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回来了。如果早回来一会儿,极有可能因为目标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导致苦心经营的局面出现不可预期的变动。如果晚回来一会儿,虽然只能做些打扫战场的善后工作也不至于堕了他相邦的威名,但赵禹他们这些出师无名者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却会无限大。他回来的“这么是时候”,赵禹这个从公要为家国安危着想,从私属于赵造除掉范围以内的人怎么可能不兴奋异常?言为心声,这一声高笑已经将想要表达的所有含义溢于了言表。
“我晌午就到城北梁渠集了,歇了半日才赶了回来。”
赵胜鼓励性的向赵禹点了点头,随口笑应一句,接着向前走去,抬手扶着身边的墙角仔细观察起了君府墙外的战斗。
歇了半日?那不就是说他刻意选在这时候赶回来的么……赵禹听到这里满心都是欣慰,见赵胜忙着看形势,没工夫与自己过多答话,空暇之下笑呵呵的转头打量起了赵胜那几个随从,突然发现这里头除了孙乾、蔺相如和苏齐三个认识的人以外,居然只有四五个相邦护从,不由得微微一诧,下意识的向急忙对自己拱手行礼的孙乾问道: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人?”
“剩下的人刚刚到沙丘,本来也只有二三百人,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相邦便将他们都留在后头迷惑宜安君的人了,只带着我们几个骑快马赶了回来。噢,末将跟着相邦过来之前又从方彦那里调了五百军士,刚才没找到大司马,相邦已经命他们从西门处杀入战团了。”
“就带了你们这么几个人!”
赵禹听了孙乾的介绍登时咋舌,下意识的回头瞥了瞥赵胜,心中暗想道:相邦这人也忒大胆了些,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敢往回赶?万一……赵禹实在不敢往下想,虽然清楚赵胜这一路必然是谨慎再谨慎,但心里还是暗暗的攥出了一把汗,脱口喊道:
“相邦。”
“嗯?”
赵胜似乎满心里都是杂念,片刻之后才略带着些茫然转回了头去。赵禹怎么说也是赵胜的翅膀叔父,对平原君府里头第一位小公孙说出世就要出世之类的八卦事门儿清,不需多问也知道赵胜到了家门口却不能进去,趴在墙根那里遥望战局虽然未必是假,但所望所想的却定然不止这么简单,所以只是嘿嘿的笑了两声,干脆也不明说了,啪的一抱拳笑道:
“相邦回来就好,末将这些人万事有了主心骨,总算不用揪着这颗心了……嗯,梁渠集离这里好几十里地,你们这般紧赶慢赶怕是累得不轻,在这里看着就是,他处战事情形末将等人自会前来禀报。末将这就去帮一帮范下卿的忙,他终究是个文臣,手底下能用上的人又都是衙署里的巡卒,如何比得上军中的将士们?”
“那也好,今日事非比寻常,大司马辛苦些就是了。”
要论起一线领军短兵相接的能力,赵胜深知自己未必能让赵禹看上眼,再说君府这里的战斗已经到了收拾残局的阶段,自己身边还有孙乾能起到临阵指挥的作用,人家大司马这样做除了是在照顾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孙乾放心?所以这个人情可不能不领。
“诺。”
赵禹“嘿嘿”地一笑,随意的向赵胜拱了拱手之后接着对孙乾笑道,
“孙将军先把你的符牌借来用一用,你的那些兵我还真不大容易调动,方彦那帮子货京将都当成贼了,绵里藏针,嘴上‘诺诺诺’,心里却乱转圈,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哈哈哈……”
“诺。末将已经交代过了方彦,让他随时听调。如今责任在末将身上,便没他什么事了。”
孙乾跟着笑了两声,随即从怀中掏出符牌双手递给了赵禹。赵禹接过去颠了两下接着收进袖子,一边转身准备走一边笑道:
“行了,本将这就去再‘讹’他几百兵士来。也好去帮范下卿他们的手……呃,对了,孙将军回头别忘了记方彦一功,这家伙虽说不怎么地道,不过兵士练得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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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子时,距离赵王宫不远的一条大街上寂静无比,除了刚刚过去的几队巡卒和从王宫方向飞驰而来,接着又疾驰向西消失不见的一辆马车之外便再无人声,秋虫在墙根下的草丛里唧唧鸣唱,更添几分静谧。
许久过后,西边隐隐响起了些许辚辚的车马之声,于是街边一道不起眼的院门便应声悄悄的打开了一条逢来,在那门缝之中伸出来的是几颗黑魆魆的头颅,口鼻之上还遮着代表神秘的黑布,上边只露出眼睛。
这些人等的似乎就是这行车马,待那队车马行的近了,能够看清前边张挂照亮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徐”字以后,几个人确信似地相互点了点头,接着从门缝中悄悄地收回了头去,再次掩上了院门。
车马继续前行,并不知道路边上有人在关注着他们,当行过一条街口一头扎进长长的街巷以后,路边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突兀并且难明其意的高喊,紧接着也不知有多少院门被“砰砰通通”的打了开来,无边的喊杀声随即呈包围状潮涌般扑向了那行车马。
那行车马颇有些规模,前前后后不下十余辆,陡然遇上刺杀,驾辕的马匹即刻被驭手们紧紧勒住了。随即就见每一个本来只能安坐两三人的车厢中忽然冲出了至少七八名劲身结束,手握利刃的黑衣人,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向着冲过来的刺客们反扑了过去。
激斗瞬间爆发,马车车厢之中冲出来的那百十个人虽然人数远远为劣,然而身后有马车做为凭持,却也能在相互配合作战之中起些屏护作用。而与他们对战的那几百人固然人数占优,却也极难很快占据上风,加之他们似乎没有料到马车上会蹦出这么多人瞬起反抗,于是进攻节奏不免又乱了几分。
双方都有准备的械斗极难在短时间内结束,正当刺客之中的头领们一边亲身打斗,一边大呼小叫的调整着进攻的步骤之时,不远处几条相通的街巷里已经快速的冲来了近千的荷装武者,这些即将加入战斗的队伍成分及其复杂,既有巡卒,又有兵士,而且还有成百的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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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宜安君府东边偏门不远的一处巷口,在夜幕的遮掩之下,只见一个倒握着一柄短剑的黑影发了疯似的向北疾奔而去,当他到达巷口趔趄着身子正要折身向西时,路边一处小小宅院的院门突然轰然而开,两个同样辨不清模样的身影疾跃而出,一句话都没说便兜脖子将他拽进了院儿去。
……
平原君府那里的战况如何,十数里地之外哪有那么容易即刻得知?所以集中坐在宜安君府正厅里外的十多位贵人外加许许多多就近保护的武者们此时脸上的表情全都是一派紧张。
都已经进子时了依然还没有什么消息,赵谭越来越坐不住阵,转磨似的在靠近厅门的几根柱子旁边跺了几趟步,发现众宗室贵人们上涸藩的频率越来越高,本来就已经揪起来的心便不自觉地揪得更紧了,下意识的转头从人缝中看了看在尊座上捋着胡须故自做出一副镇定模样的赵造,见他还有其他人都注意不到自己,干脆悄悄的从厅门里溜了出去。
倒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没发现赵谭开溜的事,至少赵代看见了。赵代同样瞥了瞥赵造,接着悄悄地起了身神不知鬼不觉的跟了出去。
“五哥这是要去哪?”
尾随讲的就是一个快字,还得没什么声息。赵谭满腹紧张的出了院门一路向东门走,精神集中之时哪有那么容易发现有人在跟着自己?所以当赵代的喊声平地而起时,赵谭登时吓了一跳,全身上下的零件儿一起晃了两下才忙转回了头去,憋红着脸尴尬的笑道:
“呃,呃……呵呵,水喝的有点多,找地方方便方便。”
“方便?六叔家正厅里的涸藩……不就在偏厅那边么?”
赵代满脸都是装傻,明知故问的接了一句后,赵谭还能不知道他已经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干脆也不装了,慌忙折回身拽住赵代的胳膊,凑近了小声笑道:
“老六,你别拿五哥寻开心了。都这时候了,五哥还坐得住么?平原君府那里这么久都没动静,谁也不知情形如何,五哥得看看有没有人回来传信儿啊。”
赵代立刻感同身受,轻轻叹口气道:“唉,五哥,咱们兄弟还说什么两道话?我也交代了几个人,就是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命回来传信。”
“这种事谁不得想着?有退有进,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就算六叔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赵谭忍不住重重的咽了口唾沫,极不自信的低声问道,
“老六,你说平原君府能不能拿下来?”
“按说……”
赵代同样没多少自信,但为了给自己打气,还是沉住气道,
“按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平原君跟六叔抬杠的奏章才传回来两天咱们就动了手,他的人哪有机会提防?就平原君府剩下的那么几个人……小弟看如今刚进子时,咱们还得沉住气等等才行。”
赵谭见赵代自我打气都打得不足不饱,脸上便不自觉的灰了一灰,用舌尖迅速的舔了舔嘴唇,急忙瞥了瞥东门方向,接着对赵代道:
“咱们在厅里坐着也是干等,反正六叔这功夫也没空查看咱们在没在旁边伺候,倒不如去东门那里等等消息,就算只是吹吹凉风也比在厅里憋着强。”
“小弟也是这个意思。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走走走。”
赵代连忙附议,说着话便推搡起了赵谭。两个人一路疾奔,不一会工夫眼看着就要到东门了,赵谭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刹住了脚步,急切的一拽赵代的袖子道:
“老六,你说厅里那么多人,六叔又等着平原君府那边的信儿,一时半会儿怕是想不起咱们俩吧?”
“呃……”
赵代陡然一愣,似乎有些明白赵谭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十分确定,只得试探着道,
“应当……不会吧。不过六叔向来倚重五哥,小弟也不敢妄测。”
“嗐,平原君府那里没传回消息来,六叔能有什么事来问咱们?”
赵谭皱了皱眉,下定决心的低声说道,
“老六,咱们俩不如这么着,反正也出来了,去城楼上等跟出府去等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先出去……散散心,等平原君府那边来消息了再回来,应当耽搁不了事儿。”
“这……”
赵谭话里的隐含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便不由赵代不犹豫,他低头思忖片刻,连忙点头笑道,
“也好也好,有进有退总没有错,咱们总得替自己多考虑考虑。”
把话说这么直白实在有些不好听,不过赵谭与赵代心意相通,都这时候来哪还有时间计较这些?连忙点了点头,挽住赵代的胳膊一同大步向东门走去。
赵谭和赵代都是赵国一等一的贵族,就算特殊时期,宜安君府的护卫们又哪敢得罪他们,经他们一说什么“奉六叔之命出外查探”,立刻开门将他们放了出去。
府门之外的风确实比府里头让人感觉畅快,赵谭已经与赵代商量好暂时去他就近一处隐蔽的外宅等候消息,所以出了君府东门已经没必要再下马车相互通信儿了。两辆马车几乎并着轴东绕西拐向前行了许久,应当离宜安君府已经有些距离,赵谭那颗揪着的心才算松下来了一些,长吁口气正要靠在靠板上放松放松,谁想猛然间却听见轿帘外驭手吓了一跳似的忽然高喝了一声“吁……”。
“出什么事儿了!”
赵谭心中一惊,猛然大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马车突然一颠,紧接着就停了下来,惯性之下差点没将赵谭甩出去。
“马车上是哪两位君上啊?大半夜的不休息在外头瞎跑,也不肯出来让我等小人拜见拜见呐?”
轿帘外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赵谭虽然实在听不出来是谁,但那人紧接着几句陡然转厉的话差点没将他吓趴到地上。
“把他们拽出来,别让他们跑喽!即刻去禀报徐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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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府门前的战斗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攻府的刺客本来就在君府护从和墨者的反击之下伤亡了两三成,再加上赵禹带来的军队很快加入了战斗,冯夷紧接着又带人杀出了府门,于是形势立刻一转,变成了邯郸城防将士和墨者、君府护从对刺客的围歼战,除了少数几个漏网之鱼以外,大半刺客不是死在刀矛之下就是束手被擒,剩下的少半即便依然在负隅顽抗或者四处奔逃,却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赵兑一直在寻机逃遁,但是冒着随时被砍的风险挣扎出来接连寻了几处路口,却都发现有人把守,无奈之下也只能继续折回身去寻机奔命,然而机会似乎越来越少了,当更多的刺客死伤在眼前时,赵兑已然近乎绝望,只能极力贴着墙角以及大树等等可以避身的所在希望别人发现不了自己。
然而不被发现哪有那么容易,当赵兑出溜到离君府正门不远的一道半截矮墙后蹲下身四脚着地悄悄向前爬去时,忽然听到隔着矮墙五六步远处传来了一声厉喝:
“什么人?滚出来!”
这时候还能这样无所顾忌的只可能是平原君那边的人,赵兑吓了一跳,却没有应声站起,反而屏住气又将身子低下去了几分。然而这番自我保护的举动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声高喝刚刚落下,就听一个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迅即奔着矮墙冲了过来。
“没法躲了,拼了吧……实在不成装怂也不是不行,先捡条命再说。”
赵兑自知已经无处可躲,一瞬间的思想斗争之后急忙爬起了身,谁知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别杀我”,“我投降”之类的话,错眼的功夫却看清了站在几步之外,满脸警惕盯着自己的那几人中间某一个人的面容,于是在无比的惊惧之下陡然呼道:
“赵胜!”
“赵兑!抓活的!”
那边在几名护从拱卫之中提着一口滴血宝剑的年轻人果然是赵胜,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血污或者尘土,那宝剑上的血滴想必是哪个或者哪几个不开眼闯到他面前的刺客留下的。不过赵兑并不关心这些,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当苏齐、孙乾向他扑去的时候,他也即刻提着长剑扑向了赵胜。
大概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赵胜也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赵兑的意图。这么近的距离苏齐和孙乾他们很难在赵胜毫发无损的情况下生擒赵兑,但仿佛是下意识一般,赵胜猛然撤身一躲,立刻提起宝剑削向了赵兑擒着长剑那只手的手腕,于是“当”的一声响过后,跌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的除了一柄长剑外,还有半截依然握在剑柄上的齐腕断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