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枢机掠发轻笑,是敏感的人会变得脆弱吗,怎么连手势都能看出咄咄逼人来,“你不是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楚衣轻走在他身边,两人并肩,一路沉默。从他跟了赫连傒回到临渊王府,他就在躲着自己。不是今天有人受伤,就是明天有人生病,每日自己都被支使得团团转,直到赫连傒离府,他都不知道晋枢机在忙些什么。近日更是觉得心神不宁,都不用掐指推盘,就知道晋枢机肯定又动了什么心思,果然,命云泽询问了一早,才知道临渊王居然带剑上朝去了。
兄弟二人一路走着,沿街都是叫卖茶水烧卖的声音,晋枢机走到一间茶寮坐下,“正好渴了,给我一壶热茶,一碗牛肉面。”说完之后还特地睨了一眼楚衣轻,“昭列公子清隽爽朗的人,这路边摊怕是入不得口的。”
楚衣轻在他身侧坐下,蘸了茶水对店小二写道,“两个素馅包子。”
无奈店小二不大认字,盯着素馅两个字挠头,晋枢机道,“麻薯红豆的包子,两个。”
“大爷,小店没有。”店小二讪笑。
晋枢机懒洋洋的,“那就山药茯苓的。”
“对不住,小店也没有。”店小二看着晋枢机一身雪白的狐裘,手边还放着一把一看就值钱的长剑,心道,这位爷不去悦宾楼上咱这儿摆什么谱啊。
晋枢机右手执壶,细细涮着粗瓷茶杯,语声越发清冽起来,“冬菇木耳的总有了吧。”
店小二继续摇头,“沙葛、萝卜、雪菜的。大爷,这么冷的天,能吃上雪菜已经够体面的了。三钱一个,这儿的铺子只有我——”
晋枢机不耐烦听他聒噪,“那就雪菜的,两个,要热乎的。”
楚衣轻细细望着晋枢机为他点菜,都是他喜欢吃的,目光不觉温柔起来。晋枢机涮好了杯子,倒了一盅茶,自己先喝了一口,而后才道,“小二,别泡茶了,一壶白水。”
楚衣轻按住他要将茶泼出去的手,亲自拎了茶壶将热茶倒给街边拿着破碗乞讨的小姑娘,晋枢机等他回来坐定,才轻声道,“妇人之仁是为小仁,我今日仗剑临朝,为的就是民无饥色,路旁再无行乞之人。”
楚衣轻笑着比划,“举手之劳,勿以善小而不为。”
晋枢机不理会,埋头吃他的牛肉面。楚衣轻静静看着他,这人,用这么粗的大瓷碗吃饭也这么精致好看。从前一直以为重华是吃不惯这些东西的,没想到,他倒是不挑。若是这样,他便真跟着赫连傒入了草原,自己也可放心些了。只是想到弟弟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终究是心疼太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心怀天下的男人有多不可靠,只是,作为懦弱的哥哥,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拦阻他的弟弟。置身事外避世而居,重华已经为复仇为复国放弃了那么多,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他说不出口。那就陪着他吧,风霜雪雨,鲜血征伐,至少,让他回头的时候还有个家,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吃不惯?”晋枢机看楚衣轻挟着个包子只吃了两口,不免又讥讽上了。
楚衣轻笑着摇了摇头,默默将弟弟为他点的两个包子都吃干净,晋枢机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早都下了肚,这么冷的天气,哪怕粗茶淡饭,兄弟二人坐在一起也是安心的。
只可惜,宁静很快被打破,凭楚衣轻的眼力,清清楚楚地看到刚才那啰嗦的店小二交了一张字条在晋枢机手里,晋枢机不动声色地在喝汤时看了,很快会账离开。楚衣轻紧随其后,他就知道,这样的小摊在这样的季节竟然还能供得上青菜,果然,天子脚下尽是他的势力吗?这五年,他苦心筹划,步步为营,究竟付出了多少,恐怕连重华自己都算不清了吧。
“我有些事,公子不必跟着了。”晋枢机的拒绝很直接。
“你又要见谁?”楚衣轻问他。
“当见之人,该见之人,不得不见之人。”晋枢机说了等于没说,楚衣轻听到也等于没听到,继续跟着他。
晋枢机突然回头,“你确定要跟着我?不去三月巷看你的好师弟?”
楚衣轻一怔,“小夜——”
晋枢机冷冷一笑,“你也把我瞧得太浅了,你们缉熙谷被保护疼爱得太过周全的,难道仅有景衫薄一个?”他撂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楚衣轻立刻想到卫衿冷,当即赶回三月巷去。回到三月巷,却只见到了沈栖闲。看着沈栖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卫衿冷稍稍放了些心,他就怕商衾寒回来了大漠没人看得住景衫薄,这个小孩也偷偷溜回来中了重华圈套。至于新旸,他行事处处得法,又有分寸,通达钱庄也是声名在外,重华想对付新旸,应该也没那么容易吧。
“二师兄,您找新旸?他在钱庄,最近世道不好,借出去的钱多了些,不过都是小数目,您不必担心他。”沈栖闲看到楚衣轻立刻站起来。
楚衣轻对沈栖闲总保持着一种超乎自己人的客气,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再去钱庄。沈栖闲不放心,便继续跟着。云泽缩着手一边套车一边抱怨,“您那个弟弟,嘴里没一句实话,他就是不想让您跟着他罢了,三爷能出什么事?”
沈栖闲眼皮突然一跳,一路沉默。楚衣轻坐车径直到通达钱庄去,确定了卫衿冷没事,这才算真正放了心。
卫衿冷在自家地盘见到情人还是有些尴尬,客套地礼节太过周全,“小王爷请宽坐。”
沈栖闲倒是若有所思,竟也没有像平常一般玩笑几句。只是确认了沈栖闲没事便告辞,回到三月巷卫家的宅子立刻送了两封信回去。待晚上卫衿冷回来,突然说要回大成去。
“我皇兄三十寿辰,我也该早些赶回去了。新旸,和我一起走吧。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沈栖闲难得有些激动。
卫衿冷望着他,“快到年底,正是盘账的时候,我哪里走得开。再说,要全天下知道又有什么好处,这才几个时辰,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艳冠天下的临渊王和当朝天子决裂了。好端端的两个人,干干净净的一件事,闹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人,大概是卫家的情报网太大,晋枢机叛出大梁的消息又太劲爆,不到片刻便传了出来,他一时触动情肠,也不免多说几句。
“嗯,你说得也是。”沈栖闲这次居然没有勉强他,反是道,“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替我皇兄置得寿礼,我会带给他的。”
卫衿冷难得脸红,“只是一点土产,你喜欢送就送,说不上寿礼。”
沈栖闲笑了,“木头,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木。等我回来。”
卫衿冷依旧是老生常谈,“你难得回一次大成,就陪玄安帝好好住几日,毕竟是王爷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次就多住几日,不过,你可不能因为离得远了就不相信我,不管旁人说了什么,你都一定得等到我亲自向你分说了才能信的。木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沈栖闲殷勤叮嘱。
这些话他每次离开大梁回成国时都要说,卫衿冷也只当他是寻常絮叨,只随意点了点头。沈栖闲又叮嘱了好几次,直等卫衿冷听烦了才放心。带上他自己准备的白玉老鼠和卫衿冷备得一些土仪,回成国去了。
“沈栖闲走了?”晋枢机轻轻推着茶沫,眼中全是成竹在胸的笃定。
“是。”跪在地上的,就有今日痛心疾首高呼着皇上圣明的几位朝臣。晋枢机囚梁五年,商承弼喜怒无常,受过他恩惠的臣子不是没有,有时候他枕边的一句话,就胜过旁人苦读寒窗。
“靖边王呢?”晋枢机口气始终淡淡的。
小顺子在一边接了晋枢机的茶,双手捧着殷勤道,“皇上御赐了伤药,恩准在宫里养伤,靖边王不敢僭越,特命人摘了先帝赐的匾额,还是在从前的钧天王府住。”
钧天王府?晋枢机轻笑,这匾额若是想摘,九年前就能摘了,如今受了伤倒是会搏人同情,商承弼,你遇上这样一个善于收买人心的王叔,也算你倒霉,“他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皇上恩旨,由王爷您率百官谒先皇后梓宫,您退朝后,于家的人扶着老定国公,眼睛都快哭瞎了,皇上只好答应亲自谒陵。靖边王也说,皇后娘娘正位九年,为天下之母,他就算是受伤也一定要拜一拜的,大概,拜过了就会回大漠去吧。”小顺子边说边看晋枢机脸色。
晋枢机微微一笑,“自然,于家和靖边王如今是一丘之貉,这个脸面,他这位师叔是一定得给的。”他话到此处便也不再向下说,只是问跪在最前面的礼部官员,“琼林宴都准备好了吗?”
“回王爷,一切妥当。”那官员一副谨守礼节的样子。
晋枢机轻轻点头,“你们的前程,我的性命,就都在琼林宴上了。”他眼波一扫,小顺子连忙跪下叩首道,“王爷放心,皇上一下朝就抱着桃儿,呆呆坐在您坐过的窗子前,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只要一看到——”他说到这里立刻住口,“定是成的。”
晋枢机口气淡淡的,“成不成,是我的运数,能不能成,便仰仗各位的本事。”
众人纷纷叩首,“臣等定竭尽所能,效忠王爷,不负王爷大恩。”
晋枢机正襟危坐,肃穆端严,“我对你们的恩,不在从前,在以后!”
“谢王爷提拔,臣等万死不辞!”众人再拜。
晋枢机却突然起身,莞尔一笑,“这桩大事,若是能成,大家自然前途无量,若是不能成,你们便该知道,咱们这位多情的皇上,是舍不得我的。我最差,不过回到五年前,列位,可就不一定了!”
他话一出口,突然冷光一现,跪在第三排最右边的一名吏部官员便中了一镖,晋枢机一张手,那归燕镖带着官员的血竟又回到他手里,他目光说不出的妖异,眉间朱砂如血,“拖出去!”
“王爷——”众人瑟瑟发抖。
晋枢机一拂衣袖,甩下一本账册,“十一月十五,与于原会于锦瑟楼,十一月二十七,与于原会于锦江画舫,十二月二十九,与于同勋密会于清望茶楼,还请了最红的惜红姑娘掩人耳目,本月初七,作小厮装扮进了于家……”他款款道来,每念一句,地上发抖的人便多一分敬畏,待他念完,地上的人已纷纷请罪,“臣等万死!”
晋枢机一撩衣摆,提气落座,应是将一张鸡翅木的圈椅坐出了王座的味道,“记住,我就是要谁死,保得,也是你们的命。从今日起,都给我谨慎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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