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了,阮沅的伤势好了很多,疼痛不像最开始那么严重,虽然还是不能用手,但厚厚的白布已经撤下,只用干净的宽布条包了掌心。(请记住的网址)
一旦不那么疼了,阮沅就不耐烦总呆在床上了,她一个劲儿闹着要下床,青菡没办法,只好搀她下床,让她在院子里转。阮沅知道自己麻烦了别人,没事就总是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只到万不得已非得用手的时候,才让人帮忙。
所以今天宗恪打发掉跟着的人,走进院子,就看见阮沅独自在墙根儿晒太阳。
她穿了身藕荷色的暗花衣裳,靠坐在墙边,沐浴在金黄的光线里,脸蛋依旧甜润,像朵锦缎镶嵌的花,可是眼神却带着不自然的阴郁,仿佛落了一层灰。
宗恪轻轻咳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阮沅一看见他,就举着包裹白布的手,快活地冲他摇来晃去
她的精神回来了,灰尘消失,炯炯放光的眼睛,显出明亮轻快的色泽。
宗恪看看四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把青菡支走了,总让人家围着我转也不是个事儿。”阮沅笑嘻嘻地说,“你有三天没来啦”
“哦,想我啊?”宗恪笑道。
“可不是想死了”
还是老一套的对话,温柔的调笑,就好像,不这么说两个人反而都会觉得别扭。
可是没人知道在这调笑之下,宗恪心中藏着的愧疚有多沉重,就连阮沅也不知道。
这几天,他始终不断在心里谴责自己,他觉得,他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阮沅似乎察觉到他的变化,这就更让宗恪不知所措,因为他心里梗着一件事。
岩松口那夜,他们发生了一点事,他谁也没说,没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起初只是亲吻嘴唇和面颊,后来就渐渐忍不住了,他稀里糊涂解开了阮沅的衣裳。那天她喝得太多了,又是头一次喝烈酒、醉得太沉,居然没怎么反抗。等到满床衣衫凌乱,浑身燥热难当时,宗恪忽然发觉,阮沅在哭。
这一下,让他惊吓不小宗恪以为是自己把阮沅弄醒了,她发了怒。一时间,他的身上都僵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阮沅没有醒。
他怔怔看着她,看她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淌下来,一滴,又一滴……
他不禁用手去蹭,冰冷的液体沾了一手。
宗恪空白一片的大脑,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声音。
是叹息声。
他慢慢起身,茫茫然给阮沅扣好了衣裳,整理好裙子,再给她擦干了泪,盖好棉被。
宗恪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到底为什么哭?宗恪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深想,他怕这眼泪和他有关,他怕,他瞥见了什么不该瞥见的东西。
这件事,宗恪一直当秘密压在心底,使得他原本的犹疑更加重了。阮沅受伤,宗恪有自责,但更多的自责,是为了心底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
他本是喜欢她的,却一次又一次把她弄哭,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痛,在悄悄折磨着阮沅,而他就是这隐痛的缔造者?……
宗恪怎么都想不明白,再看阮沅的样子,就更觉得无从琢磨起。虽然之前在病榻上说了气话,但是再次见到宗恪,阮沅就又笑嘻嘻的了,就好像之前的事情完全没发生。
这却让宗恪更加愧疚,就好像,阮沅把他们俩人的责任独自扛过去,好让他轻松一点。(请记住)他当然不能再不和阮沅说笑、从此客客气气和她生分,他办不到,可要让他继续这么胡混下去,宗恪也办不到——
“这地方挺不错。”宗恪看看她。
“是挺不错的。”阮沅往边上挪了挪,让出长条凳子的另一端,“坐吧。”
宗恪笑:“就让我坐条凳啊?”
“不脏的。”阮沅赶紧说,“喏,刚才这儿我坐过的。”
就好像她完全没意识到宗恪坐条凳究竟有什么不妥,不过听她这么说,宗恪就真的挨着她坐下来。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阮沅挺亲密地望着他。
“怎么能不来呢?”宗恪哼了一声,弹了弹自己的袍子,“总得看看你怎么闹翻天吧。”
“我挺老实的”阮沅赶紧分辨,“青菡都说,我一点都不烦人”
“手不疼了?”宗恪看看她。
“还有一点。”阮沅低下头,盯着裹白布的双手,“崔太医说,往后我可能绣不成花了,多可惜,我最喜欢绣花了,我还想往后亲手给你做衣服呢。”
宗恪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但是阮沅却抬起脸来很高兴地说:“然后我问他,还能做简单的缝缝补补么?他就说那没问题”
“简单的缝缝补补?”
“说了的,还要给你补衣服嘛。”阮沅一笑,伸了伸手,“手笨了,可能就没法补得那么完美了。”
小院里没别人,只有他们俩并肩坐着,煦暖的春日晒在他们身上,眼前不远处就是一片青葱,淳厚鲜浓的绿草,沿着古老的墙垣蔓延生长着,院外,几头白鹤你啄我斗,玩得很开心,四下不时几声鸟鸣,却愈显得安静无比。宫里,难得有如此闲散的时刻,他们也难得,什么公务都不处理,只坐在一处聊天。
这个春天,什么都好,只欠没能说明的情意。
“我说,你可别有什么心理负担。”阮沅用手背抹着裙子边,她忽然慢慢开口。
宗恪一怔:“什么负担?”
“别因为我又哭又闹就躲着我。”阮沅低着头,继续瓮声瓮气地说,“……不肯说,我不逼你。”
宗恪一直搁在心里的事,此时却被阮沅一语道破,这让他一时百感交集。
“主啊,又来了又要拯救我了你别这么圣母好不好?”
阮沅笑靥如花,她拿白布裹着的手背揉揉鼻子:“我哪里圣母了?我只是百折不挠。”
“百折不挠的圣母”
“哪里有而且现在想来,或许是报应也说不定。”
“报应?”
“和你说吧,以前,有很多人追求过我,大学里头,收到过好些情书。”阮沅笑起来,“不是我自夸,被追的经验我十分丰富。”
“这我相信。”宗恪点头。
“还有人,圣诞节的晚上,图书馆门口,大雪地里就站那儿等我下晚自习。”
宗恪静静听着。
“我知道有人在那儿等着我,所以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出来。非得等到图书馆快熄灯了,我才出来,一出来,就看见那个男生站那儿……”
“你躲开了?”
“往哪儿躲啊?回宿舍就那么一条路。”阮沅撇撇嘴,“那家伙,挺大的个子,嘴却很笨。见我出来,嘟囔半天也说不出话。然后就把一块米糕递给我了。”
“米糕?”
“嗯。米糕是我们学校食堂的宝物,用糯米红豆和蜜糖做的,可好吃了这么一小块,得三块钱呢比麦当劳的派还好吃,每次一群人去抢,晚了就没有了。”
“人家特意给你买的?”
“嗯,而且保温了,拿到手里还是热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阮沅拍拍手,“我把米糕填嘴里,吧唧吧唧吃了,吃完我和他说,对不起,咱们没戏。”
宗恪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你太过分了”
“可不是?”阮沅点点头,“当时还在想,哈正好免得我跑小卖部买夜宵了——看我这没心没肺的。”
宗恪恨恨道:“如果我是那个男生,下次我还送你米糕我往里面放点巴豆”
阮沅笑个不停。
宗恪觉得,阮沅笑起来,是她最漂亮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眉眼一弯,饱满丰润像小婴儿一样的嘴,洁净的唇角温柔上翘,深蜜色的瞳仁又亮又温柔,一瞬间,仿佛能猛然拨开他心中的云雾,让蓝天和阳光映现出来。
她的笑容充满令人心动的魔力,像天真无邪、心底一览无遗的孩子。
宗恪看着她,犹豫了半晌,然后他伸出手臂,揽住阮沅的肩头。
他这才发觉,这女人的脖颈纤细,脆弱不堪,像一掰就断的玩具小鹿,她的肩背也单薄瘦削,显得弱小无助。
“咦?你干嘛?”阮沅诧异抬眼望着他。
宗恪哑然,没法解释自己的冲动,只好说:“……不喜欢的话,我就放手。”
“……不,我喜欢。”阮沅轻声说,“人年纪越大,越要人疼,我觉得我现在,比十七八岁的时候,软弱多了。”
俩人靠在一起,又静静坐了一会儿,阮沅才继续说:“现在想起来,我才发觉当初自己有多残酷。那时候我只想,你谁啊你?我又不是亲善大使,我马上要考试了,再说我又不喜欢你,哪来那么多美国时间安慰你?”
宗恪不说话,只是听着。
“现在看来,这就是报应。我总算明白人家的痛苦了,因为现在终于轮到我来痛苦了,当年我把人家的真心塞进垃圾箱,现在轮到我自己的真心被塞进垃圾箱……”
“我没那么做。”宗恪不由分辨。
阮沅笑了笑:“嗯,你已经给足我面子了,我这么烦,你也没把我赶出宫去。”
宗恪一阵黯然,阮沅的身体在他的臂弯里显得很小,像个温暖而小的符号。她的身上,有烈日下野菊花散出的芬芳。
这样的身体,不是不可以在他的怀里,这样的依偎亲爱,他也不是不喜欢的,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到底为什么——
宗恪觉得阮沅在用胳膊肘轻轻碰他:“……行了,回去吧。”
宗恪回过神来:“干嘛急着赶我走?”
“等会儿青菡看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阮沅哈哈一笑,“谁见过皇帝坐条凳上,还揽着人肩膀的?”
宗恪笑,他放下手臂,站起身:“乖一点,明天我再来看你。”
“好啊”
“哦对了,今天过来是有事儿的,差点忘了。”宗恪像是想起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阮沅扬脸看他,然后宗恪就拿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她。
阮沅接过来,是个小巧的哨子。她捧起来,放进嘴里努力吹了一下,没声音。
“坏的啊?”
“不是,不过你先别吹了。”宗恪笑道,“再吹两下,就把阿茶给招来了。”
“什么意思?”
“这哨子是能发出声音的。但是发出的声音,只有阿茶能听见。”宗恪说,“你留着它,我已经和阿茶说过了,一旦你有什么麻烦,就吹这个哨子。无论阿茶在哪儿,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来。”
“啊啊啊”阮沅兴奋起来,“那这不就成了犬笛了?是超声波吧?阿茶为什么能听见高频率振动?”
“这孩子,体质与常人有些相异。所以凌铁十分看重他。”宗恪说,“但是你平时没事儿就别吹这哨子了,阿茶虽然年纪小,也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孩子。”
“嗯,这我知道的。”阮沅说完,又困惑了,“我在这宫里,还能有什么危险啊?”
“哼,你以为你就安全了么?”宗恪瞪了她一眼,“成天胡言乱语叫我的名字,又不知天高地厚说什么喜欢我,太后早八百年就看你不顺眼了”
阮沅抖了一下
“不过是因为我在护着你,而且你也实在没啥用,废柴一个,她就算整死了你,除了激怒我,对她没好处……”
“喂”
宗恪笑了笑:“往后还是小心点,哨子,自己收好。”
阮沅有点惴惴:“我真的会有危险?”
宗恪顿了一下,才道:“放心,你是我的人,我会保护你的。”
目送宗恪离开,阮沅深深叹了口气,脸上这才露出黯淡的神色。
她进宫也快一年了,认识宗恪一年多了,阮沅看来,她也算是全方位、各角度的进攻了,但是俩人到现在,依然什么进展都没有。就算是她这种百折不挠的性格,如今也还是产生沮丧了。
她现在卡住了。这场意外受伤,就像黑夜里的闪电,让懵懵懂懂的阮沅好似瞥见了什么。
她知道,宗恪有所改变,原先她欣喜的想,他终于肯向自己敞开心扉了,可是后来,一天天看下来,他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阮沅这才明白,原来这改变,也不过是之前那逼人的锐利逐渐消散而已,宗恪是温柔了,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连一个回应都不肯给她。她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不过是越来越深厚的伙伴情谊。
这是十分残酷的折磨,她能天天见到宗恪,却无法让他听进自己的一句真心话;她能触摸宗恪的灵魂,却不能触摸他的身体;她能得到深厚的友谊,却得不到一分爱情;她越融入他的生活、越融入这宫殿,就越显得自己是个外人……
宗恪是个温柔的人,平日那些强硬的言行,不过是对内心温柔火焰的遮掩,他的真情从不肯轻易示人,只有少数有权深入他内心的人,才能见识到那些罕见的脉脉温情。
可是,尽管他会温柔对待阮沅,也不代表他能够为她动心——风可以撼动柳树,让它顺着风势倾斜,但风无论怎么吹拂,也不可能把柳树变成芭蕉。
如果不是厉婷婷,事情也许不会这么困难——是因为他还在想着她?还是因为他“一朝被蛇咬”?
宗恪心里的萦玉像一座山,而她就像个立志要移山的愚公,空有一肚子理想,却奈何不得面前的峻岭丝毫。
“我是不是真的弄错了什么?”阮沅忽然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