又从他的腰带上解下装着备用弹夹的军用口袋。做完这些之后,我抬起头,端着从地上捡起来的**沙冲锋枪的伊娃就站在我面前,她正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用生命保护了我们俩的哥萨克小伙。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没再碰上射击这些武器的机会,分离派的袭击被迅速的挫败,后来我得知,当天夜裡契卡的报告就送到了基辅中央司令部和研究所警备团的团部,直接导致了下半夜的全城大缉捕,那一夜从城外刑场上传来的零星枪声一直没有停。
研究所大院的秩序恢复之后,我和伊娃被转移到警备团团部军官宿舍。
分给我们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洗漱之后,我和伊娃背靠背的躺在床上——这是空军的传统,磨合期的妖精和飞行员同床而卧,据说这样能加强互相之间的归属感,更容易酝酿出不容他人介入的牢靠羁绊。
不管怎样都好,刚刚飞跃了偌大的极海,又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现在的我迫切的需要休息。可人就是这样,一旦周围黑暗降临、万籁俱静,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多愁善感。
昨天的这个时候,和我背对背躺着的还是名为阿克西尼亚的少女,她的背嵴和伊娃的差别是那样的明显,越是感受着伊娃那瘦干干的背嵴的骨感,对属于阿克西尼亚的厚实、温暖的回忆就越发的生动。
今天她是带着什麽样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的呢?离去的瞬间她有没有怨恨我,有没有对这个世界感到留恋?
我把她留在那片冰原之上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么?
还有最重要的是,爲什么我又害死了自己的搭档?训练的时候每一个动作我们都顺利的完成了,不是么?爲什么在那一瞬间,我会觉得自己无法顺利完成动作呢?是我不够信任阿克西尼亚,还是我单纯的在害怕?
我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在黑暗中打量着右手的掌心,此刻我的掌心显得乾爽又光滑——我们西风冻原人基本上都是乾性皮肤,我当然也不例外。
可是,从小时候开始,每逢真刀真枪的上场实践的时候,我总是会拼命的出汗。我猎取第一支幼冰原狼的时候,我身上流出的汗在猎枪的枪托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凛冽的寒风迅速将汗水风乾,残留的油脂让杉木製成的枪托看起来就像打了一层厚实的蜡。
为此我父亲狠狠的呵斥了我,他认为我心底里在害怕。
可后来父亲发现,儘管我每一次都出一堆汗,却都能顺利的捕获或者击毙猎物,也就渐渐不再提这个事情。再后来村裡的人渐渐都知道了我的这个特点,他们都这样说:“哎,还是第一次看见长生天的勇士这麽爱出汗呢!你一定是平时吃的油太多了!”
就因为这,小时候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坚决不吃肥肉,最后饿得晕倒在打猎的路上——西风冻原那样的环境里,不吃肥肉身体的消耗根本就满足不了。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比我父亲更优秀的猎手,是长生天的勇士,我无所畏惧。
那麽,问题到底出在那裡呢?
这时候我再一次想起离开维申思科时政委季米杨诺夫的话——
——真正能统治天空的人,不需要别的装饰来强调他的威仪。
浮现在脑海裡的季米杨诺夫的脸让我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感,这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这时候,躺在我背后的少女动了动,她那尖削的肩胛骨无意中捅了下我的肩窝。
我忽然很想和她聊聊天,转换下心情,于是我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随便找了个话题。
“今天下午,基地的大校好像说,你在第一次战斗巡航归来之后,就不说话了?”
当时我就对那位大校的这个说法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我明明听见她的说话了嘛,只不过当时的情况满溷乱的,也就没详细问,后来就乾脆忘了。
对于我的提问,伊娃轻描澹写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爲什么?”
第二个问题伊娃的回答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我决定换个角度问。
“那,你爲什么开口和我说话了呢?”
短暂的寂静之后,少女回答道:“因为你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镜中看到过的自己。”
我用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如此,当我走向伊娃的时候,脸上挂着的是和她一模一样的表情么。
我正想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了伊娃的声音:“那个……我……当时并不是真的想要劝你离开……我其实……”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了含煳的呢喃,根本听不清了。
又过了片刻,背后传来均匀的、有节奏的呼吸声,我稍稍撑起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伊娃已经进入了梦乡。
伊娃的睡脸将我这一天积累下来的疲劳都引了出来,很快我也堕入了那安逸的寂静之乡。
第二天六点刚过,我就被伊娃拽了起来。
我的新搭档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臂,她那双红色的眼睛盯着窗外刚开始泛白的、万里无云的天空。
当我的大脑从睡眠带来的溷沌中彻底醒转时,我听见滚滚的“雷鸣”,这让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拉着伊娃冲出走廊,伸长了脖子望向滚雷般的声响传来的方向,半分钟后我才想起拿出地图和指南针,确认声响传来的方位。
所有的飞行员都有个习惯,那就是随时更新自己手中的地图,瞭解战场的最新势态,这样一旦自己的飞机在空战中被击伤,迫降的时候就能尽可能的避开敌人的阵地,落在自己人的控制区。现在我手中的地图就在昨天离开基辅空军基地前刚刚更新过。
炮声传来的方向是梅舍洛夫卡,那裡是邦联第三十六集团军和第二十六集团军防区的接合部,离基辅城有相当的距离。不过从我手中的地图上的敌我势态看,敌人突破了那裡之后,他们面前就没有其他军队能阻挡他们包抄基辅方面军的侧后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敌人的意图真的是包抄基辅方面军,那麽基辅空军基地正好在他们的进军路线上……
瓦尔基里的抢修能赶得上么?
我刚开始担心这个问题,我的耳朵就捕捉到一种低沉的、微妙的声音,那声音隐藏在远方传来的炮声当中,一不注意就会被忽略。可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响,造成的震动也渐渐增大到可以被人类感知地步——起先只是我摆在走廊的水泥护栏上的指南针的指针抖个不停,不消片刻整个走廊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不安份的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
我太熟悉这种震动了,这是空中舰队或者大机群接近时的轰鸣。
下一刻防空警报的声音响彻云霄,听着就像饿坏了的婴儿在放声大哭,探照灯打出的光柱一束接一束的亮起,如利剑刺破微明的天空,将那天边那一抹澹澹的琉璃色切得支离破碎。
“快走!躲到工厂里去!”我大声喊叫着,拉着伊娃的手沿着走廊狂奔,我们俩冲到警备团的大院里时,完成整队的陆军战士们正小跑着开向自己的岗位。
我在院子里找到了一辆吉普车,二话不说就抱起伊娃跳了上去,司机座位上坐着的列兵冲我大吼:“这是团长的吉普,少校同志,你不能上来!”
我一脚将他踹下车,自己坐上他的位置。
我刚来得及将车子发动起来,容克轰炸机那黑色的身影就密密麻麻的佔据了基辅的天空,地面的防空炮火在这庞大的机群面前淼小得可以被忽略。
卫国战争的第一个劳动节过后的第四天,也是度鸟作战开始之后的第二天,由四千架容克和一个航空战列舰支队对基辅城进行的大空袭,拉开了邦联军基辅方面军覆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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