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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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阮沅累得坚持不了,不知不觉睡过去,没想到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宗恪的呻吟声给惊醒

    顾不得穿鞋,阮沅光着脚跑进屋,只见宗恪披散着头发,半个身子跌在床外头,他声音嘶哑,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有什么强烈的痛苦在煎熬他,宗恪的脸,青筋暴露,扭曲挣扎得不似人形

    阮沅吓得尖叫,慌忙上去扶他,谁想被宗恪一把推开

    “谁?是谁?”他嘶吼道,“谁在朕跟前?”

    “是我啊”阮沅赶紧说,“宗恪你是不是哪儿很疼?”

    宗恪大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双手在虚空里乱抓,阮沅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们的)

    “来,先别往前爬了,你快掉下来了,宗恪,你回床上去……啊”

    阮沅只觉得一阵剧痛她被宗恪抓住的右手腕,像被钳子给大力卡住

    “……宗恪你放手”阮沅不由疼得尖叫,“我的手要断了”

    但宗恪就是不肯松手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被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派来的”他语无伦次地叫嚷。

    阮沅疼得直想哭:“……什么派来的宗恪你疯了?”

    “我才没疯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你和你表姐一样除了害我就没安别的心”

    阮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宗恪这疯虎一样的失态,把她吓得哭起来:“松手啊我的手要断了”

    宗恪扑上去,一把掐住阮沅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

    “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这江山就又落在了你们元氏手里了,是不是”

    宗恪压在她身上,叫得声嘶力竭,失明的眼睛泛着血红的光,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狰狞的魔鬼。

    阮沅拼死挣扎,但她所有的力气,就像蚂蚁撼大树一样,都落了空。

    “你想让我再掉进去那样你就得意了你想让我中你的阴谋诡计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趁早杀了干净我再不留你这后患了”

    阮沅觉得,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在渐渐收紧,她能吸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阮沅听不清他到底在嚎叫什么,她的力气越来越小……

    终于有人冲进来,一掌推开了宗恪

    阮沅从床上翻滚下来,狂咳不止。

    “尚仪”有人扶起她来,阮沅看不清人,但能听见那声音是泉子。

    她的衣衫不整,还光着脚,想出声,喉咙却出不来声音。

    宗恪嘶哑的叫喊还在继续:“杀了她杀了她给朕把这女人拉下去,五马分尸……”

    阮沅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喉咙,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悲苦,眼泪夺眶而出

    “皇兄,请安静。陛下……”有力的声音,是宗恒。

    接着,是桌椅翻到、杯子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很多人冲进来,屋里一片嘈杂

    原来半夜里,宗恪的体温骤然上升,毒性发作,谵语不断,阮沅差点被他掐死,幸亏宗恒这晚没有回王府,他及时赶来,以强力制服住混乱发狂的宗恪。()这当儿,泉子也赶紧叫人找来了崔景明,勉强灌进了一碗镇定作用的药物,才总算让宗恪安静下来。

    崔景明的结论是,毒质入侵到大脑,已经影响到神智了,他也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昨天他开的药物是抑制毒素蔓延的,没想到效用才维持了一晚上,其实他通宵没睡,一直在和赵王以及几个太医讨论对策,得出的方案却不甚令人满意。

    “但是眼下这状况,看来拖延不得了。”崔景明皱眉道,“下官这就开方子,先让陛下服药,效果此刻还不好说,咱们一步步来。”

    混乱持续了一整天,到了午后时分,宗恪服用了崔景明的药,竟开始大口呕血,阮沅急得要去找崔景明算账,宗恒却拦住她。

    “吐的是紫黑色的血,是带着毒质的。”他说,“崔景明嘱咐过,这药略有些狠,没办法,只能以毒攻毒,保住性命再说,他也说了,得一步步慢慢来。”

    “可他总是这么吐血也不行啊。”阮沅急得眼睛都红了,“都吐了大半盆血了,再这么吐下去,还能保住命么?”

    宗恒叹了口气:“阮沅,你先冷静一下。”

    在这儿,除了宗恪没人喊过阮沅的名字,宗恒这一句话,顿时敲醒了她。

    “那怎么办……”阮沅啜泣起来。

    “再等等,反正能办的都已经办了。”宗恒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和井遥守着,里面还有泉子。”

    阮沅不动。

    “回去睡吧。”宗恒又说,“你看你,眼圈全都黑了,昨晚陛下闹了半宿,连累你也没睡成。”

    阮沅垂下眼睛。

    “脖子……没事了?”

    阮沅不由伸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昨晚宗恪下狠力气掐她,泉子怕她受伤,赶紧上了药,但是脖子上的指印仍旧血红刺目。

    宗恒看她一脸凄惶,赶紧安慰道:“陛下是因为中毒才举止失措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阮沅,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不会的。”阮沅低声说,“我不会……不会和病人计较。”

    嘴上这么说,阮沅却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昨晚宗恪骂的那些话,太难听了,阮沅第一次知道,原来宗恪对她竟存有戒心,就因为她是厉婷婷的表妹,他居然怀疑阮沅入宫,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竟然怀疑她是来害他和宗玚的……

    尽管宗恒后来反复劝她说,这是病人神志不清的疯话,不能当真的。可是阮沅依然受了不小的打击。

    就算是疯话,那也是平日里转过的念头吧?

    从宗恪那儿出来,阮沅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疲倦过度又兼心灰意懒,她只觉头晕脑胀,步伐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一个宫女赶紧伸手扶住她:“姐姐小心”

    阮沅定住神,这才看清,扶着她的是个小宫娥,阮沅认得她,那是暖阁新进来的宫人,名字叫双喜,她正捧着一个托盘。

    这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年轻丫头,高挑个头儿,长圆脸,肤色暗黄,长得不漂亮,塌鼻梁,嘴有点大,脸上还有些麻斑,唯独一双深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显得不同寻常,倒像是活生生镶嵌在那张脸上的,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之前阮沅听青菡随口提过,说双喜本是太后身边做洒扫的粗使丫头,因为脑子有点笨,一直不受重视。半年前,不知怎么生了场病,痊愈之后忽然开窍了,得了太后的喜欢,就被阿莼弄进暖阁来做事,成了近身伺候宗恪的宫人。

    “是你啊,你从哪儿来?”阮沅松了口气,问。

    “我从太后那儿来。”那丫头脆生生地说,“太后说这两天陛下病着,都没好好吃东西,所以吩咐我刚把燕窝粥给送去了。”

    阮沅怔怔瞧她,那丫头也奇怪地看她:“姐姐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她说着,还用手帕擦了擦额角。

    半晌,阮沅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奇怪,她在心里道,这个丫头……为什么看着如此眼熟?

    目送阮沅离去,双喜脸上的笑容收敛,她转过身,朝着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里,有个专门建的小佛堂,平日太后总是在此礼佛,闲杂人等是不许进去的,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物。

    双喜进了慈宁宫,迎面见到太后的贴身宫女绿岫。这个宫女跟从太后很多年了,是太后最要紧的心腹,此时她见双喜回来,赶忙迎上前,低声道:“夫人?”

    双喜却摇摇头,示意她小声,只问:“太后呢?”

    “在小佛堂等着夫人您呢。”

    绿岫领着双喜,一直到了最里面的佛堂,果然,太后正在佛前,低声吟诵着佛经。

    双喜进来,悄然立在一旁,也不做声,只等着太后把那卷的最后几句低声念完。

    合上经卷,太后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玉雕观音,忽然道:“你知道,我刚才是给谁念经?”

    双喜回答:“臣妾不知。”

    “是给我死去的悦儿。”太后叹了口气,“人死了二十年了,做母亲的,到现在也放不下。”

    “天下为父母的,总要到死,才肯放下惦记着儿女的心思。”双喜说。

    “我记得,夫人膝下是有个女儿,如今还在么?”

    “哪里会在?”双喜淡淡一笑,“早化为白骨了……也好,早死,早解脱。”

    她这么说,似乎触到了太后的伤痛,那双苍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

    “太后,别人的孩子,终究不似自己亲生,怎么想办法拉近,也不是一条心啊。”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看她:“你不顾一切冒死进宫,难道没有惦念的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以惦念了。”双喜垂落眼帘,“丈夫去世,儿女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臣妾这残余的生命,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可以干。”

    “残余的生命……”太后念着这几个字,声音变轻,“说来,咱们还真是像。”

    “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哼了一声,“你我都是将近风烛残年的女人了,没有从丈夫那儿得到应有的慰藉,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好好守护。撇开延齐那些事儿,我们其实没区别。”

    双喜低着头,不出声。

    “燕窝粥送去了么?”太后忽然问。

    “回太后,送去了。”双喜道,“但是能不能到了陛下嘴里,这很难说。现在他身边守备极严,看来外来的饮食,一概都是没法近前的。”

    “外来的饮食?”太后笑起来,“连我送去的食物,也成了‘外来的’了?”

    双喜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不要紧,蛊药已经种下了,臣妾靠着这具身体,也一样能够操控——只要那边不用连根拔的法子……”

    “连根拔?”

    “太后放心,暂时,崔太医是没这个能耐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双喜:“夫人是否觉得,我是个残忍的女人?不惜下毒毒害自己的孩子?”

    双喜低了低头:“当今圣上,算不得太后您的孩子。”

    太后笑起来:“你倒是个爽快人,普天之下没人敢这么说,偏你就说出口来了。”

    “陛下不是太后所出,陛下早年,也未经由太后您的抚育,母子一说,不过是个名分。”

    佛堂的光影十分黯淡,但是双喜看得见太后脸上的褶皱,还有松弛的脖颈皮肤,她才六十岁,人却看着那么苍老干瘪,有什么正在吸取她的活力。

    “再者,太后也没打算要他的命。”双喜抬起眼睛,看着太后,“若真的只是要性命,那反而简单,臣妾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太后突然问:“等到药效发挥作用,人会怎样?”

    “第一步是失明,接下来,会损害记忆、思考的能力,到最后,就会变得十分温顺,像孩子一样依从他人了。”双喜顿了顿,“不过……”

    “你说。”

    “不过,人恐怕就不会太机灵的。”

    “是这皇位害了他,也害了我的悦儿。机灵不机灵的,又有什么要紧?恪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机灵,这个皇帝啊,他不当也罢。”太后叹了口气。

    “既然太后这样想,臣妾照办就是。”

    “嗯。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太后一双眼睛盯住双喜,“你进宫来,不是为了替你丈夫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药效进入第三步,在臣妾看来,那也和死亡没有太大区别了。”双喜低声道,“人是得考虑进退的,若没有太后的协助,臣妾根本没可能进宫来,更无可能办这件大事。况且,臣妾的夫君是自裁身亡,臣妾的孩子……唉,不提也罢。人死不能复生,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臣妾唯求太后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臣妾想寻到夫君的遗骨,臣妾的夫君自尽之后,遗骨应该遗落在这边了。”双喜说,“天下之大,凭臣妾一己之力,这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日后,太后重掌大权,只需降一道懿旨,天下皆动。太后一句话,远胜过臣妾苦苦搜寻十年。”

    太后点了点头:“夫君的遗骨,对我们女人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了,等药物起效,这孩子能重新安定下来,我自然会派人协助你。”

    谈话到此结束,双喜悄然退出。

    太后低下头,抚摸着敲木鱼的小槌,那玉做的手柄,已经被手指摩得光亮温润。

    “念这么些经,是想让悦儿你在阴间好过一些,至于母后我,若真得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无妨了。”

    静谧的夜晚,低低的诵经声又响起来,如之前的每一个不眠之夜.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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