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北而来的船队,缓缓进入了厦门岛的水寨,几个风尘仆仆的军将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急急朝厦门城而去。不多时,福建海防总兵府大堂内,就聚集起一大堆将校,纷纷等待着郑芝龙登台露面。
当郑芝龙身着一袭青衫、带着一位青年书生步入大堂的时候,在场的将校纷纷单膝下跪行礼。
郑森,此时就站在父亲郑芝龙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家族一众心腹将领。郑森的脸上,残留的稚气早已散去,在陈子龙军中待了大半年,参与了数场对农民军的镇压行动之后,郑森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军伍之人的严峻气势。
“大哥,五弟的船队从辽东回来了。”郑芝虎身为郑家部曲的头号重将,此时第一个站出队列,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奴酋黄台吉已于上月初九归西,如今东虏八旗均人心思动,伪王豪格、多尔衮等竞相争位,怕是内斗就在眼前。”
“又能如何,如今除宁远关外尽失,清虏重兵在境,河南、山东、北直隶又瘟疫横行,朝廷未必有可乘之机。”郑芝龙叹了口气,还偷偷看了眼身侧的长子,“许都之乱还未平复,福建沿海州县商事凋零,对我等也是不利。”
说着,忽然发现本应该出现的五弟郑芝豹不在场,又见堂下某几人的神情有点不对,郑芝龙就眉头暗暗皱紧。看了下默不出声的长子郑森,郑芝龙缓缓摆了下手:“森儿刚从浙江陈子龙军中回来,也正好听听叔伯们的军议大事。另外,五弟为何不来见过?”
见父亲认同自己的参与,郑森赶紧拱手向在场的家族军将们施礼:“小子见识浅薄,还望诸位叔伯提点。”
见大哥似乎打算从今天开始让大侄子参与军议,郑芝虎赶紧将手里的密信交到郑芝龙的手上:“有船队密报,五弟在辽东宁远城外,与清虏暗中倒卖商货……我已将他拘在水寨,等候大哥发落。”
此话一出,不光是部分军将脸色大变,郑森的瞳孔也猛然一缩。正要开口发问,就看见自己的父亲抬起了一只手,于是只能闭上嘴。
“都是些什么商货?”郑芝龙慢慢坐回自己的主位,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茶。
“本应运给宁远守军的茶叶、粮食、精盐和火药……约莫卖了半数给清虏。”郑芝虎气呼呼地走上几步,声音低沉,“这小子狂妄过头,质问之时还道并不知对手是清虏。大哥,应该如何处置?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对大哥不利!”
“亏本了吗?”郑芝龙轻轻吸了一口茶,依然表情平静。
“这个……大概比平常价高出六成。”郑芝虎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有点搞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嗯,知道了。既然大赚了清虏一把,那也是为国出力了。”郑芝龙微微一笑,语出惊人,“晋商自万历年起,偷出关口倒卖盐茶铁帛,岂止百万。清兵数次入关,掠走钱货又何止千万。此等小数不足挂齿,芝豹年少无知,暂且闭门思过。”
“父亲!先贤有言: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滴水穿石、蚁穴之害……”郑森终于忍不住了,当场高声喊了起来。
“大家散了吧,森儿留下。”
郑芝龙放下茶杯,慢慢起身背了过去,在场的郑家部将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悄然退出。
“父亲!”等人都走*了,郑森赶紧上前几步。
郑芝龙转过身,表情越加严肃:“我问你,大明国势如何,清虏又如何?”
郑森一愣,低头想了下,只好拱手作答:“我大明万里之疆,千古丰饶,民口岂止亿万。清虏苦寒之地,杂胡混处亦不过数十万之数。加之北地塞外亦是连年荒灾,清虏才有亡命寇边之举。大明若能稳守不动,待天时转安,民心安定,兵马复强,必定此消彼长,清虏可一战而灭。”
“嗯,此言有理。大明之难,乃在内虚,大明之兴,也在内强,而非清虏之独强独弱。如今海陆商事鼎盛,我郑家年贩粮布盐铁油茶数以百万计,清虏所获区区小数无碍,所以你五叔倒也无多大过错。况且此番你五叔还从辽东赎买数百青壮男女,也算为国积功。”
看着儿子那副愤青的模样,郑芝龙只是笑笑,就轻描淡写了过去。他口中的赎买辽东沦陷难民,不过是和吴三桂私下做的猪仔生意。
郑芝龙如此一番牵强附会的掩饰,粗一听还真有点听头,但郑森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见儿子还有点不服气,郑芝龙的笑容就渐渐褪去:“你五叔之事不要再提了。如今天下不稳,四方危机四伏,郑家可容不得内耗。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道理你应该懂得。”
“是……”郑森见父亲有心把此事盖过,也只能遵从,不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赶紧拱手,“听说广东巡抚赵有恒大人在广东编练新镇,聘华美老军操习,行泰西练兵之法,儿子想去看看。”
郑芝龙很满意儿子对军事方面的兴趣,毕竟这个郑家迟早也要交到对方手里,于是欣慰地点头应允:“多多游历也好。两广总督沈大人曾为福建巡抚,与为父颇有些交情,就书信一封带去,若能在新军之中谋一参赞之职更好。”
“多谢父亲!”见父亲全力支持自己,郑森大喜过望,赶紧低身行礼。
……
此时此刻,大员岛东宁城外码头,前宣慰司幕府都事曹秀林,正带着家眷向前来相送的部分同僚辞行。
自从华美返回后,曹秀林在大员官场就渐渐低调起来,除了完成指定的政务,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翻看从华美带回的大量书籍。有了实际的认识之后,对比大明和华美的诸多不同,曹秀林不再热心于大员的仕途。
在漳州的老父亲过世,终于给了曹秀林退出大员的机会。大概颜思成也早看出了曹秀林的思绪,也没有过多挽留,同意了对方返回大陆的请求。
码头上,曹秀林最后一次向着曾经的伯乐颜思成鞠躬行礼,千言万语已经化作了默默无言。
“曹兄此番辞官回乡,守孝耕读,大员失一梁柱,余失一肱骨,可谓痛心。若曹兄将来有意复来,颜某当倒履相迎。”颜思成一边命人将自己赠送的大量礼物搬上船,一边依依不舍地说着。
这一年,颜思成也迅速老了些,才不到四十岁就出现了大量眼角皱纹,曹秀林知道对方在应付华美东联集团大量“入侵”的政务中身心憔悴,心里也暗暗不忍。
“多谢颜大人厚爱……不过以在下所见,派送大员官家幼童赴华美进学,乃是极大的好事,同知大人万万不可错过。”
和颜思成一直耿耿于怀不同,曹秀林反而认为大员加大和华美的来往,是利大于弊的选择。大员虽然物产丰饶,但人口稀少,大部分地区还是蛮荒,如果不借助华美东联集团加大本地开发和人才培养力度,就凭大员本身的能力,根本无法达到颜显屏口中所说的自强自立。用华美的话说,就是没有强健的“自我造血”能力,目前的大员和虎视眈眈的郑芝龙比起来,都差太远了。
“呵呵,那就记下曹兄的临别肺腑之言了,一路保重。”颜思成笑着拱手,对曹秀林从华美归来后始终坚持的观点不置可否。
曹秀林走了,颜思成不做丝毫停留,就带着一群官吏又匆匆赶往东宁城府邸,准备接待从吕宋来的商使。据说此次从西班牙人手里夺占吕宋的华人,将和大员商定正常互市。
……
几日之后,北上的广东新军官兵在兵备道沈廷扬的带领下到达曲江县,并随之渡过武江。此时的韶关守军早就风声鹤唳,紧闭城门不说,当地守备甚至都逃进了曲江县城,守关兵丁更是跑得没剩几个,到处都是人心惶惶。
对行军作战一抹黑的沈廷扬,想当然的将大部分辎重队留在韶关,和当地守军布置关口防御,然后亲带主力在后世五里亭的附近丘坡上扎营,打算和韶关来个“互为犄角”,然后又派出探哨往北往东分别侦查。
营地俯瞰武江,北面是地形复杂的原始山林,西面是狭窄的河道平原,南距韶关不过数里地。理论上,只要扼守住这里,从郴州进犯的农民军就无法威胁到广东腹地。在以文驭武的原则下,全军都只能按照沈廷扬的想法部署。
北上途中之时,就不断遭遇大量南下的难民。这些来自湖广内地或广东北方边界州县的难民潮携老扶幼绵延上百里,武江和北江河畔,到处都是被人遗弃饿得精疲力尽的老弱妇孺。沿途县城都生怕这些难民会闹事,不给予赈济都算了,还紧闭城门派出兵丁驱散那些在县城外聚集休息的难民。
到处都是流离失所后的哀叹哭泣,体弱而亡的人沿途比比皆是,彼此残杀抢夺食物的事更是在北上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到处发生。凄凉的画面,让在琼州日复一日过着相对安定生活的官兵一时之间都无法适应。军中粮草紧巴巴的,想要赈济难民也是杯水车薪,沈廷扬是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又过了两日,沿武江涌来的难民数量骤然增加,然后探哨也带回了消息,一股兵力超过万人的农民军正紧跟在逃难百姓的身后急速南下,其中还有过千的骑兵。
扎营后还有点嘻嘻哈哈的官军这下子莫名其妙的紧张了,尤其是琼州营主官游击周桥,更是一天到晚神经兮兮地站在营外的高坡上眺望韶关方向,仿佛早就在找退路。
在最后一波难民从官军营寨的西面通过后,天地之间忽然变得空旷了起来,空气也似乎在凝固。不断派出的探子又不断返回,报告着一个个农民军逐渐逼近的消息。
很快,数量接近两万人的一部农民军终于出现在距离琼州营官军营地西北不到二十里的武江东岸,然后安营扎寨,和官军对峙起来。
率领这股农民军的,是张献忠收养的四位义子之一的孙可望。为配合张献忠在湖广东南对江西官军主力的作战,孙可望奉命率领1000精锐骑兵和3000步兵主力,裹挟着新近招募的12000多归降官军或青壮乱民,准备南下进入广东,然后占领韶关,并伺机经南雄朝江西赣州的侧后方迂回。
占领郴州之后,孙可望就不断排出小股部队恐吓周边的州县,基本上只要骑兵在县城附近跑上几圈,烧掉若干村庄,第二天城里的官员就会落荒而逃。孙可望就靠着这种声势席卷掉湖广和广东交接的大量州县,收刮抢夺的钱粮不计其数,但也耽误了相当的时间。
一路上追赶着逃难的百姓,孙可望一部是过得十分滋润,虽然跨越广东交界山区费了很大的劲,但不费吹灰之力地享受了大量的强J和杀戮,掠夺的粮食财物装了满满两百多辆大车,就一门心思顺着难民的脚后跟直接攻进韶关,然后好好享受一番。
不过这次似乎有点不对劲了,按道理只要自己的哨骑出现,当地的官府官军就应该望风而逃的,怎么临近韶关,反而还会遇见一波死硬不退的官军?
但孙可望这个人本性就是一个既胆小又很狂妄的人,在他眼里,这次南下佯攻所造成的声势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预想,就算广东边界真有那么一支能打的官军,那以他手头掌握的兵力,不能全部吃下也能全身而退。
而且,他也不相信广东的官军能比湖广和江西的官军更有能耐。
夜色降临前的最后一次偷偷抵近侦查,孙可望得知眼前的官军还不到4000人,骑兵百人出头,顿时就定下了第二天发起全力进攻的决定。
此时此刻,广东新军官兵的营地里,游击将军周桥也正在找理由跑路,不断游说军中中层军官和沈廷扬身边的幕僚,希望能说服沈廷扬退守韶关。
面对超过16000名农民军的强大压力,就算是大批低级嫩头青军官有些盲目的自信,包括沈廷扬和守备张建业在内的大多数明军中层军官,还是赞同了周桥的退守方案。
依仗着自己的主帅身份和大量旧军官的支持,沈廷扬拒绝了琼州少壮军官的请战,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撤营南下。不过他没想到,对面的农民军也打算在那个时候发起进攻。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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