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各小队、中队的具体编排,周惠没有插手,而是由他们依着乡邻、亲疏自行结成,以保证小队之内、各小队之间的默契。唯有各队的押官和队头执旗,乃是他根据军副郑复的意见,特地先行挑选出来的坚毅、勇武之士。
按照兵法,成军、选将之后,便是申令、教战、练兵三步,然而如今临战在即,教战和练兵这两步只好省略。周惠能够做的事情,便是严申军令,同时鼓舞起诸人的斗志。
“诸位皆是荥阳郡人,既然没有随中牟守将溃逃,可见都有保家卫国之抱负,是我大魏的忠勇之士!”周惠的语气十分慷慨,“然而,只有忠勇还不够!你们面前的敌人,一路屠城略地,杀人父兄,可谓是穷凶极恶,我等若不同心抗敌,固然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但如果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也只有被白白屠戮!”
“各中队之内、小队之间,都是亲友乡邻,行立前却,须自相依附!人心若齐,相互照应,则无往而不胜;若有私自退缩、见难不救,各位便是侥幸活下来了,如何向亲友、乡邻的家人交待?今后又有什么脸面在乡里立足!”
周惠扶着佩剑,在众人面前的土坎上来回踱着。他满意的看到,众人的神情都镇定了许多,整支小军的面貌似乎焕发一新。
正在这时候,王建和郑复带着护兵,押着新领到的军需返回了营地。抬头在营地之间巡视了一番,目光掠过周惠这一幢时,王建的眼睛忽然一亮,紧接着便径直走到周惠身边,压低声音赞叹道:“原以为允宣初次整军,难免要多费些功夫,却没想到做的如此之好,连宗德诸人也有所不如哪!”
“仲立兄过奖了,”周惠拱了拱手,“正要请示仲立兄,整军完毕之后,是否要将咱们府户军的军令颁布下去?”
“军令的事情,不妨暂且放在一边,”王建略一思索,“这些州郡兵,向来散漫惯了,如今能够前来荥阳汇合,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对于他们,咱们不能拿正式军令来要求。”
北魏的正式军令,可以说非常严苛。以这样一幢为例,战阵之上,三人队逃一人者,九人队逃小队二人者,阖队皆斩;若有整支九人队逃,则斩押官、队头;战后统计战损,一队有人战没,必勘查战没缘故,其中如有可救而未救之事,阖队皆罚,严重者斩首以正军令。
正因为治军严格,战力突出,北魏才能屡克外敌,由代北小国起家,成长为一统北方、威压西域之赫赫王朝。而这一治军方式,也为后来的北周、隋、唐府兵所继承,写入《李卫公兵法》之中。
然而,这套军令主要适用于台军、府户军等,于州郡兵却不太适合。作为服徭役的编户,州郡兵向来只承担巡城、缉盗之类的事务,很少参与两军之间的正面交锋,自然不能用军令来约束。出于类似的原因,王建在整理这支重组的府户军时,也没有正式的把军令颁布下来,只是和周惠提到过两次。
周惠也想到了这一点。对于王建的决定,他深表赞同:“不错!如今集结在荥阳的三四万军队,绝大部分都是司州各地的郡兵,这些人战意不高,城内又是人情纷扰,恐怕连大都督杨昱都无法严格约束,只能以利益相诱,否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引起大规模的潜逃。”
“还真被你料着了!”王建语气中明显带着惊讶,“刚才去领取军需时,恰见大都督府发布文告,说杨大都督已经从洛阳请来诏令,若荥阳城不失,无论是新召更卒,还是原有的郡兵,一律给复三年租税……我正准备在军中传达呢!”
“哈哈!侥幸猜到而已!”周惠与王建相视一笑,彼此间都感到一份难得的默契。
……,……
次rì早上,王建接到将令,率军进驻荥阳西门城楼。城楼的外面,陆续有十多支小规模援军到达,其中也包括三rì前和他们一同启程的几幢府户军。验过旌旗令牌之后,王建等人按部就班的放下吊桥,一一接引他们进入城中。
然而,到了rì中时分,大都督府忽然派人前来,在门外立下告示,声言南军将有动作,荥阳城将即刻关闭所有城门,因此令后到的援军全部原路返回。随后,来人又向王建等出示大都督府将令,命城楼驻军收紧吊桥,严加戒备,若违令放开城门,辄以阵前通敌论处。
王建和周惠昨rì才被敲打过,身上还背着十军棍的处罚呢,接令后虽然有些腹诽,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收起吊桥,将还未进城的几支小部队全挡在了城外。
吊桥一收起,城门外立刻炸开了锅。众人远道而来,又是烈rì当头,眼看目的地到了,谁不想尽快进城缴令歇息?他们大声喧嚣着,有人极力争辩,有人连声求告,也有人破口大骂,总之就是不想依令返回。然而,限于将令严格,王建诸人也只能置之不理,将那些言语都当成了耳旁风。
就在这当儿,又一支不到两百人的小部队到达了城外,看戎服样式,居然也是重组的河南府户军。他们的战力或许不比郡兵好多少,气焰却是嚣张得多,几下就排开近前的郡兵,挤到了城门对面的护城河边上。等到发现城门紧闭,他们立刻冲着城楼大骂起来:
“开门!nǎinǎi的还不快点开门!想急死你爹爹么?”
“南军还没到呢,就吓得缩进龟壳里了吗!”
“他nǎinǎi的什么破告示!咱们大老远赶过来,怎么可能又原路回去?”
“睁大狗眼看好了!咱们也是府户军,不是他nǎinǎi的郡兵!你们竟敢不收?”
“小妇养的!信不信咱们回河南府告你娃……”
他们变着法儿大骂,希望能引起城上的反应。不过呢,被骂了这一会,王建、周惠等人都已经习惯了,很淡定的坐在城楼通风处纳凉,夏侯敬甚至干脆就在地上侧身躺着。只有田颖显得颇为烦躁,来来回回在城楼上踱步,忽然就摔下头盔,拔剑来到了城楼边上。
“田蛮子,你要干什么?还不给我回来!”谢邦急忙大声劝阻他。
“不干什么!就是想回骂几句!”田颖收回佩剑,口中骂骂咧咧,“nǎinǎi的,还骂出名堂来了,真他娘的以为咱们好欺负吗!”
听了他的抱怨,周惠忍不住一笑:“子聪,你还是省省吧!不还嘴还好,一还嘴,他们骂得更凶,你有几张嘴和他们对骂?”
“总不能就这么算了……真是,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肮脏气来?”
说着,田颖便走到城楼边,吸了一口唾沫,大力向护城河对岸吐去。对岸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忙不迭的躲开,口中却骂得更加凶残,有人甚至还认出了田颖,指名道姓的大骂:
“是田颖田子聪!那个混蛋蛮子!”
“nǎinǎi的田蛮子,看你这狂样!有种下次来咱乡里,不揍得连你娘都认不得,爷们就跟你姓!”
“田蛮子!你还欠咱八十钱!好意思冲咱吐口水吗?”
“有田蛮子在,那几个也跑不了……王仲立!我樊迟敬你是个人物,请你现身一见,给咱们一个说法!”
“是樊迟樊延之。他们应该比我们晚出发一天,现在居然就到了荥阳城,倒是和咱们有的一比,”王建站了起来,“延之以前帮过我和世裔的忙,我得去见见。”
“仲立等等!”夏侯敬忽然伸手拉住他,人却依然枕在地上,“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吗?”王建连忙问道。
夏侯敬没有回答,他一骨碌爬起来,将耳朵贴到城墙墙根。片刻之后,忽然脸sè一变:“是骑兵!上千的骑兵!正冲着荥阳城奔来!”
“难道是南军吗?”田颖连忙追问道。他的神情中既有紧张,却又似乎蕴含着几丝兴奋。
“这说不好,”夏侯敬眉头微皱,“听传来的动静,这支骑兵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可是南军向来不以骑兵见长,怎么会有这样的jīng锐?”
“也许是咱们的台军?”谢邦猜测道,“大都督府不是才发布告示,说咱们的台军马上就能到达,让城内安心驻守吗?”
“咱们上楼去看看,楼上有望台。”王建说着,率先登上楼内的木梯,周惠等人也跟在他后面,一同来到二楼的望台上。远望周围,触目皆一片金黄,那是大片即将收割的麦地,在夏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似乎没有什么啊,”谢邦揉了揉眼睛,“宗德,你是不是听错了?”
“放心,不会听错的。”夏侯敬很有把握的回答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支骑兵忽然出现在城南远处的树林边,如风一般直冲荥阳城而来,所有骑兵身上皆是白袍白甲,在阳光下耀眼之极。
“这是哪方的骑兵?”王建十分疑惑。
据他所知,目前对峙的只有魏朝和梁朝,魏朝为水德,戎服sè黑;梁朝为木德,戎服sè青,按理说不会出现白sè戎服。
周惠却很快明白了。白袍白甲,这不就是陈庆之的白袍军么!
“是敌兵!南军陈庆之的白袍军!”他大声提醒众人道。
“那咱们得快点开门,至少把外面的府户军放进来!否则骑兵一冲,他们根本扛不住!”谢邦焦急的说道,转身就要下楼,却被王建一把拉住。
“世裔,别去!军令如山不可违!”王建摇头说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前还帮过咱们,你好意思不救?”谢邦跺了跺脚,“仲立,不就是十军棍的处罚吗?到时我替你顶着!”
“这不是军棍的问题,”王建颇感无奈,“世裔,你怎么跟子聪一个xìng子了?”
“是啊,世裔,”周惠也在一旁帮腔,“你想想,杨大都督为什么会提前关闭城门,让各路援军原路回去呢?还不是防止敌军突然而来,外面却有部队争着进城,从而对城门的安全造成威胁?而且我还听说,元颢一路势如破竹,河南地界颇有些人愿意趋炎附势,这外面说不定就有,若是让他们抢到城门,咱们可有能力挡住骑兵的冲击?”
“允宣说得很对,”王建大表赞同,“杨大都督乃我大魏宿将,既然有此军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万不可因私废公。”
他的这一句,正好是周惠的想法。因为周惠记得,陈庆之攻略荥阳并不顺利,所以作为对手的杨昱肯定也有两手,他之所以封闭城门,恐怕是得到了某些情报,或者是附近各郡的人心向背,或者就是某些抢城yīn谋。
谢邦不是笨人,经过周惠一分析,他也意识到了刚才的鲁莽。可是,如果他们不开门,城外的军队很可能会受到骑兵的进攻,其中也包括樊迟所部。难道说,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乡邻受袭吗?
“世裔,你放心,只要咱们守好城门,骑兵是没法攻城的。至于樊延之他们……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下来。”王建尽量安慰道。
谢邦无语的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投向城楼之外。在那里,两千余骑兵正绕城疾走,不时耀武扬威一番,作势要冲击河边的军队。这些军队规模都不大,又以郡兵为主,面对这样的威胁,自然都是战战兢兢,好在那支府户军确实有点素质,不然也不会像王建、周惠他们一样,只花了两天时间便从洛阳赶到荥阳城。在他们的组织下,各部郡兵纷纷结成团队,然后往他们那边靠拢,渐渐的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势。
“樊延之,你果然有些本事,”一个声音大笑道,却是留在城门楼上的田颖田子聪,“还要不要我给你开城门?”
“你nǎinǎi的田蛮子,先不开,现在想讨好咱?晚了!”楼下的樊迟樊延之大声笑骂,“等咱击退这股贼骑再和你计较!”
“这个樊延之,反应倒挺机灵。”王建听着也笑了起来。
当然了,明白人都知道,现在这城门开不得,一开的话,没有作战经验的郡兵肯定会争相进城,好不容易结成的防御阵势便立马崩溃。可是,他也不能够明白说出来,以免郡兵心生异念,于是只好这样故作豪迈的提振军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