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庆四年,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发动民众兴建水利,修筑堤坝水闸、疏浚西湖。在钱塘门外石涵桥附近,曾有一堤名白公堤,如今已不在。西湖美景千年,后人便将湖上白沙堤当做纪念白居易之处,以致很多人误以为西湖白堤便是当年的白公堤。
白居易以诗文著称于世,至于其私生活方面后世各种考证褒贬不一。但唐代诗文大家中,出仕为官造福一方、发展民生经济、兴修农田水利并留下千年美景,直至今日仍在造福当地、促进商贸繁荣与旅游开发者,白居易首屈一指。
西湖白堤今犹在,钱塘门外古白公堤已无存,而江南一地,还有一道白公堤却保留至今,便是今天的苏州名胜、自阊门至虎丘的七里山塘街。
在修筑堤坝、疏浚西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大唐宝历元年,白居易告别杭州转任苏州刺史。白居易到任之时,前往吴王阖闾葬剑处虎丘凭吊怀古,看到当地河道於塞、水路不畅,便找来工匠与官吏测量设计,向商贾募资发动民夫开凿了一条山塘河。
此河东起阊门渡僧桥,西至虎丘望山桥,全长七里有余,沿河形成了一条热闹繁华的山塘街,又称七里街。
山塘河开凿的地理位置非常好,不仅有利排涝灌溉,而且水路交通便捷,邻河的山塘街一出现,便成了苏州商业与人文风景荟萃之地,后人亦称山塘街为白公堤,并在阊门外渡僧桥头立白公祠纪念。
苏杭美景,天成山水与人工巧建合一而成,然而白居易却未能久留,山塘河刚刚开通不久,便于次年秋天离去。离任之前的当年正月,白居易登山遥望姑苏城感慨无限,赋诗一首道——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
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
白居易于山上楼阁中吟诗之时,却没有发现半山腰有两位仙人也在遥望城外七里山塘。他们是一男一女,宽袍大袖、腰系丝绦者名叫乔散人;云鬓高挑、婀娜秀媚者是乔散人的道友柳仙子,这两位仙家来自仙界万寿山,游历红尘于姑苏城外驻足。
柳仙子缓缓展开了一幅画卷,约一尺高、近四尺长,然而上面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听她轻声叹息道:“此卷是当年明月仙童行走红尘路过姑苏时所作,不用笔墨,摄月下水面倒映人间山河凝炼成画,却未留一丝痕迹。”
乔散人亦喟叹道:“明月仙童凝炼此画成卷时,清风仙童就在身旁,伸指将卷中画迹隐去,并用大法力在上面画了一道门,从此画中山河人烟自成一界。”
柳仙子微微皱眉道:“这画中界,我亦不解,究竟是怎样一片山河呢?”
乔散人若有所思,一指山下道:“就是这人烟景象,你眼前所见,便是画中之界。”
柳仙子不解道:“可是这山塘河刚刚凿建而成,百年前明月仙童作画之时,人间尚无此河,难道画中也会有吗?”
乔散人微微一笑:“也许有,也许没有,此画本就是摄山水人烟而成,清风仙童以大法力画一门封之,是在印证推衍之道。封入画中的山水人烟皆为虚景,却能随画外人间推衍而变化,就如水中倒影,不知再过千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景致?”
柳仙子点头道:“我明白了,假如再过千年有人能看到这幅画,虽然是明月仙童做于千年之前,可画中景色却是当时的姑苏,无论那人来没来过苏州、无论此画流落到何地。只是这卷中画迹已隐去,连你我都看不到。”
乔散人苦笑道:“别说你我看不到,就是那封境入画的清风祖师本人也是看不见的,此物只是他一时动念而已。画上那道门并未与画凝炼一体,只是一道法术,千年之后待这法力消尽,那画迹就会重新显现。如果那时的画迹已变为千年之后的姑苏山水,则说明清风祖师的推衍之道当年便已大成,不在镇元祖师之下。”
柳仙子又长叹一声道:“可惜清风已散、明月不归,就算千年之后这卷中画迹重现人间,可证明百年前清风仙童的推衍之道已不在镇元大仙之下,又能如何呢?清风祖师当年封此画之时,是否想到百年之后他本人已经殒落?”
乔散人摇头道:“此非我所知,清风祖师一时动念留下了这样的画卷,只是一种修为印证。至于这幅画卷本身,反倒是可有可无。”
柳仙子思忖道:“万寿山三大祖师,明月仙童我所知不多,而镇元与清风皆极擅推衍之道,但我却听说那清风祖师根本不会做画?”
乔散人一笑:“清风仙童确实不会作画,亦不擅歌咏,这卷中画迹本是明月仙童摄山水人烟而成,他只是以推衍之术封境入画而已。”
柳仙子转身看着乔散人道:“你亦习推衍之术,却无法与两位祖师相比,但在万寿山,你以擅画闻名,何不以此卷做画,感悟一翻当年意境呢?”
乔散人眯起了眼睛似在思考着什么,等他睁开眼睛之后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笔,沉吟道:“我手中这支群芳点颜笔,是当年明月仙童所赐,便以此笔做画,描绘眼前山塘景色掩卷,以待千年之后卷中画迹重现之时。既然清风已散、明月不归,此画就留在人间吧。”
言毕,柳仙子展卷、乔散人持群芳点颜笔作画,描绘的便是刚刚开凿的七里山塘风景。画成之后,乔散人随手一挥,此画飘向天际不知落于人间何处。
……
白居易辞苏州任、乔散人作山塘卷之后,又过去六百余年,到了明代成化年间。
此时的苏州山塘街,历经沧桑战乱、几度兴衰之后,繁华远胜往昔。沿河街面店肆林立、会馆集聚、居货山积、游人商贾如云。山塘河上舟楫往来不断,桨声连连夹杂着丝竹弹唱之音。此河白日间商船穿梭,入夜之后彩灯画舫飘荡,是红尘中富贵风流地。
此日夜已深,画舫弦歌声渐渐喑去,唯有船上彩灯在水中细碎的倒影如鳞。沿街商铺早已上了门板,只有大宅门前还挂着写有各家堂号的灯笼,喧闹了一整天的山塘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在这河堤石街旁的很多座桥头,不知道什么年代放置了一座座蹲踞的石兽像,大约半人来高,似狮似虎似猫更似狸。这石兽的样子并不凶恶,反倒一个个笑呵呵的憨态可掬。夜深人静之后,仿佛只有这一座座石兽仍在默默地守护七里山塘河。
就在这时,不论是岸上船中,睡梦中的人们都听见了一声断喝:“妖孽休走——!”
一道人影从望山桥方向飞速而来,脚不沾地地沿山塘街飘行向阊门而去,锃亮的光头在灯笼照耀下依稀可辨,看面貌是一位中年僧人。他身上灰色的僧袍撕开了好几道口子,上面还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僧人穿行山塘街的速度极快,每经过一座石兽像的时候,都挥右手打出一道法诀无声无息地印在石兽的额头上。转眼间他已穿过七里山塘到了渡僧桥前,远远的虎丘方向有一道剑光飞来。这僧人一咬牙,将左手中握的一块玉佩扔进了山塘河中。
这玉佩约一寸宽,两寸长,正面雕一枝修竹,反面刻云花图案,近似水滴形的轮廓,大小恰好能握在手心。它落入河中竟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仿佛奇异地融入倒影波光里,远处追来的人并没有察觉。
扔出玉佩时僧人脚下没有丝毫停留,竟跃上水面在画舫间奔行,穿过阊门一侧的水门进入了苏州城。那道剑光紧追不舍,凌空越过城墙飞入城中。熟睡中的人们被那一声断喝惊醒,僧人与紧随其后的剑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僧人似是在山塘街留下了什么东西,当时被追的太紧,打算以后再来取。可是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
那奇异的僧人离去后又过了二百多年,到了清代乾隆年间。
这一天,北京西郊一座蔽旧的书斋,室中匾额上书“雪芹居”三字,有一青衫文士正伏案而书。他的名字叫曹沾,正落笔写到——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曹雪芹作《红楼梦》,开篇提到姑苏阊门外有这么一条街,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街内有一座葫芦庙。这葫芦庙究竟何在?小说家言当然不必深究,且书中的葫芦庙已毁于一场大火。可是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苏州阊门外繁华的山塘街上,真的出现了这么一座“葫芦庙”。
时间已经是公元2012年夏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苏省苏州*市,七里山塘街已成旅游风景名胜。此街临河而建、水道纵横,踏着石板路走过有很多座古桥,其中相邻的两座桥,一座叫青山桥,另一座叫绿水桥。在这青山桥与绿水桥之间,有一座新修的寺院名叫普福禅寺。
据普福禅寺的旅游景点介绍,这座小小的寺庙就是曹雪芹所写葫芦庙的原型。对于这一点“考证”,有很多人提出质疑甚至在网上谩骂,认为是当地政府组织“砖家”忽悠游客的噱头。
但要注意一点,文学创作中的“原型”与历史考证中的“原址”完全是两个概念。比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没人能否认他的身上带着曹雪芹的影子,甚至可以说曹雪芹就是贾宝玉的人物原型之一,但是经过了文学艺术加工。
曹雪芹不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山塘街上的普福禅寺当然也不是《红楼梦》中的葫芦庙。可创作并不凭空,风土人情刻画必然与作者的阅历见闻相关,曹雪芹提到了姑苏城阊门外的这条街、街边的这座庙,书中不经意间带着世上山水人烟的倒影。
普福禅寺始建于宋,寺院窄狭只有前后两进,中间是一个天井,整个格局呈葫芦形,虽不大却一度香火极盛。此庙曾毁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期间,到了200年,当地政府于原址重建,它在被损毁的五十年后再度落成,成了山塘街上的一处景点。它是葫芦庙也好,不是葫芦庙也罢,它就出现在那里。
很多第一次来到山塘街的游客,看见庙门前的景点介绍时,通常都会露出疑惑之色,皱眉琢磨道:“哦,这里就是红楼梦里面说的葫芦庙?扯淡的吧,一定是忽悠人的!红楼梦是小说,哪会真有这座庙?”
还有一些对《红楼梦》原作印象较深者,可能会面带得色当场向同伴解说,以貌似义愤或嘲讽的语气道:“《红楼梦》我读过多少遍,那十里街,是势利的谐音;仁清巷,是人情的谐音,曹雪芹分明写的是势利街、人情巷,怎么能扯到这苏州山塘街呢?”
往往又会有同伴附和道:“是的,就是的,扯淡的‘砖家’,无聊的政客!弄出来这种东西忽悠人……可悲呀!”摇头感叹之余,神情间却有几分自觉见知优越的满足感。
这一幕在普福禅寺门前经常上演,比如今天,又有一群人在此地做此议论。此时有一个小伙从青山桥方向走来,他挽着一位挺漂亮的姑娘,后面还跟着一位背旅行包的年轻男子,在普福禅寺门前停下脚步看着旅游景点介绍。此人也听见了旁人的议论,只是傻乎乎地一笑,自言自语道:“原来曹雪芹也来过这里,只是这座庙不是那座庙了,呵呵呵,真有意思!”
这小伙子二十多岁,留着小平头,五官模样长得还不错,可脸上总是带着傻乎乎的笑容,看见什么都笑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的皮肤呈微棕色,显然是晒的,因为敞开的领口下露出的肤色明显浅的多。
这人的样子和他的名字倒是挺般配的,他叫成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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