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官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将抱在怀中的木匣子打开。靠在近处的众人只闻到一阵石灰夹杂着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都吓得一哆嗦。清瑜大着胆子看过去,果然见到木匣中盛放着一个高鼻深目的大胡子人头。那人纵然是身首异处,也散发着一股狠戾劲。
太子妃只瞄了一眼便匆匆将视线移开,心中却忍不住有些愠怒。太子的灵堂本是庄严肃穆,被这粗鲁副官这么一折腾,顿时有些乱哄哄的。
而听到那副官言语的几位亲王却是忍不住了,纷纷围拢上来。福王有些惊喜的问道:“这真是达哈尔那厮?此人骁勇善战,在京城外不知斩杀了我们陈国多少将士……”
一瘸一拐的洛王仔细看了看,确认道:“没错,正是这地狱杀将。我这条腿便是被这家伙用九臂弓射出的连环三箭所伤。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他已经攀爬到了城垛下方不足六尺处,我认得他”
众人听得两位亲王一唱一和,顿时议论纷纷。要知道蒙古围城之战,几乎是蒙古人压着陈国在打,最后虽然蒙古人主动撤兵,也并非是战场上遇到什么失败,只是不能久围,战略撤退而已。陈国这边伤亡惨重,而蒙古那边,伤亡却轻得多。这位达哈尔可是蒙古入侵军队的左路边帅,算得上是陈国这边斩杀的地位最高的蒙古将领。
想通此节,众人看向嘉王的眼神又是不同。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位嘉王镇守陇南,这些年挡住了不少蒙古人的侵犯,但是毕竟这次艰苦卓绝的围城之战他没有参与。有些不明真相的人,还将蒙古人大举进攻的缘由归咎于边境失职,浑然忘了当时正是嘉王千里传信示警,为京城做出必要的防范赢得了时间。
而眼下,敌人的首级就这么暴露在众人面前,大家纵然不好在这场合开口叫好,心中也已经为嘉王表现出来的勇敢忠诚所折服。早有亲王高声传唤太医,要为嘉王治伤。嘉王府的家眷们这时也纷纷拥上前去,嘘寒问暖。
太子妃看着众人眼神,便知道嘉王这一招攻心计用得极为精彩。她本一直暗暗期待嘉王回来奔丧,好落在陈帝眼中,印证这位天子的疑心。到时候自己再责问嘉王为何置边境安全于不顾,不奉调令私自回京,直指嘉王夺嫡之心,必能将上嘉王一军。
谁知嘉王不是巴王甘王之流,这次回来竟然早有准备。不惜身负重伤奉上大敌首级,用实打实的军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与忠诚。如此一来,倒叫太子妃无话可说。
所有人的反应都在嘉王陈洪恺的预料中,他抬起头看了看满眼担忧的家眷,又看了看捧着太子牌位的儿子泽礼。泽礼似乎对于众人眼中的焦点——自己曾经的“父王”没有兴趣,只低头不语。只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出卖了这位新晋皇太孙的心绪。嘉王对儿子得体的举动投过一丝赞赏的眼神。
最后嘉王把目光停在了女儿清瑜的脸上。这眼神里有探究,有希冀,还有信任。
清瑜几乎一瞬间就读懂了父亲的所有心思,她知道父亲此时如履薄冰,那些曾经有过的纠缠她的情绪清瑜也顾不上了,忙假装趴到父亲的肩头,在父亲耳边惜字如金的细声道:“不告而来,负荆请罪帝心有疑,当退则退”
陈洪恺闻言一僵,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清瑜的肩膀,示意自己明白了。
嘉王拨开环绕自己的家人,走到太子妃面前,悲哀的道:“太子妃,臣来晚了。没有见到太子最后一面。昔日我们兄弟推心置腹共商国事还历历在目,谁知这一次却是天人永诀如今泽礼可以为太子殿下承嗣香火,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可以勉为安慰。”
太子妃强颜苦笑道:“大哥言重了。您为国戍边多年辛苦,太子殿下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念叨的。”
二人说得都是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
陈洪恺转过身,恭恭敬敬的朝着太子灵柩三叩首,带着哭音道:“微臣一听说太子殿下噩耗,惊慌失措。不顾将士劝阻,星夜驰回。如今在此拜别太子殿下,再去父皇面前请罪只求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保佑我陈国国祚永延,天下安定”
纵然太子是嘉王心心念念想要扳倒的宿敌,眼下嘉王也不在意多付出这一点尊严,赢得众人的敬服。
他这一番动情陈述引得众人唏嘘不已。一旁的福王听了这话,忙伸手去扶大哥,激动道:“我陪大哥去向父皇请罪。”
郑王洛王众人面面相觑,也只好纷纷出言跟随。
嘉王陈洪恺感激道:“多谢诸位兄弟关爱”又起身将上前来给他治伤的太医推开,大踏步就朝着殿外走去。
福王郑王等人纷纷赶上,各有心思的随同嘉王一道去觐见陈帝。
一时间太子灵堂少了众位亲王,场面有些冷淡。清瑜轻推了推尹兰烟,将惴惴不安的后者带回侧边跪下。
太子妃望向嘉王府众人的眼神越发有些不善,只是眼下她只能寄希望于陈帝那一关,毕竟人家嘉王在太子与自己面前,已经做得无懈可击,她也没有什么由头去为难嘉王。
清瑜感受到身边尹兰烟与泽祥的担心,只得叹息小声道:“父王自有计较。你们不要多想,千万不要在太子祭礼上失态,免得给父王添乱。”
尹兰烟听了狠狠点了点头,泽祥去轻轻牵起清瑜的手,想从清瑜这里得到一丝保护。
清瑜挺起身子,眼下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自己告诫父王的话,希望父王能听得进去。
走在御道上的嘉王此时表情严肃,看不出什么不妥,但他内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层层翻涌。女儿那十六字真言犹在耳边回响。负荆请罪不难,他自信虽然没有接到陈帝调令擅自回京,但自己只带了几十个亲兵,又手刃了大敌,将首级献上,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让父皇太过生气。
可是那句“帝心有疑,当退则退”是什么意思?嘉王回想自己这么多年一步步布置设计,即便说不上天衣无缝,但的确是没有什么纰漏让人抓到。为何父皇会心生疑虑?当退则退……难道要自己眼看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而抽身退避?这叫他如何甘心?
勤政殿巍然耸立,嘉王站在阶下微微迟疑。
落后几步的福王等人赶了上来,福王对外头当值的小太监道:“快去禀报,嘉王殿下回返京城求见陛下。”
那小太监见到这么多亲王突然出现,也有些紧张,连忙行了礼,返身匆匆去了。
嘉王陈洪恺深吸一口气,缓步上阶,静静的来到勤政殿外,等候传召。这短短平缓的一段阶梯,他却好似走得十分艰难。天知道为了将来有一日能够入主此间,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宝座就在面前,他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问鼎了。
小太监匆匆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外高声道:“传嘉王、福王、郑王、洛王……一同觐见”
陈洪恺低下头,忍住心痛,一脚迈进了殿内。生死荣辱,就看今朝。
这一日太子祭礼十分冗长,嘉王去后,依然纷纷扰扰闹了一整天。只是众人的心思倒有七八分放在了去面圣的嘉王身上。表面上大家仍然是伤痛悲苦,实则早都各自揣测勤政殿那边会发生些什么。
众人中嘉王府家眷尤其难熬。若只是身体上的疲累也就罢了,偏偏她们都担忧嘉王的安危,心里更是累到了极点。尹兰烟跪得满头大汗,泽祥也是止不住脸色苍白。就连养气禅定功夫一流的清瑜,心头也渐渐起了焦躁之意。都三四个时辰过去了,福王他们也早就回返,怎么嘉王仍然是踪影全无?
便在此时,东宫一阵骚动,只听门外唱礼太监高声道:“梁国襄王殿下,致祭太子千古”
清瑜闻言一愣,这才想起,周景渊此时还领兵驻扎在成都城外。遇到陈国太子丧事,他这个梁国亲王自然是要出席的。
门口梁国驻陈国的使节引领着周景渊缓步入殿,清瑜禁不住抬头望去。几个月不见,周景渊黑了,也瘦了。眉间隐然还有一道伤疤未曾痊愈。清瑜早就听说,梁国援军在周景渊亲自指挥下,艰难的打破了成都西门外的蒙古军队,撕开了蒙古人的包围圈,为打赢这场战争奠定了决定性的基础。
此时一见,便知仅仅“艰难”二字实在不够形容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贵为亲王的周景渊面目上都受了伤,可见当时危险。
周景渊经过这场战争洗礼,也愈发沉稳了些。他知道大殿上有无数目光在盯着自己看,他也不以为意,只一步步按照固定礼节,随着引导太监的步调前行。
忽而,在右侧跪倒的众多家眷中,周景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脸庞。他眼睛中不由自主闪过一抹亮色,随即又收敛起来。不管他有多么想与清瑜重叙,此时此地实在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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