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很奇怪,有些人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却可以互相引为知己,就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就如眼下陈蓦与司马懿,或许,这就是作为的相性。
也不知为何,向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陈蓦,却与司马懿出奇地合得来,两人饮酒吃肉、畅言趣事,互吐衷肠,隐隐有着互为知己的迹象。
“希声,不瞒你说,懿此次来京,皆因家兄催促,否则,懿何以要来淌这趟浑水?许都……不稳呐!”司马懿轻叹着摇摇头。
哦,他口中的希声,指的便是陈蓦。
正所谓熟不讲理,鉴于陈蓦没有表字,不好称呼,是故,司马懿玩笑性地为陈蓦取了一个表字,唔,与其说是表字,倒不如说是类似于外号之类的昵称。
因为陈蓦的名字与沉默谐音,兼之陈蓦平时沉默寡言,是故,司马懿便取战国时楚庄王之典故,取楚庄王回复左司马的问话,虽不飞,飞必冲天;虽不鸣,鸣必惊人!
因而,他为陈蓦取了这么一个不似表字的称呼,意为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白了,就是隐晦地赞赏陈蓦话不多,但是所说的话都很意义的意思。
说实话,陈蓦对于希声这个表字并不是很满意,但是鉴于司马懿对此颇为得意,他也就顺其自然了,毕竟,陈蓦对于表字并不是很在意,否则,以他如今堂堂征西将军的官职,难道还会少一个合适的表字么?
是故,对于司马懿用希声来称呼自己,陈蓦也是听之任之,毕竟在他看来,表字也好,名字也罢,都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类称呼来称呼陈蓦,至少,至今为止,陈蓦默许的只有四个人,比如说叫他小陈的张飞,叫他小蓦的张素素,叫他大哥的刘辟,以及叫他蓦哥的张辽,除此之外,其他人大多以陈奋威、陈征西、或者陈帅、陈将军来称呼他。
或许是两人的心性相近,陈蓦与司马懿二人才相识不到数个时辰便互为知己,甚至于互吐衷肠,将平时藏在心中的一些烦心事也一股了出来,是故,陈蓦倒也不在意司马懿这样称呼自己,毕竟他眼下也是直呼司马懿表字。
“家兄?莫非朝中议大夫、丞相主簿司马朗、司马伯达?”陈蓦带着几分惊讶问道,毕竟,司马朗在朝中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隶属帝党一支的他,年纪轻轻却极有才华,深得曹操以及太尉杨彪赏识,也正因为如此,曹操几次暗中招揽于他,想将此人从帝党一支招揽到自己麾下,是故,曹操授予了司马懿丞相主簿的实职。
“正是!”司马懿点了点头,随即轻叹一口气,摇头说道,“不瞒希声,家兄风头太盛,在朝在野,都有极高名望,不得已叫懿倍感压力啊……懿本不想进京,无奈家父早逝,长兄为父,是故,家兄之命,懿是不得不从,是故,前些日子才从河东来到许都……”
望着司马懿唏嘘自叹的模样,陈蓦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说实话,除了略微知道这司马懿是历史中晋国之父以外,其他事陈蓦并不清楚,在他看来,眼前的司马懿就好比是一个被兄长光环所笼罩而苦恼不已的普通人,根本不像是什么野心勃勃……
唔?
好似想到了什么,陈蓦古怪问道,“说起来,有好些人说仲达你野心勃勃?”
话音刚落,便见司马懿惊讶地望着陈蓦,诧异说道,“呃?此事你听说了?”
陈蓦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却见司马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希声且看!”说着,他转过头去,看得陈蓦不禁有些傻眼,因为他看到司马懿的双肩不动,而他的头却可以径直扭向背后,不得不说,乍一看,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或许是注意到了陈蓦的吃惊的表情,司马懿长长叹了口气,没好气说道,“此乃狼顾之相,书中言道,具此面相者,久后噬主,拜他所赐,懿在河东曾任三、两载小吏,却引得他人视懿为毒蛇猛兽……真乃无妄之灾!”
听着司马懿那怨天尤人的口吻,陈蓦不禁为之失笑,在摇了摇头后,忽然问道,“那么在你看来,你可具有野心?”
话音刚落,便见司马懿撇了撇嘴,没好气说道,“所谓野心者,欲也;欲者,人之性也!我又不是圣人,何以会丝毫野心也无?——纵观世人万千,又有几人能超脱其外?”
见司马懿直言不讳,陈蓦颇为惊讶,感兴趣地问道,“仲达,你有什么野心?”
“这个嘛……”只见司马懿摸着下巴细细思忖了一下,喃喃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珍馐、美食、金银不尽,从旁美姬环绕,歌舞不断……如何?”
“……”陈蓦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从这几句话中,不得不说司马懿有勃勃野心,但是不知为何,陈蓦总感觉其中有种不协调的错觉。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陈蓦试探着问道。
话音刚落,便见司马懿错愕地望着陈蓦,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道,“什么怎么做?”
“你不是说要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珍馐、美食什么什么的……”
“是呀!——那又怎么?”
望着司马懿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陈蓦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所说的野心,只不过是毫无实际的空想,就如同陈蓦小时候幻想自己以后能变成超人一样,毫无实际作为基础。
“没想过朝着你那所谓的野心努力一下?”
“想过啊!”司马懿点了点头,随即挠挠头,苦笑说道,“只是后来跟着恩师太久,不知不觉就变得懒散了许多……”
“哈?”
似乎是没有注意到陈蓦的表情,司马懿眼中露出几分追忆,喃喃说道,“那些日子,懿每日跟着恩师读书、钓鱼,偶尔我师徒二人也扮作相面算卦之人,去市井骗些……啊不,去赚些钱财,也不需太多,有个几十文够买酒喝就足够了……”
“……”陈蓦一头黑线。
这都什么啊?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珍贵的回忆,司马懿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天空喃喃说道,“恩师说过,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必勾心斗角、锱铢必较?餐餐珍馐、金银满屋、姬婢环绕之余,惹来他人垂涎,横生枝节、徒生风波,一旦失去计较,为他人所乘,轻则人财散尽,重则跌落万丈深渊,更有性命之忧……又是何苦?”
“好……”
好一番消磨人意志的话!
陈蓦心中哭笑不得,在摇了摇头后,表情古怪地说道,“也就是说,仲达你被那位授业恩师说服了?”
只见司马懿轻笑一声,摇晃着脑袋,轻声说道,“恩师言道,世间之事,得之我性,失之我命,乃天注定,不可强求……所以嘛,人又何必辛辛苦苦?”
整个一变相的失败论!
微微叹了口气,陈蓦算是服气了,正所谓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弟子,反过来,从徒弟上身上也不难看出其老师的影子,不得不说,他当真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世外高人,才能将历史中野心勃勃的晋国之父司马懿教成眼下这副模样,无恒心、无毅力、怕苦、怕累,简直就是……
一无是处啊!
陈蓦在心中恶狠狠地想着。
“你呢,希声?——懿听说你与那个张素素好似关系不浅啊,嘿嘿!”显然,司马懿颇具八卦的潜质。
“什么?”见司马懿提及张素素,陈蓦原本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无影,在犹豫了一下后,便将近日来的事都告诉了司马懿,甚至包括董卓、孙坚、吕布、张角复生这等黄巾内部的机密。
“原来如此,”司马懿听罢皱了皱眉,喃喃说道,“怪不得近日天罡崩坏,原来是此女搅乱了天机……”
“唔?仲达说什么?”好似没有听清,陈蓦疑惑问道。
“哦,没什么,”司马懿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正色说道,“希声,不瞒你说,懿师从授业恩师学业,亦曾稍稍涉及鬼神之力,说句不客气的话,此女作为有违正道,倘若放任,日后必生祸端……”
见司马懿说出与张宁相似的话来,陈蓦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不是不想劝张素素,只可惜,如今的张素素已不再是当年毫无主见的女孩子,以至于有些话,即便陈蓦说了,张素素也不见得会听从,退一步说,即便表面上听从,但背地里如何,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就如董卓、孙坚、吕布、张角变成尸鬼复生这件事,张宁说的对,要掌握这等逆天妖术,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但是陈蓦却从来就没听张素素提起过。
现在想想,张素素恐怕早前就预备了一手,即便没有张宁干涉,而是换做其他人,她依然会动用这张底牌……
素素……唉!
陈蓦长长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马蹄之响,远处跑来两匹轻骑,陈蓦抬头一看,却是张白骑与新投入他麾下的陈宫二人。
“唔?”或许是注意到了张白骑眼中的急色,陈蓦站了起来,诧异问道,“张帅何以来到此处?”
只见张白骑策马奔至陈蓦面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急声说道,“出事了!”
“什么事?”陈蓦一脸莫名其妙,却见张白骑犹豫地望了一眼司马懿,面露迟疑之色,心下顿时明白过来,说道,“仲达乃我新交好友,无妨,张帅且直言!”
“既然如此,张某便直言不讳了!”张白骑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直听地陈蓦与司马懿面色微变。
“什么?”只见陈蓦皱了皱眉,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说曹孟德行僭越之举,代天子受百官朝拜?”
“嗯!”张白骑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此刻曹操一系与帝党一系气氛颇为紧张,素素叫你我二人速归,以防不测……事不宜迟,你我赶快动身,其余之事,路上再说!”
“……嗯!”犹豫一下,陈蓦点了点头,转头正要对司马懿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牵回了自己的马匹。
不得不说,别看司马懿那家伙浑浑噩噩、好似一无是处,实则心如明镜,比谁都要明白事情轻重,简直就是一个扮猪吃虎的典型,唯一可惜的是,此人的性格实在是太糟糕了……唔,拜其授业恩师所赐!
见实况紧急,陈蓦与张白骑等四人当即策马赶回聚集地,途中,张白骑徐徐道出了事情的始末因由。
那是在狩猎的途中,天子刘协与曹操一行人遇到一匹麋鹿,便邀曹操一同射杀。
事情说到这里,多半可以见证君臣间其乐融融,但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也不知曹操与刘协究竟是何人射中那匹麋鹿,周围观望的校尉将官见倒地的麋鹿身上所中箭矢末尾上刻着如朕亲临四字,便以为这匹麋鹿乃天子所得猎物,大拜于地,口呼万岁,而这时,也不知为何,曹操却突然策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接受众人迎拜……
“不对啊,”在策马奔驰的途中,陈蓦皱了皱眉,说道,“我虽与曹孟德交情不深,但也知此人心系汉室,未尝有僭越之心,何以会做出这种事?”
话音刚落,只见伏在马背上的司马懿眉梢一挑,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陛下所用箭矢,与曹使君所用箭矢,除箭上刻字以外,可有其他区别?”
“咦?”新投张白骑麾下的陈宫惊讶地望了一眼司马懿,随即轻笑说道,“竟与在下想到了一处,足下何许人也?”
“小可……小可河东司马懿,字仲达……啊!”正说着,司马懿坐下马匹一颠,险些将他震落下来,幸亏陈蓦眼尖,一把勒住司马懿手中马缰,放缓了速度。
似乎是看出了司马懿不擅骑术,张白骑放缓了战马奔驰的速度,随即沉声说道,“此事公台方才也曾提出,天子所用箭矢,乃金箭,曹孟德亦是如此……眼下曹孟德贵为丞相、武平侯,为百官之首,掌朝中大小事务,他用金箭,也不是令人难以接受……”
陈蓦闻言皱了皱眉,忽然问道,“究竟是何人射中那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清么?”
只见张白骑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天子与曹孟德在队伍之前,而我等护卫武将在队伍之后,难以观测,不过在我看来,多半是曹孟德!”
“你的意思是说……”皱眉望了一眼张白骑,陈蓦眼中浮现出几分意外,惊讶说道,“曹孟德所用箭矢中,混有天子御用之箭?”
张白骑与陈宫对视一眼,缄口不言,毕竟,即便是张白骑,也只是远远观瞧,并不能肯定确实是曹操射中,反过来说,倘若真是曹操射中,那里面可就大有文章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陈蓦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以曹操的性格,即便发觉其中不对劲,也不会就此发难,但是为何,为何他要做出这番僭越举动呢?
就在陈蓦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司马懿忽然正色问道,“希声,这几日来,朝上可曾商议过军队编制这类要事?”
“唔?”陈蓦愣了愣,皱眉想了想,摇头说道,“除了青州兵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正说着,他忽然眼神一凝,惊讶说道,“有!——前些日子,董承曾上奏重整西园禁军,又推荐伏安担任执金吾,不过被程昱、程德谋驳退了……”
“果然如此!”在陈宫惊讶的目光中,司马懿自负一笑,压低声音,说道,“看来,陛下与曹公之间,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协议,懿姑且猜测,多半是董承等帝党一系欲掌许都京师兵权,却被曹公帐下智囊程昱看穿,从而驳回,是故借围猎之事,借那匹麋鹿,与曹公博弈,然而,却有人从中使诈,逼得曹公不得已要做出僭越妄逆之举!”
“足下高见!”陈宫轻笑着赞誉一声,然而看他表情,却不像陈蓦那样吃惊,很显然,他也猜到了此事,只不过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好胡说罢了。
“仲达的意思是,帝党一系朝官要夺曹孟德兵权?”陈蓦惊讶地望着司马懿。
却见司马懿细思片刻,压低声音说道,“希声且试想,曹公自接驾到许都以来,虽不曾有丝毫僭越之心,然朝中大小事务,皆托付帐下心腹智囊荀彧、程昱、郭嘉、陈群等人处理,换句话说,这几位曹系大贤,低爵而权高,虽然在朝中并无太高官职,然手中实权,却要远远胜过太尉杨彪等人,反观帝党一系朝臣,虽居三公之位,手中却无寸兵,除董承有三千禁卫军以外,也只有皇甫嵩之子皇甫郦等少数人有着些许兵马,以至于许都数万兵权,有几近九成乃曹公一系将领所统帅,久而久之,必然会引起朝中百官不满……”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叹息说道,“计是好计,只可惜,太小瞧曹孟德的魄力了!”
陈蓦听罢默然不语,鉴于司马懿的解释,他渐渐也明白了几分。
根据司马懿的推断,朝官百官多半是不满如今的现状,是故暗中请示天子,请天子刘协与曹操博弈,明则射鹿,实则是分许都兵权,而天子刘协多半也顾忌着曹操行郭汜、李傕之事,迫切希望得到一支能够听命自己的兵马,而对曹操来说,他根本就没想过会输给刘协,毕竟他也曾出入沙场。
但是没想到,却有人从中使诈,赌曹操不敢公然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暗中叫人递给曹操一支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箭,曹操一时不差,多半到周围将士高呼万岁时这才醒悟过来,于是,便上演了那一幕……
想到这里,陈蓦不禁皱了皱眉。
因为他意识到,倘若事情当真如此的话,曹操一系与帝党一系矛盾彻底激化,那么几日内,许都必然会有一场血光之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