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相当无喜无怒,然而又有几人能当真做到?田法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却是个有担当的人。(DAN KAN赢Q币,赵胜甚至在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他当真是个忧国之思的封君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这位“田世”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真诚。赵胜仔细地打量了他片刻,忙站起身快步走到田法章面前将他搀了起来,笑道:
“高唐君这是何必,赵胜实在受之有愧……嗨呀,高唐君快请坐,咱们既然是开诚布公论学,只要于身于国有益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快坐,快坐,不然赵胜只能陪着你在这里站着了。”
赵胜这一出表现出来的态度就跟刚才不大一样了,封君对封君讲的是平礼,也就是“田世”恭敬请教,他同等礼节还礼就是。这样受之有愧,连忙过去相搀已然将“田世”摆在了比自己高的位置,然而同时说的这番话却又巧妙的掩盖了这层含义,摒弃虚礼当然就是拿“田世”当了朋友待,刚好与刚才夸奖他是君子那句话连在了一起。
田法章倒不至于在这么点事前面就感动,但他身为太子,自出生起就高人一头,根本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就算吃饭睡觉那都有礼仪程序,所以赵胜这样的“失礼”行为他还是头一次遇上,而且又不是被闪了面子,不免觉着新鲜,突然间听到赵胜一声“嗨呀”明显带着混熟了的责备,顿时对赵胜颇生好感。心中不由一阵慨叹:子路当年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实在是为人在世一大乐事。只是得此乐事也得有朋友才行。当个太子有什么好?整天看见的都是别人的头顶,连个能平礼相交的朋友都没有……
这样一想,田法章难免感觉与赵胜亲近了许多,更是不愿让赵胜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忙应和着一边坐下身一边敞开声笑道:
“我来之前还一直担心公子自矜身份不肯赐教,如今相见才发现公子实在是个好相与的人。哈哈哈哈,今日能得见公子实在是大幸。”
赵胜见田法章坐了,也转身回到了自己席上,再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了矜持:“哪里哪里,有道是闻名不如相见。原先赵胜就知道高唐君是个向学的人,不过说句实话,赵胜这次来临淄杂事缠身,确实也没安排与你相见的事,要不是高唐君过来,咱们就要错过了,实在是可惜。说起来咱们这样的身份虽然自小就受教学礼,但当真知礼向学的人却又少之又少,能得一二相交确实是幸事。只是赵胜做了这个相邦……唉,算了,不提了。”
赵胜满脸都是吃苦药的表情,虽然没明说,但其中的意思田法章却是感同身受,别说他是太子,就算他真的是田世,生在公室显贵窝里,除非赶巧了有与自己一样向学的封君可以志同道合,不然的话别想找到真正交心的朋友。那些依附过来的所谓名士表面上看起来敢说敢讲,好像不拿他们的高位当回事,但仔细想想又有哪个不是为了富贵,如果自己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以自己的资质,这些人里头愿意与自己论道的能有百分之一就不错了,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去乡野间找志同道合者,却要跑到庙堂上来呢?君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田法章向来有自知之明,再一联系赵胜对“性恶”的那些分析,对此更是驳信。两国相交虽然利益占了大头,但能否融洽却与君王权贵之间的亲疏远近有很大的牵连。这种看似微小的事情往往会影响大局,引出许多历史大事件。田法章首先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厌恶,他本来就对齐王破坏前任君王合纵政策的行为很是反感,今天与赵胜这一席谈,更是由赵胜而赵国,觉得自己所坚持的是正确的了。
坚定了这样的想法,田法章更是觉得这次来的对,虽然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敢忽然改变话题,但更多的还是想探探赵胜对齐赵关系的想法,以便以此为依据来确定今后自己所要走的方向。
“公子刚才说,人性之恶有办法防止,不知是什么办法。”
赵胜笑道:“办法就是向学,让更多的人明礼知义,虽然这样做无法根除‘性恶’,但人只有明礼知义才能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做的朝廷官府就要大加弘扬以作推波助澜,不该做的么则要严明刑罚予以惩治以儆效尤。”
田法章顿时一阵明悟,呵呵笑道:“受教受教,原来这才是公子那天说‘法不责众,应当儒法共用’的原因所在。”
赵胜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明礼知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人生在世只有吃饱穿暖才能说其他。如果只是让人明礼畏法,却不给他们吃饱穿暖,那么就算堵得住他们的嘴,却也堵不住心。平常官府压得严,尚且有人要铤而走险,要是哪天官府压不住阵了,普通百姓为了抢夺衣食也会附从贼寇,更使乱子没法收拾。
百姓不堪重负铤而走险看似害了的是官府朝廷,但动乱一起,何尝不是害了他们自己的衣食性命?所以要想朝廷百姓都得利,在施教行法之前还需要先矢志于发展农商百业,让百姓有食有衣。只有让他们不愁饥寒,他们才会知道犯法只会害己,从而让大多数人畏法重礼。明白礼就是利,利就是礼。
百姓是如此,各国朝廷同样是如此。就比如说如今的天下,秦国恃强凛弱,年年图谋山东各国,山东各国朝廷若是只顾自己,我三晋和楚国皆不是秦国的对手,只能被他蚕食。齐国虽然现在能与秦国一扛雌雄,但哪天秦国席卷了赵魏韩楚,齐国又有什么力量与其抗衡?而且即便依然能有抗衡的能力,秦国有崤函之固,胜则能进,败则能守,齐国没有了援手,又没有地险之利,又能扛得住秦国不停骚扰么?
所以山东各国若是为了自保——也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坐视他国被秦国侵害,看上去与自己无关,其实是在害自己。这也正是‘性恶’之害。各国只有明白合则利,分则败的大义,从而真正合同一心,才能防住秦国野心,这可以称作‘义既是利,利既是义’。赵胜这次到临淄除了为齐王祝寿,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齐赵盟好共抗强秦而来。”
赵胜侃侃而谈,从“性恶”一路下来,很平缓的就过渡到了齐赵关系上,听上去完全是在举例子解析如何防住“性恶”之害,连一点专门说给田法章听的痕迹都没露出来。田法章刚才还想找机会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却没想到赵胜先这样做了,听他说的有道理,而且与自己的想法一致,心里已然拿定了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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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法章生怕出了纰漏,没敢在赵胜那里停留多久,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告辞离开了驿馆,坐上田世的马车向东行了不远,马头向南一折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再行不久又向东一转,接着钻进一条两头都有人把守着的小巷,没行几步远便停在了一处门口守着几名壮汉的幽静小院之外。
田世虽然“心甘情愿”帮田法章打掩护,然而这事儿毕竟担着风险,他生怕自己和田法章暗中的行为被齐王或者其他人察觉,除了将名号马车“借”给田法章,自己也没敢闲着,带着几个心腹早早的躲在了这处距离驿馆不远的院子里,要的就是在出现不好苗头的情况下迅速与田法章调换回来,以免露出马脚。
等人的活儿本来就难捱,提心吊胆的等人更是让人心燥,田法章去驿馆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但在田世这里却像过了一天,好容易把田法章盼了回来,他一颗心呼嗒一声落了地,连忙抹了抹额头上吓出来的细碎汗珠便提着袍角迎了上去,一边甩开随从亲自去搀扶田法章下车,一边急切的问道:
“太子见到平原君了么?”
“嗯?”
田法章到现在为止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听见田世问他,不觉愣了一愣,这才小声说道,
“到里头再说。”
这堂兄弟俩也不再搭话,一前一后快步进院入厅坐下了身,田法章才幽幽的说道:
“这个平原君确实是个好相与的人。我能与他结识实在是幸事。”
“不是……”
担这么大的风险,你就是为了去看看赵胜是个什么样的人呀……田世听他这样一说,差点没急出来,连忙压住性子问道,
“太子,您和平原君都是怎么说的?”
“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些治国论学的事,随便聊聊罢了。”
田法章当下便一五一十的将他与赵胜说的话告诉了田世。田世听他说得琐碎,实在有些不得要领,但也只能耐下性子去听去想。不一会儿理清了脉络,心里却不由的一惊,等田法章说完才急忙接道:
“太子,以臣弟,以臣弟之见,这个赵胜似乎有些……唉,早知如此,臣弟还不如和您一起去见他为好。”
“似乎有些什么?
田世欲言又止,田法章多少有些奇怪,脱口便问了出来。他对田世很是了解,清楚自己这位堂弟是宗室里出了名的鬼机灵,要不是听出了什么不对劲恐怕不会这样说。然而田世这些话田法章怎么听都感觉像是在埋怨自己做错了事,心中不觉有些恼,双眉微微一沉,压住气微微怒道,
“你怎么跟我去?这名义本来就不好找,你若是去了,我又算是干什么的?就算能坐那里难道还有我的话说!”说到这里他多少又有些心虚,不觉缓了缓口气问道,“到底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你傻呗,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替人叫好……可这话不能明说啊。田世心里那叫一个恼,然而对面的人是太子,他根本不敢像训下人似地去埋怨,只好委屈往肚里咽,尽力保持着平静说道:
“倒是也没什么,臣弟只是怕赵胜猜出太子的身份。要是那样,要是那样怕是就不好了。”
田法章心里猛然一惊,连忙前身问道:“什么?你说他看出来我是假的了!”
“臣弟可没这么说。”
田世顿时有些胆怯,迅速的思量了片刻才道,
“太子,臣弟觉着赵胜对您似乎太热乎了些。您仔细想想,他先是对你前往的目的颇有些疑虑,问您是否经过大王允许,其后还没说几句话却已经拿你当起了朋友,而且还大谈天下如何。这,这……”
田法章听到这里顿时释然,嘴角一翘,不以为然地摆手笑道:“你多虑了。父王是否允诺的事我完全是照实回答,他要如何诡诘才能从这上头听出破绽?你呀,有时候太过小心了。”
“诺诺,臣弟也只是猜测,未出纰漏自然最好。”
田世虽然满心里都不以为然,差一点将“他这是在一步步套你话”说出来,但仔细想想赵胜就算看出田法章的真实身份也没什么用处,赵胜这次来是要弥合齐赵裂痕,难不成能以此为威胁强迫田法章替他做事?要是那样反倒是下下之选了。谁都知道齐王做事向来不会被他人羁绊,赵胜要是把这事捅出去,田法章运气好点认认错挨顿骂也就过去了,要是运气不好,也就是被废黜了事,那样的话田法章得不了好,齐王更会痛恨赵胜和赵国,赵国一点好处捞不着不说,这一场仗更是非打不可了。赵胜如果聪明,绝对不会去走这条路,既然这样看出来和看不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田世完全放下了心,微微吁了口气向田法章笑道:“太子,如今这赵胜见也见了。虽说太子对他颇有好感,但臣弟倒是觉得没必要在与之来往。臣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赵胜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是些治国之谈,他能说得出难道别人便说不出么。与之交往也增益不了多少。再说太子和臣弟都知道大王与他之间有睚眦,若是大王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怕于太子没有好处。”
田世挨着骂担着风险替田法章打点隐瞒,虽然看上去是出于朋友之义,但说来说去也就是顺着田法章的喜好做些奉迎之事以求固宠,他本来的想法是赵胜与田法章和自己都没见过面,只要把理由编一个十全,身份问题含混过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哪曾想赵胜会有这样一番举动,实在超乎了自己的预料,顿时有些后怕。
不过仔细想想今天赵胜是仓促“迎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算想在田法章身上动什么手脚也没时间运筹计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条大鱼从身边溜走。今天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万幸,要是田法章再自己往上贴,谁也说不准赵胜会采取什么行动,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田世自然不愿再去担这个风险,也只能对赵胜大加贬斥,以免田法章再动心思拿自己当垫背去向赵胜问什么学。
田法章缓缓地摇了摇头笑道:“我倒不这么看。治国之要千人千见,平原君能说得出来的话别人未必能说出来,我既然能与之结识,怎么能就此不了了之了?”
这还是要见啊!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把你烦的傻自己说出来啦……田世“咕唧”咽了口唾沫,耐住性子道:“难道太子还想重用他不成?你别忘了他是赵国的王弟相邦,如何会为大齐所用?何况就算他不是赵国权贵,您能用他那也得等大王……等您继位接任之后才行。您现在是大齐的太子,依礼不得与外臣交接,如今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就罢了,以臣弟之见还是装作没这回事儿含混过去为好,以免大王知道了怪您。”
田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却不曾想田法章桀地笑了一声,忽然欠身站起两步走到他身旁同席坐下,已然表现出了极度的热情。
这样的热情可不是好事。田世心里突地一跳,紧接着便听见田法章小声说道:“齐赵之间的事你我都清楚,我甘冒父王斥责去见平原君,你以为只么?咱们这一辈儿的兄弟里你我两人最为亲近,当哥哥的也不瞒着你,我这是想与平原君结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阻住大王连横攻赵之举。”
“啊!太,太子……”
田世瞬间懵了,他虽然是宗室封君,但怎么可能知道齐王和太子避开了所有人的那次关于连横还是合纵的谈话?田法章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好学却又拘泥于礼法的书呆子,他自然更难料到田法章会做出与父亲相悖的举动。
这举动何止与齐王相悖,简直是逆天了。田世丝毫没料到自己会对田法章看走眼,本来只是想靠担点小小的风险来邀宠,却没想到会让自己掉进这个湍急的漩涡,登时后悔不迭,连忙急道,
“太子,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大王于你既是父亦是君,你跟大王对着干,就不怕大王废黜了你么?太子,您千万要三思啊!”
田法章突然之间冷下了脸,愤愤然说道:“我原来还道你是个明礼知义的君子,今天才知道看错人了。侍君以忠侍父以孝难道就是顺从君父的意思?君父做错了你也要顺从,任由君父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造出大患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哼,平原君说的果然不错,人之性恶就是丝毫不顾长远地趋利避害,既然你也是此中之人,只管去向大王告密就是!”
“太子这叫什么话!把我田世当什么人了!”
这次田世丝毫没有一丝犹豫,挺腰一瞪眼立刻跟田法章杠上了,大义凛然的说道,
“大王连横图赵是对是错先不去说,你让我去告密,莫非以为我田世是小人不成!好好好,今日何止是太子看错了我,我也是看错了太子!太子既然不知道我让你万事三思而行,只有先保住自己才能成就大事的意思,那便全当田世没说!”
田世这么一杠还真把田法章给震住了,田法章猛地一愣,脸上立刻现出了愧疚,忙拽住田世的敞袖讪笑道:
“我这不是一时失语么,你万万不要怪罪……嗯,我让你与为兄共担此事正是因为知道你是君子而非小人,足以大事相托。父王连横图赵看似是在为大齐牟利,但长此以往却会却会对我大齐不利,别管能不能灭了赵国,韩魏楚燕宋也必然将大齐等同于秦国那样的蛮横之邦,秦国本来就是如此,又有天险自保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我大齐要是失了信义这个立国之本还如何自处?兄弟啊,为兄今天虽然有些过激,却是为了大齐着想。你我都是宗室中人,万万不能只顾着自己。”
田世脸色都有些发灰了,但还是强自镇定住问道:“太子想怎么做?”
田法章笑了笑道:“为今之计,只有去找平陆君才能压住阵脚。”
“章子!”
田世哑然惊呼了出来,但紧接着却闭了嘴,暗自思虑片刻,连忙说道,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咱们还是先回东宫再细细商议。”
“那也好。”
田法章认同的点了点头便站起身往外走。田世在后头牙疼似的捂了捂腮帮,跟着起身出去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却已经连连转起了圈。
田世并不是亲兄弟里的嫡长子,小小年纪能够继任父亲的封邑爵位,其中费了多少心机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田法章说他不顾长远只知趋利避害还真是冤枉了他,他懂得趋利避害,但他更懂得兼顾长远,这次他冒着风险帮田法章瞒天过海以求固宠正是如此,同时他更知道田法章绝非资质上佳,但也只有这个资质平庸的人将来继任齐王,他才更能有机会一展壮志。
他必须保住田法章的太子之位,而在保田法章太子之位的同时他还需要让田法章更加重视自己,所以他必须顺着田法章的意思来,并且跟着田法章一起去冒风险,以此在田法章的心里将自己根深蒂固的确定为第一心腹……
“此事细细想来确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只不过还需要万分谨慎,不能让大王发现痕迹才行。只是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真的撑不住……唉,太子啊,如果当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小弟也只能对不住你了。你也别怪我是小人,要怪也得怪你自己实在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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