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帝恍惚的看着眼前出落成大姑娘的清瑜,有些走神。当年姚贵妃宝应殿里一场大事故,太子妃是亲历了的。她虽然对清瑜有几分善意,却也不敢过分帮着清瑜,只得静候在一旁等待陈帝发话。
跪着的清瑜却是手心潮湿,额角冒汗。陈帝虽然垂垂老矣,可还是这陈国至高无上的君主,要是老人家看她这个“灾星”不爽,清瑜这次可真不知道还有没有运气能再承受一次雷霆震怒了。
灵堂上半晌也没有声音,陈帝忽然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清瑜,只走到棺木面前,用手摩挲着,嘴里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瑜没有得到陈帝的只言半语,也不敢动,只能保持跪倒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妃不知陈帝用意如何,只是上前扶住老人。她见陈帝满眼哀伤的看着丈夫的灵柩,心事也被勾动,一时顾不上一旁的清瑜,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陈帝凝视了这口黑楠棺材良久,叹息道:“她们都劝我不要来,说见了这东西不祥。其实,我自己最清楚,我也没几天好活了。有时候我都恨不得早点闭眼,也省得让我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太子妃闻言大惊,忙道:“父皇不可出此戏言。您是我们陈国的主心骨。大陈万万子民都在您的庇佑之下,方可打退外敌,保护家园。为了大陈的千秋基业,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您可不能……”
陈帝微微摆手,阻止了儿媳长篇大论,苦笑道:“天子也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一辈子总归有个定数。万岁不过是听了过个耳瘾,还能当真不成?眼下趁我还撑得住,是时候该早点为将来做个准备。”
太子妃闻言一滞,心中有些忐忑。她虽然满心希望陈帝能够传位给泽礼,但是毕竟关系到她切身利益,不好擅自开口。况且无论陈帝怎么高看她这个儿媳妇一眼,她终究是个妇人。女子干政从来没有什么好名声,贤惠如太子妃,也不敢轻易犯忌。
清瑜听二人就这么说起这些紧要的事儿来,忍不住有些着急。她如今还跪在地上,没有陈帝的允许,她也不敢擅自起身退下。但是干系到这般大事,清瑜就是再想听个仔细,也明白这不是好玩的。她心中着急,可是却没有办法。
陈帝似乎站得有些累了,找了把椅子坐下,问太子妃道:“泽礼那孩子呢?怎么不替太子守灵?”
太子妃忙解释道:“泽礼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儿是媳妇让他去休息的。明儿祭奠大礼上,他这个孝子要捧牌全程行礼。莫说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是我们大人也受不了。我怕他明日体力不济,殿前失仪,便自作主张让他睡去了……”
陈帝点点头,倒是没有责怪太子妃,只问道:“跟泽祺比起来,泽礼如何?前些年我见泽礼这孩子也见得不多,不晓得是个什么心性。”
太子妃听到陈帝提起自己去世的亲生儿子,眼眶泛红道:“兄弟俩还挺像的。都是文文静静,聪颖内秀的孩子。泽礼虽然年纪小些,但是行事也很稳重。是个好孩子。”
陈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这才将目光移到跪在地上的清瑜身上,也不避忌太子妃,开口问道:“从前的事儿我不愿意再提,但是你也别想着我会彻底忘记。了空方丈将你的事儿已经向我禀告过了。念在你还能为陈国做点事儿的份上,我便赦你前罪。如今感应寺被毁,重建需要时日。你就暂时将佛宝留在京城,好生看管。不过,你自小便喜欢自作聪明,玩弄心机。我这里提前说一句,往后要安安分分踏踏实实的。要是再搅弄出什么事儿来,不要以为你有佛宝傍身,我顾忌气运,就不敢发落你。”
清瑜闻言一抖,百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才知道陈帝原来恨她如此之深,这一番半是恐吓半是警告的话说出来,几乎让清瑜心神俱丧。她只得涩声回禀道:“是,谨遵皇上教诲”
太子妃有些疑虑的看了看清瑜,什么佛宝,又什么气运,竟然是她全然不知的。看来清瑜这丫头身上还藏了不少秘密。
陈帝这才松口对清瑜道:“好了,你也退下吧。”
清瑜如蒙大赦,忙又磕了头才起身退出。退出东宫大殿之后,清瑜只觉得背心到衣领都汗湿透了。
清瑜离开之后,灵堂上便只有陈帝与太子妃二人。陈帝那浑身放出的帝王威压一收,顿时变回了一个平常老人模样。他叹息着道:“婉平,我很为难。”
太子妃心头一震,琢磨着陈帝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只觉得离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近了一步。她谨慎着道:“媳妇驽钝,不知父皇为何作难?”
陈帝苦笑摇摇头,望着阶前月色,感怀的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泽礼到底太过年幼了些。如今天下风云巨变,恐怕他小小年纪坐不稳这个位子。怪只怪人算不如天算,洪恪竟然遭了那孽子的毒手。让我们措手不及。”
太子妃脸色微变,难道陈帝这是暗示自己,不能传位给泽礼吗?眼下这种情况,陈帝究竟作何打算?太子妃沉默不语,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陈帝想起得知蒙古大军来袭那天,在大殿上听到邓献公传讯献计的一幕幕,有些出神。半晌才道:“如今洪恪已去。老三老六这两个竖子也都自寻死路。突然间,我发现所能倚仗的,只有一个人了。想必你也知道这人是谁吧?不少字”
太子妃双手紧紧捏着袖子,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是……大哥?”
陈帝想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忽略打压的大儿子嘉王,微微点头道:“老大当年为了我们陈国,被送去梁国做了那么多年质子,牺牲颇大。这个且不说它,只凭这点,我自有别的法子可以补偿他。之后他在工部行走,兢兢业业做了不少实事。就拿京都城防修葺这件事来说,往年国库不知道投了多少银子进去,绝大多数都被各种名目刮走了。只有老大在工部的那几年,实打实把钱用在了每一个刀刃上。这才有了如今百丈雄城,我们才勉强在蒙古围困数月之下坚守下来。后来我又放他去了陇南做开荒牛,人人都说老大得我青眼,是唯一一个可以就藩的亲王。其实,陇南是什么情形,你我都知道。既是新夺疆土,又是百战之地。无论军政都是让人极为头疼的。他这些年能够在陇南扎下根,稳稳守住我们陈国在盆地外的唯一出口,我内心甚慰。还有,当日蒙军大举进犯之时,国都人人慌乱,就连我也失了淡定,也是他差遣邓献公千里传讯,冒死进谏,才有了后头我们移都巴州,死守成都的战略总纲。最终还因此拖垮了蒙古人,赢得了艰难的胜利。可以说,这点点滴滴都证明了,如今,只有老大才是真正可以接替我掌管陈国的人选。”
陈帝每说一条,太子妃的心就沉下去一点,说到后来,连太子妃都不得不承认,嘉王的确是文武双全,能攻善守的大才。可是一个疑问涌上太子妃的心头:既然嘉王拥有如此无可比拟的优势,那陈帝又为了什么为难呢?
陈帝见儿媳充满疑虑的眼光,叹息道:“只有一样,作为一个亲王,老大表现得实在是太优秀了。他不像老三野心勃勃,不像太子有些优柔寡断,不像老四不求上进,不像老六贪得无厌,不像老七爱耍小聪明……”
太子妃一愣,太优秀了,这算是缺点吗?
陈帝见太子妃不明所以,叹息道:“他身份地位、文才武略无一不是上佳,他就没一点念头?若是没有,那真是一个圣人了。若是有那个念头,却一直没有让我们所有人察觉,那就是大奸大恶。你说,我如何判断?我为难不为难?”
太子妃心头一震,终于明白陈帝的担心。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嘉王风评极好,母亲姚贵妃又是追封了皇后的,数来数去,陈帝剩下的儿子里还真挑不出半个比得上嘉王的了。若嘉王真是圣人,那太子妃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圣人真的那么容易出吗?千年以下,不过就是孔丘一人而已。而如果嘉王是大奸大恶,那么……如今这个对嘉王极其有利的局势……是怎么形成的?想到这里,太子妃不禁有些背心发寒。
她惊恐的看向陈帝,想从这位睿智的老人眼中得到答案。
陈帝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我既然有老三老六这样不成器的儿子,可见我这辈子教儿子实在是太失败了。但是我心底又忍不住期盼是我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要是老大真是那样一个完美的人,我就能心无芥蒂了无遗憾的把陈国交到他手里。我相信,陈国也会在那样的人领导下走向更为辉煌的未来。可是我不敢,可是我又希望可以”
太子妃满嘴苦涩,面对一个看不清的真相,她又能用什么言语来打动陈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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