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上酒的小太监来得无声无息,他们这种干惯伺候人差事的小虾米,自然很不起眼。当他把酒壶摆放在嘉王面前的几案上时,突然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是那声音压得极低,连陈洪恺背后的紫兰也听不真切。
陈洪恺端着酒杯的手却忍不住一滞。不过一瞬间,陈洪恺又恢复镇定,将酒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这才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小太监退下。
紫兰还道是清瑜那边有什么事情,打发人来报信。她心中惶急,凑在陈洪恺耳边,轻声问道:“殿下,可是郡主……?”
陈洪恺本在揣测,这时候,守在宝应殿的吴公公怎么突然跑来,而且还是单独求见自己。母妃的铁杆亲信,怎么着也不会寻摸到自己头上。听得紫兰提醒,陈洪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他知道女儿是装病,但是她一个小孩子,真要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反抗的余地。陈洪恺顿时后悔没有将女儿带在身边。
陈洪恺望向主座上的姚贵妃,此时的姚贵妃正在一群莺莺燕燕的后宫嫔妃中应酬。今日胡贤妃打扮得格外出彩,她虽然只比姚贵妃年轻几岁,却保养有道,又擅长装饰,四十岁年纪穿起二八年华姑娘常用的颜色,也分毫不显突兀。陈帝对胡贤妃也是宠爱有加,今儿见得这位爱妃如此鲜亮,也投注了较多的关注。姚贵妃今日事多,没有心思也来不及好好装扮,便在胡贤妃面前弱了不止一筹,她怎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费尽心思,拣些陈帝爱听愿意听的事情说道,倒也让陈帝跟她多说了几句。还有一众年轻的嫔妃各自施展浑身解数,取悦君王。是故,主座那边尤其热闹。姚贵妃打起十二分精神争宠,也就没有留神去看席下这些人。
陈洪恺见是这种情形,便低声对紫兰道:“我要偷偷离席片刻,你便守在此间。母妃要是问起,便说我有些不适,方便去了。”
紫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夜之前,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境地。便有些慌张道:“殿下快去快回。贵妃娘娘不好糊弄的。”
陈洪恺心下挂念清瑜,便偷偷起身,装作毫不在意的走出了永和殿。
吴太监虽然临阵反戈,想要投向嘉王。但是他也不知道嘉王殿下会相信自己几分,在殿外冷风一吹,禁不住直打冷战。就在他等到焦急之时,忽然见殿内出来一个身着明黄服色,器宇轩昂的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要求见的嘉王陈洪恺。这吴太监忙一个闪身,从暗处闪了出来。上前低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老奴有要事禀告。”
陈洪恺劈头就问:“是不是瑜儿出了什么事?”
吴太监眼色一闪,心中道,若不是自己幡然醒悟,郡主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忙道:“郡主此时无碍。老奴正为此事而来。”
陈洪恺哪里看不出吴太监慌慌张张,浑然不似平时一般老成?听吴太监这么说,陈洪恺反倒镇定下来,点头道:“本王正要去净室,你伺候我。”
吴太监会意,忙上前虚浮嘉王,引着他往偏厅一侧走去。
这永和殿也是占地颇大的宫殿,地势开阔,周围又有琼花玉树,正是赏月的一处绝佳所在。永和殿名字又吉利,是故,宫中的中秋宴年年便都在永和殿举行。吴太监是宫中老人,不止一次伺候贵妃娘娘往这里来赴宴,自然熟悉地理。他左拐右绕,将嘉王带到一处僻静偏房门口。永和殿今日值守的侍卫颇多,不过见到吴太监带着嘉王过来,都不敢上前阻拦。嘉王又是一身酒气,侍卫只道吴太监是伺候嘉王醒酒歇息,便自由得他们去了。
等进了屋子,吴太监立即将门关好顶住。陈洪恺回头见到吴太监这般做派,神色也不由得格外郑重,只等吴太监开口,看看这个老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吴太监确定了门已经锁好,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跪倒在地,对着嘉王三叩首,低声道:“老奴罪孽深重,合该万死。请王爷听老奴禀了下情,成全老奴最后的愿望。老奴这把老骨头,便由王爷做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陡然见到吴太监这样,陈洪恺也骇了一大跳。他知道吴太监的分量,这老东西是母妃手下第一得力之人。如今突然说得这般严重,陈洪恺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只是他也提防其中有诈,不敢轻易答应。低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吴太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再也不敢隐瞒,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饶是陈洪恺早有些心里准备,听到这位姚贵妃亲信一字一句说出那血淋淋的真相时,也禁不住一阵头晕。
先皇后母仪天下,极有威仪。她也不是寻常深宫妇人,在危机关头能为陈帝的臂助,夫妇的感情牢不可破。陈帝对待先皇后不仅是喜爱,更有一分敬意与欣赏。是故,宫中虽然妃嫔众多,却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先皇后的一分一毫。当时是德嫔的姚贵妃,身世不显,才貌亦不拔尖,却有滔天野心。她平日里隐藏得好,先皇后也没有防备她。当时德嫔刚刚催生了儿子,虽然是皇长子,却孱弱多病,是个寿夭之相。而皇后娘娘也怀胎八月,整个后宫都眼望朝阳宫,越发冷落了德嫔母子。德嫔知道若是皇后平安诞下麟儿,必定就是太子。加上皇后的人望,自己母子就无半分机会。德嫔也是恶向胆边生,趁着皇上分心国务,后宫中诸妃眼热有子嗣的几位,百般巴结皇上之际,不时前往朝阳宫陪伴皇后。就是皇后的表妹玉嫔也没有她这么热络。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有各种情绪,慌张、害怕、担忧等等,宫里没有人比刚刚生产过的德嫔清楚。德嫔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不时宽慰皇后。皇后见德嫔刚出了月子,便这么关切她,也有些感动,不知不觉便对德嫔产生了许多信任。许多事情便不再提防。德嫔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用一种从道士处得来的秘药,用很小分量逐渐毒害皇后娘娘。到了皇后娘娘临盆之前几日,为了避嫌,又装病不再去。果然先皇后生下那个孩子便气绝身亡。而那个孩子却幸运的没有痴傻,存活了下来。这般结果自然不是德嫔希望见到的。先皇后临终前又请求皇上封玉嫔为贵妃,让那孩子养在玉嫔名下。德嫔得到消息,自然焦急。如果这事成了,自己一番算计便没有起到半分作用。直到此时,德嫔便一不做二不休,指使吴太监用人偶陷害玉嫔。玉嫔毕竟是个年轻女孩,之前又太过顺遂,一直在皇后娘娘羽翼下生存。面对这样的事情哪里有招架之力?皇上暴怒之下,将玉嫔投入冷宫。这才将皇后之子交给了德嫔抚养。德嫔知道,不能让这孩子在自己手里死了,否则皇上不会饶恕她。她便狠下心,生生的饿着自己的儿子,而使劲给皇后的儿子喂养各种补品。结果是,等皇上出征三个月回来,已经分不清哪个孩子大,哪个孩子小了。男人本就粗心,德嫔便顺水推舟的将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太子,而将皇后的儿子当成自己的那一个,这般瞒天过海,直至如今。玉嫔也不是笨人,咬牙在冷宫捱了几年,忽然寻着一个机会,见到了五六岁的太子。那孩子不认得玉嫔,玉嫔却敏锐得发现了一些不对。只是她没有来得及确认,就被宫女发现。姚贵妃从此警醒,再也不让太子乱在宫廷里乱走。只是玉嫔身份特殊,姚贵妃不敢对她施展杀手。这件事让姚贵妃提心吊胆许多年,直到梁陈两国交换质子,姚贵妃忙将陈洪恺推了出去,只希望这孩子一去便再也回不来。谁知世易时移,太子因为生性有些羸弱,在朝中没有奥援,地位受到巴王的挑战。姚贵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好陈洪恺让清远从汴京传信,希望回到陈国。姚贵妃权衡之下,便让陈洪恺回来了。只是她终是不放心这个先皇后的亲生子,便想尽办法要插手到这个名义上儿子的事情中去。不论是政事官衔,还是家事姬妾,无所不用其极如今怕事情败露,一方面让吴太监趁郡主发病害了郡主性命,一边又指使吴巧容故技重施,拿那秘药去害嘉王妃……
陈洪恺握紧的拳头已经微微颤抖,指甲都将手掌的表皮割破,但是这样的疼痛仍然不及他内心的痛楚万分之一。任谁得知自己的信仰崩塌,亲情全是伪诈,也不能轻易过了这关。之前陈洪恺虽然屡屡被女儿提醒,仍然存了幻想,只觉得是母亲偏心了些,是他们母子分离太久没有了感情。就是两人起了冲突,陈洪恺也从没往这方面想,只是任性赌气而已。但是此刻,当吴太监将事情说得确确切切,时间地点人物样样精准的时候,陈洪恺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前半生不过是个笑话。
现在已经轮不到陈洪恺去怀疑了,玉嫔也罢,女儿也罢,她们说什么都只不过佐证一番而已。有吴太监这个知晓全部内情的人在,陈洪恺已经不需要再去验证什么了。
吴太监将话说完,便萎顿在地,将这一切说出来之后,吴太监觉得身心一下子轻松了百倍。这时候就是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吴太监还是个相信因果报应的人,他年轻的时候,为了在这后宫中生存,为了能出人头地,做了那么多亏心的事。临到老了,才发觉,原来自己只想做个好人……原来做个好人是这么轻松……
陈洪恺心中的愤怒,痛苦,失望,怨恨,一波接着一波,不断的噬咬折磨着他。他双目火赤,面色狰狞,就好像那些练武之辈走火入魔一般,随时就要爆发。
吴太监看着魔怔了一般的嘉王,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时机紧迫,永和殿里中秋宴还在继续,嘉王离开太久必遭怀疑,如今自己与巧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王爷身上,吴太监不得不提醒道:“王爷息怒此时不是撒气的时候,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
陈洪恺破口大骂道:“去他**的什么以后,老子这就去杀了那个贱女人,为母后报仇,为我自己伸冤”
吴太监暗暗叫苦,忙一把抱住嘉王的大腿,劝解道:“王爷三思王爷不想自己,也要为王妃、为郡主着想。就是王爷有千般冤情,也不能为所欲为。大殿之上,皇上在,众位皇子在,那个窃据了王爷太子之位的人也在。王爷若是鲁莽,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陈洪恺听到“王妃、郡主”这两个字眼,方才微微平静下来。他到底不是一个血气蛮勇,没有头脑的人,只是一时被心魔占据,失了方寸。固然他的身世凄惨,母后被人害死,自己认贼作母,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二十多年,但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却是实实在在与自己心灵相依,血脉相连的。哪怕自己前半生大多数都是虚幻,因为妻女的存在,陈洪恺这辈子,依然是有价值的。他在今夜,彻底丢失了母爱,但是,此刻,却让他更加珍视自己拥有的,令他无限眷念的妻子、女儿。
陈洪恺平静下来之后,便立刻想到此时自己的处境。他低头看着吴太监,忽然问:“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
吴太监望着嘉王,苦笑道:“就是巧容那孩子。老奴知道王爷不喜欢她。但是巧容是老奴当作亲生闺女一般带大的,这世上老奴就这么一个指望。老奴只求王爷能够善待巧容,别的不敢奢求”
陈洪恺冷笑道:“吴巧容可是跟那蛇蝎女人一条心的,让这样一个女子睡在我身边,你以为我能安枕无忧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