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历一三九年,四月。宛州最南方,海角平原之上,驻守在传说中天涯海角的一座简陋的军营,被刚刚离去的台风洗礼的一尘不染,在夕阳的余晖里,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显得那样干净。只有那一丝丝若隐若现的锈迹斑斑让人感觉到这军营的颓废和武备的松弛。
但周怀年的身上,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颓靡,一种武人的彪悍和若有若无控制的恰到好处的杀气,证明着这个人的实力。一种血染出来而不是练出来的实力。
整个军营最干爽的屋子里面,已经被来自遥远的中州特产的五色丝绸围起来大半,周怀年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向着帷帐这边矮几后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老人躬身施礼。低声道:“这时节本来季风会晚一段时间才会有,今年气候有些异常,倒是辛苦先生了。”
那矮几后面的老人向着周怀年温和的笑了笑,右手遥指帐内,温言道:“皇命催得紧,回得突然,这些个舟船劳顿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公主殿下也累了。见个礼,赶紧去准备下,明天我们就出发回京。”
周怀年紧了紧泮甲丝绦,单膝跪下,朗声道:“末将周怀年,见过公主殿下。还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良久,帷帐里面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去吧。办好你自己的事儿,这些个繁礼就免了。”
周怀年站起身,又深深施了一礼,道:“军部的传令也是方才刚到,因为公主殿下回来的突然,属下将奉命护送殿下一行过海角平原,到寒云川峡谷一带。那时有河池的王参将率部护送。天枢院院令,五日后天枢院便至。因得令匆忙,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
“罢了。不必大张旗鼓。明天我们带着几年前送到你这里的那名历练生走就好。”冷淡中透着一股子漠视,然人心中一凛,不敢近视。
听公主殿下说到历练生,周怀年略一犹豫,盘算了下,心下一横,低头,沉声道:“五年前,海角军营接到军部行文,还有一名历练生。只是这许多年来……”说到这里,周怀年面露尴尬,喃喃的有些说不下去。
“怎么?围剿海盗的时候死了?”帷帐内的贵人还是那样不着烟火的问。只是语气中有些淡漠的嘲弄,周怀年很不舒服。
“那倒没有。”周怀年咬了咬牙,定下决心,道:“只是这人似乎没有作为一名武者的觉悟,每日里只是研究着木系的心法。虽然武学一道天赋超人,但这许多年来进展很不如意。”
“军部的野望啊,破灭的到也真是快。行了,下去吧。”公主淡淡的说:“我有些倦了。明天一早带那人来,回到京城,送回军部,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老将军多事儿,我就说不用当真。”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渺不可闻,周怀年却一字一句听到耳朵里,只觉得浑身如芒刺在背。不经意之间,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周怀年深施一礼,转身出门。门外的柔和温暖的夕阳在湛蓝的天空下竟然那样的可爱。周怀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略有湿咸的空气也有一股子陈年烈酒的浓香。真不知道军部那些老爷们在朝堂如何活了下来。周怀年不禁想到。
身后的门悄然打开,那老者走了出来,看着满脸轻松继而有些尴尬的周怀年,笑着说:“公主殿下待人宽厚,不用那么拘谨多礼。走,我和你一起去看一看这少年。”
周怀年不安的看着那老人,像是犯错误的孩子一样,左手轻轻拈着丝绦,忐忑的说道:“末将无能……”
“别这么紧张。有些事儿,你也做不了主。据我所知,当年军部的一位大佬在得知公主殿下十二岁测试有傲人的木系天赋之后,突发奇想从全州选出有武者、修行天赋九名少年全州各边疆历练。但不知怎地,日前得到讯息,这九个少年,只有你这一处还活着。其他八个少年不是失踪就是确认死亡。这个行动,其实在那大佬死了之后便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了,况且只有一个活着,不管怎么说,你今年的考评也不会很差。”老者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几名追随者回去休息,只带了两名追随者跟着周怀年走去。
“再说,这事儿公主早都忘光了。是老夫日前心血来潮,想起这人。顺便带回去看看。”老者和蔼的说到。
“可是……”周怀年面带难色,道。
“有什么难处?”如春风一般,全然没有周怀年想象中一名高高在上的大法师的傲慢与无礼。龙行千里,百草沾恩。这才是真正的大修行者吧。周怀年如是想着,心中的不安随之一挥而去,随着海风消散的无影无踪。
周怀年道:“倒也没有什么为难,只是日前我们得到内线暗报,博雅海上一股子海盗今天要上岸劫掠,属下负责迎接殿下,实在脱不开身,只好由那小子去带队设伏。估计回来的时候已经子夜了,先生还是先去休息吧。等明儿一早,我带那小子来拜见先生。”
“哦?呵呵,周将军带的好兵啊……”一句话没说完,老者忽然停住,望着南方海岸,弹指之间展颜一笑,继续道:“似乎已经打起来了。看一看?”
周怀年心里一惊,侧耳听去,海风中隐隐涛声,毫无异状,哪有一点厮杀的征兆?见那老者说的当真,不似玩笑,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前面的瞭望台还算牢固,就是简陋了一些,辛苦先生了。只是上面风大,先生当心风寒。”
老者接过后面追随者披到肩上的一袭猩红披风,跟着周怀年走了过去。夕阳西下,军营里面安静的让人有些心悸。不时有风吹木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撩拨心弦。
“周将军带兵严谨,法度森严,老朽佩服啊。”老者忽然感慨道,似乎感受到前面的战斗。
不是亥时登岸吗?怎么提前这么早?不会有什么变化吧。周怀年心里不安的琢磨着,听那老者这么说,心里更是不安。
“先生说笑了。这天涯海角之处,没有塞外蛮人骑兵劫掠扰袭,没有雷州马匪穷奇彪悍,只有些个荒岛之上菜都吃不上的海盗不时的骚扰一下,军备松弛,无法和其他边塞的强兵比较,惭愧惭愧。”虽然这么说,但很明显,周怀年有些心急,边走边说,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虽然略显无礼,但老者也没计较什么,而且明显对这种直接的对话很投脾气,嘴角的微笑渐渐浓了起来。
“周将军好志气啊。”老者打了一个哈哈,道:“我宛州无论军源还是军械均只算是末流,将军自比天下强兵,虽不如,亦可佩。”
周怀年听老者这么说,脸上一热,心想都是和那帮兔崽子说习惯了,让人看笑话了。偷眼望去,见老者并没有讥讽的神色,这才心神略定。只听那老者继续说到:“周将军也不必过谦。适才放眼望去,天际之间杀伐之气顿起,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这才是用兵的王道。”
周怀年听老者说的这么肯定,心下略有焦急,走的越来越急,那老者飘然若仙的在周怀年身后跟着,不见走的多快,却不落分毫。
说是瞭望台,其实只是用原木绑成。就是这么简陋的瞭望台,当初也是费了周怀年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北邙山运来木头,建成的。虽然简陋,但在军营里面起到的作用却是不可小觑。四人登到瞭望台之上,海风当中隐隐厮杀声入耳。放眼望去,天色已经渐渐暗去,数里之外的海滩之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让周怀年心里一惊。这……怎么会这么多人!暗报说,只有燕尾岛一股海盗,一百人左右,但那海滩之上,粗粗一看便有几近三百人之多,还有一些船上正在陆陆续续有衣着褴褛,手持利刃的海盗在登陆。远方依稀还有几艘大船缓缓驶来。
八十人列队在海滩之上土质坚硬的地儿排着阵势,远远望去,在蚂蚁一般的海匪前面,显得肃穆整齐。
还没第二次接战!周怀年心中忐忑,虽然是官军,但军备素质和海匪没有什么大得分别,要是势均力敌,凭着预先设伏或许还能打上一打,但现在这阵势……
老者呵呵一笑,拍了拍周怀年的肩膀,道:“周将军啊,老朽在九州之内见过许多强军,但我宛州本不以武力擅长,这般军纪,这般森严,就是对付翰洲骑兵,也是胜负参半,更何况是些个海匪。周将军治军之能,却是不俗。”
周怀年听老者这般说,将信将疑。虽然戎马一生,但打仗凭的是人多势众,刀亮马快,这阵势有何用?!但那小子练出来的东西,得到这贵人的赞赏,或许有些道理吧。周怀年面色凝重看着海匪第一波的冲击。这些兵是海角兵营唯一能打仗的兵马了。说不上要是败了,公主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窜到北邙山里面落草为寇。
想到这里,周怀年忽然感到后背嗖嗖冷风。
正在周怀年忐忑的胡思乱想着,海匪略略整理阵势,便再次凶悍的扑了上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