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赵的朝堂上就公开争上了,还以为自己是不受人管的挛鞮氏大首领么?看样子这几年对於拓还是太客气了些,而在挛鞮氏族中依然有他的人,鲁纳达这几年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赵胜不觉紧紧的皱了皱眉,沉声说道:
“挛鞮将军刚才都说了什么……寡人这朝堂上并非没有不通胡语之人,若是你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妨让别人替你通译通译。”
这已经是明确的责备了,甚至有些问罪的意味。於拓这几年的邯郸话不是白学的,闻言顿时一惊,立刻矮下去了几分,忙不迭的应道:
“大王恕罪,臣没别的意思,只是与弟妇说了说大王的圣意,另外,另外……舍弟的几个孩子都还小,臣怕他们服不了众,所以,所以才多说了几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当真是如此么?”
赵胜不怒自威的盯着於拓看了片刻,却抬头问上了朝臣之中的某个人。那名大夫连忙点了点头,看这意思於拓的本意就是不是如此。原话应当也和这些差不多了。
於拓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多年在草原上称王,就算最近这几年接触了些中原文化,野性却是难驯的。赵胜也没指望从这一代人开始就驯服同化他们,此时见於拓虽然心思明显外露,却也知道些委婉了,嘴角不觉稍稍挂上了些笑意,轻轻哼了一声笑道:
“服不了众……草原上强者为尊的规矩寡人还是知道一些的。嗯,哼哼,挛鞮将军可想回去做首领?”
於拓听到这里顿时有些胆颤。什么叫“知道一些”?当年在草原上风餐露宿跟他於拓拼命的不就是高踞御座之上的这位么。於拓并不是不知道进退,也清楚赵胜必然反感他回云中做首领的想法。可是他真的非常渴望这件事,然而他更知道赵胜今天接见仅仅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不管是征求鲁纳达夫人的想法还是询问鲁纳达的遗嘱,都不可能改变他真实的安排。
作为失败者受人摆布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於拓虽然已经被折断了双翅,却并不愿意在这座四望看不见远方的城市之中呆下去,以至于了此一生,他想有所争取,可他并没有学会用委婉的语言去博取赵胜的欢心以求达到目的。他能怎么办。他只有用这种仿佛是自己在找死的方式来争取了。
五年的磨砺已经足够磨掉顽石上的许多棱角了,於拓现在是真心的害怕赵胜,可是当他鼓足勇气逆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已经不容他再退缩了。所以在赵胜那番有些撕破脸的责问过后,他立刻用与他弟媳妇相同的姿势匍匐在了地上。全身剧颤的恸哭道:
“自从六年前大王惩戒之后,臣已经不敢对大赵有二心了。可臣现在已经是快要死了的人了。只想在死之后趁尸体还未凉,让草原上的鹰鹫啄走臣的双眼、臣的尸身,以此洗净臣的罪恶,将臣带回昆仑神那里。
臣原先是对大赵不敬,可臣如今已经悔过了呀。挛鞮氏早已经不在了,草原上都是大王的臣民。臣没有兵、没有马,就算哪天再有不臣之心,除了自寻死路还能有什么用处?
臣只想回到草原上养老,不论是谁想撺掇臣对大赵不敬,臣都不会答应。臣求大王了。”
於拓话音落下,大殿之上除了他彷如牤牛一样的哭声之外再没有一丝声息。草原上来的那些人基本上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至于这些年在邯郸学习华夏礼仪文化的那些匈奴贵族少年虽然听得懂,却毕竟年幼,即便能理解他的心情,却也不敢说话;而赵国的大臣们即便心软,在赵胜没说话之前,谁又敢先吭声?于是大殿之上更显得寂静了。
许久过后,一直肃然注视着於拓的赵胜缓缓露出了笑容,轻轻叹了口气才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呵呵,虽说挛鞮将军乃是知不可为而不为,不过能明白这个道理,寡人也已心慰了。”
“谢……大王。”
虽然赵胜的话带着明显的“你是不敢,而不是不想”意味,但他能这么说,於拓也已经感激不尽了,额头在相叠平抻在地上的双手上连连叩了好几下。
赵胜点了点头笑道:
“挛鞮将军不必说什么谢字,有些话虽然说出来颇有些伤脸面,不过若是当真说出来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寡人知道挛鞮将军是个识时务之人,不过念及大赵之安,寡人看挛鞮将军还是留在邯郸为好。这倒不是寡人对你不放心,而是因为如今挛鞮氏已经裂为五部,你的身份却又太过特殊,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要回到草原,也难免会让各部首领人心惶惶。人心不安是为乱源,寡人不想云中出什么乱子,所以还请挛鞮将军能体谅寡人的难处。”
“大王……”
於拓不甘心的抬起了头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别说,赵胜已然笑呵呵地向他摆了摆手,和善的说道:
“寡人已经说了,今日与你等开诚布公。鲁纳达夫人虽然没能将意思说出来,寡人也知道鲁纳达首领必然指定了一子为继。不过寡人知道你们那里的情况,鲁纳达诸子之中最年长的也只有十三岁。如今正在邯郸官庠读书,即便寡人让他回去继任首领之位也必然难以理政。
而且鲁纳达的首领之位又是从挛鞮将军手里接过去的,虽然寡人不能让挛鞮将军回去,但若是没有些说法。只由鲁纳达首领之子继任首领之位也必然难以服众。所以即使鲁纳达首领已有定意,寡人为了安妥起见,也不能完全依他。寡人暂且擅作些主张,不知挛鞮将军和鲁纳达夫人可否能相依?”
赵胜话音一落,坐在大殿东边客座上的匈奴贵族们就已经在身边少年子弟的翻译之下明白了赵胜的意思,一时间议论声大起,满殿都是胡语。
於拓同样明白赵胜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他拘在邯郸了,再想改变他的主意必然千难万难。不过赵胜这些话却让他听出了些门道。心里不觉一宽,忙这般那般的对身边的鲁纳达夫人说了起来。
鲁纳达先是有些犹豫和抵触,但随着於拓的解释,最后终于无奈的点下了头去。於拓眉头一挑,忙转头向赵胜鞠了鞠身,恭顺地说道:
“臣与臣的弟妇皆愿尊大王所命。”
“那就好。”
赵胜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
“挛鞮氏既然已经归附大赵为民。今后又何必再以强字自诩,做一做豪富之家又有何妨?以寡人所知,匈奴人虽然与我华族一样父死子继,其余诸子同样可以分出些许部众。既如此。寡人不妨以你们的规矩为基础重新祥定规矩好了。
挛鞮部大首领原先是挛鞮将军,挛鞮将军败阵之后生死不知。诸兄弟按各自所辖部众分立五部,各自为政并归于大赵郡县管辖。而鲁纳达首领治下九万口其中多半原为挛鞮将军所辖。
本来挛鞮将军还在世,原先所辖部众本应归挛鞮将军所有,不过一则寡人不能让你回去,二则这几年来这些部众都已纳于鲁纳达首领治下,所以这些道理便有些说不清楚了,实在不好以此为依据。
嗯,既然如此,不妨变通变通,挛鞮将军还是做你的将军,以前是上大夫爵,从即日起寡人赠你亚卿爵位俸禄,不再参与本部继位之事,这样的话,可继承部众者就只剩下了挛鞮将军和鲁纳达首领兄弟二人的诸子……范上卿,挛鞮将军和鲁纳达首领都有几子?”
范雎瞥了瞥於拓接道:
“禀大王,挛鞮将军嫡子二人,庶子三人;鲁纳达首领嫡子一人,庶子六人。”
赵胜笑道:
“这样就好办了,你部共有九万口两万账部众,以嫡庶之子人数为定就是了。寡人只说说法子,太祝署下去再细定章程颁符委任。挛鞮将军和鲁纳达首领嫡子三人,庶子九人,便将部众分开,嫡子得两帐,庶子则得一账,每个人都有所得就是。挛鞮将军,鲁纳达夫人,你们看如何?”
“臣谢过大王。”
虽说儿子少吃亏了些,但在自己不可能再回去的情况下,儿子们却可以重新得到继承权,分到近万账四万余口部众,这对於拓来说已经是大赚了,他哪能不同意,叽里咕噜的跟鲁纳达夫人一说,也不等她答应不答应,当先先谢上了,而鲁纳达夫人虽然略略犹豫了犹豫,但想想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儿子们又小,根本掰不过赵国朝廷,也镇不住暗中依然以於拓为主心骨的那些贵族,也只得答应了。
这两个人都答应了下来,后边的事就好办了。赵胜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定下了。另外鲁纳达首领的长子只有十三岁,挛鞮将军的长子好像也只有十六,这样的岁数回去治众怕是极难,还是先在邯郸好好读书,等年长了再回去为好。他们若是读书读得好,又过了朝廷定下的科试,留在朝廷里做官也可以,寡人绝不会收回他们的部众。
至于他们年少不能治众,寡人看不妨这样,待各人所辖部众分清楚以后,朝廷命所辖县在各部分别派遣一名公吏做部丞,各部也各自选一名部丞共同治理,待他们年长回去以后就作为他们手下治政官好了。”
赵胜说到这里已经是在命令了,既然前边的话於拓他们已经答应。后边这点事儿自然更没有不依的可能。虽说不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却也算将处理不好必然要出现的争执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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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这一手其实正是后世汉武帝在各诸侯国实行的推恩令,将有可能对朝廷形成威胁的势力一步步分散使之变弱,逐渐化于无形。
然而赵胜并没有仅仅止步于此。就在鲁纳达夫人他们离开邯郸三天以后,朝廷接着发下明诏,命令匈奴、楼烦诸部皆按推恩法继统,明确规定各部首领去世后一律按照嫡二庶一的数额分配部众财产,世世传递皆按此法。并且规定部众超过三千人的部落一律由所在县派发一名公吏担任部丞,负责征收赋税、管理户籍、清点马匹上缴、组织学童读书、征召壮夫入伍等等事务;人数如果不足三千,则由所在县直接管理以上事务,从事实上将胡人纳入了赵国郡县管理。
又过了三天。朝廷再发明诏,命令云中郡调整各部胡人游牧地界,将一部分部落分到雁门、代郡安置,使之进一步分散居住并与赵国北迁开垦的民众混居融合。同时命令辖制胡人各县将愿离部别居、到赵国腹地谋生的部众名单汇集交报朝廷。由朝廷分散至全国诸郡县入籍安置,务农、从商、做工悉听其愿。
融合之路必然很长,但只要有个打破族别藩篱的开始,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并且只要坚持执行下去,胡人部族的结构必然会被打破。出不了几代人就将彻底分崩离析,变成华夏的一部分。
推恩令并没有仅仅只限于胡人,仅仅过了半个月之后,更大规模的推恩之法在赵国境内全面推开。此时已经是战国后期。郡县制渐成主流,但分封制却依然负隅顽抗一般的坚守着最后的阵地。与齐魏韩楚相比。因为赵武灵王当年的收权以及赵胜多年的打击,赵国的封君们虽然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了。但世袭权力依然极大,强势君王能镇得住他们,但正如荀况所说,如果换一个弱势的君王,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赵胜不想将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大事推给子孙们去做,同时为了能在即将来到的战争中不受意想之外的掣肘,他再次将手伸向了掌有大量人口和土地的封君们。
自从赵造倒台以后,赵国的封君只剩下了三十七家,不过燕国被合并过来以后,赵胜为保证稳定,依然保留了残存燕国封君的名号封地,只是以赵国所兴的采食其半之法加以管理,这样一来封君数目便再次增加到了五十三家。这五十三家封君手里依然握有全国近十分之一的土地和六十余万人口,很大程度上成了拖累赵国发展的包袱和不稳定因素。
为此,赵胜也将“恩”推到了他们那里,除重申赵武灵王旧制,命令各封君必须在邯郸居住以外,又颁布诏令勘定各封君实封户数,一方面规定封君与封地完全脱离,将将实封变为虚封,封地及民户划归郡县直管以加强朝廷的统治,另一方面为防止封君们的反对,又以各封君上一年所收租税为定额折算成钱款作为他们的俸禄,由朝廷统一发放,并保证旱涝保收。
与此同时,明诏又规定,依照周礼“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制度,再结合推恩新政,朝廷以当下在世封君与君王血缘远近为准,明确规定继承制度,其产嫡庶分等继承,嫡长五分、嫡子三分、嗣子一分,过五世而不受禄。
这些新制度封君们未必不会有意见,但是绝不会反对,这一方面是因为自从赵造倒台之后,宗室之中已经没有能挑头闹事的人了,大家都不敢跟赵胜对着干,事实上早就和封邑脱离了干系,赵胜这样说不过是在明令上说明了这一点罢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至于后世子孙中会不会有大能力的人替大家收回封邑实权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列。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旱涝保收”那四个字实在扎眼,须知这个时代还在看天吃饭,除了极个别有经营头脑,懂得经商丰产的封君以外,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封地吃饭,只要有一场天灾就会损失许多收入,“旱涝保收”那不就去除了大家这块心病了么。
至于继承制度那就更没有人说什么了,人生在世谁还能没有个偏爱?而且往往最受喜爱的就是爱屋及乌之下某一个心爱侍妾所生的庶子,可是按照老规矩庶子基本上继承不了多少东西,至于封邑封地更是连边都沾不上。朝廷这样一明令,虽说依然是庶子吃亏,但总比以前占便宜不少不是,基本上相当于分到一部分封邑民户了,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了,反对的人也有,那就是各君府的嫡长们,然而老爷子不出头,兄弟们又皆大欢喜,嫡长们就算满打满算全部拧成一股绳不也才五十三个人么,谁起头,谁坐镇,惹毛了大王降下罪来如何应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除了忍气吞声又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所有的相关人等都在议论着赵胜的新政,大多数人都觉得赵胜这样做根本就是出力不讨好,除了将封地收归朝廷管理是个实际利益之外,封邑所产折算成钱款发放似乎并没有让朝廷多得半文钱财。
他们养尊处优、不问俗事习惯了,想不明白也属正常,谁让他们不去研究研究朝廷为什么不学秦国那样重农抑商,偏偏要百业并举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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