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海宁


本站公告

    “造反”二字一出口,还没等弘经明白过来,就觉眼前银光一闪,霎时间,脖子里,凉津津的。低头一看,一把钢刀,好巧不巧,架在脖颈上。孔郭郭攥着刀,紧逼眼前,“没功夫跟你玩笑。你爹那个昏君,要杀我爹这个清官。借我印信一用,等救了人,我就还你。”

    刀架到脖子上,跟郭郭面对面,弘经反而不怕了。轻轻一笑,“你借了我印信也无用。我此行前来,不过是为了监督救灾银钱是否用到位。不是吏部管事皇子,更不管刑部事宜。我的印信,他们不认。”

    孔郭郭嘿嘿一笑,“你以为——我磨那么多钢刀——做什么呢?”

    弘经一怔,试探着问:“你——要劫狱?”

    孔郭郭笑着把刀抽掉,拎起抹布擦刀面,“劫狱那种高投资、高风险的活儿,我怎么会屑于干?要劫,就劫道!”

    弘经眯眯眼,“或许,你可以跟我商量。毕竟,这种事,能不走黑道,就不走黑道。”

    孔郭郭乐了,“你不知道吧。你母亲和你弟弟第一次见我,就是被我劫道劫来的。唉,你说的对,金盆洗手十来年了,就是原先的叔叔舅舅们,也不好召集了。好吧,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金盆洗手十来年?”弘经真想问问,这丫头是不是在娘胎里,就跟着劫道。冷不防一缕阳光,借着钢刀反射过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淡淡地说:“你设法找到我的随从,或是印信,我修书一封,叫到刘统勋大人手中。我的折子,都是经过他,然后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另外,他是吏部侍郎,有权过问你父之事。在此之前,你要把郭县令如何获罪,与我详细说明。”

    孔郭郭点头,“我且信你这一次。你的随从我已经找到了。只可惜,其中一个,已经不行了。另一个现在正在城中客栈,以免暴露你行踪。”

    弘经抿嘴,心里难过一回。又想,“那你还拿刀吓我!分明是想叫我给你出主意。看来,这个孔郭郭——不傻呀!”

    弘经的印信自然是找不到了。或是沉到河里,或是被人带走。好在,因为曾经与年羹尧同在西藏共事,刘统勋对年羹尧这位外甥,也算熟悉。一见弘经连夜派来的贴身随从,刘统勋顾不得拆开信件,站起来急忙问:“郡王可好?”

    那随从登时哭了,“刘大人,您快想办法救救我家郡王吧。有人在我们坐的船底使坏,船沉了。主子被人救了,现在,怕有人害他,不敢露面。两个随从,就剩奴才一个活着了。”

    刘统勋这才长舒一口气,郡王没事就好。拆开信件,扫了两眼,直盯着那名随从看看。半天吩咐:“退下吧!郡王不会有事的。”

    等随从退下,便往京城写折子,顺便,将弘经书信夹带送去。等信差骑上快马一路向北,刘统勋这才坐在书房,暗暗沉思,“郡王这封藏头信,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京城中,雍正正火急火燎。昨夜,刘统勋千里急奏,说醇郡王不告而别、微服私访去了。至今,不见音信。

    雍正不敢对皇后说,只得出动血滴子,奔赴南方,以期在皇后得到信儿之前,把儿子平安带回。哪知,还不到一日,就接到刘统勋第二份奏折,夹着弘经那封带着些怪异的信。

    得知儿子无事,雍正放下心来。对着弘经的信琢磨。看了半日,不得要领。

    恰巧弘纬前来养心殿请安,顺便向雍正请教开海禁是不是要再开几个港口。听雍正说起,便要来信纸,仔细观看。

    过了一会儿,弘纬笑了,“皇阿玛,哥哥确实如信中所说,一切平安。只不过,他可能现在不能轻易离开,或者,写信的时候,有人监视。所以,才用了这个藏头信。”

    雍正奇怪,“何以见得?”

    弘纬恭敬地将信放到御案上,“皇阿玛,这是儿臣小时候,哥哥教儿臣猜谜语时,常用的伎俩。您看,这封信,不是竖着写,而是横着写。第一行第一个字,与第二行第二个字、第三行第三个字,依次类推,一直到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我去海宁,县令蒙冤,查郭孔金’。”

    雍正点头,“是这么个意思。郭孔金,大概说的就是三个姓氏。朕说呢,怎么写信,也成横着写了。”

    弘纬没搭话,反问:“皇阿玛,虽然哥哥现在安全,但写信都要小心,怕是还不自由。还请皇阿玛派人去帮他。毕竟,海宁那边,今年受灾最重。县令又出了事,哥哥一人,只怕应付不来。”

    雍正点头,“朕知道了。你快到仁和堂,去跟你皇额娘说,刚接到南边儿来信,弘经一切安好。叫她不要担心。”

    弘纬躬身行礼退下。留雍正一人,想派去协助弘经的人选。

    这边刘统勋,不久接到雍正密旨,叫他立刻赶赴海宁。另外,雍正下旨给福建知府,叫他全力赈灾,其他事务,等灾后再论。

    如此一来,郭敬安本来八月就要押解到京,准备秋后问斩。依旧关在海宁南衙里,多活了几个月。可怜那些费尽心机,不过三天,就判了郭靖安斩刑的耗子们,在家对着墙角那一通哭——啊!

    虽说海潮灾害严重,离海远些的陆地,还是风和日丽。一辆农家骡车上,放着些锄头、镰刀、柴草,还有渔网、鱼叉。这本都是农家、渔家常用器物,那拉车的骡子,也是福建本地畜生。但令路人奇怪的是,赶车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坐车的,反而是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

    弘经再次拉拉头上毡笠,低声问:“还是让我赶车吧。你看看,一路上,多少人拿眼剜我!”

    孔郭郭拉拉脸上面纱,“呸,要你赶,八成又给我赶到沟里了。你怕人看,我不怕,只当拉头肥猪去赶集!”

    弘经气结,索性,躺倒在柴草上假寐。

    不一会儿,远远望见海宁县城。大路正走的平坦,孔郭郭一调头,奔一条小路而去。弘经刚要说话,便见小路一旁,一舍茅庐,茅庐前,挂一幌子,“凉茶”!

    弘经还以为孔郭郭要来喝茶。哪知,这丫头进了茅庐,看看四周无人,撩起面纱,便拉着小老板的问,“王二舅,我娘和我弟弟呢?”

    那个王二舅一见是昔日老大家外甥女来了,急忙狠狠攥住孔郭郭的手,“哎呀,大姑娘,你可来了。你娘给我捎信,说你爹进去了。我还不信,赶来一看,才知道是真的。你放心,你娘早领着你弟弟们躲起来了。就怕有人不放心,要斩草除根。你爹有赵三打进南衙照顾,暂时无事。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按咱们兄弟十来年前的脾气,早就冲进去,把人劫出来,落草为寇去!”

    孔郭郭看看身后弘经,只见他低头,只顾看脚。王二也顺着郭郭眼神往弘经处看看,看完了,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郭郭回过头来,微微叹气,“十年前,咱们什么都没有,落草就落草吧。可是,舅舅,这十年来,你们已经安家立业,日子过的好好的,何必跟着我们一家人受苦。能不劫,就不劫吧。横竖,爹爹还有盼头。”

    王二也跟着叹气,“只要皇帝不傻,就知道你爹是冤枉的。你也别着急,我先领你去见你娘和弟弟去。”

    孔郭郭摆手,“不,我要先见爹爹。赵三舅舅在那里,怎么联系?”

    王二哈哈大笑,“他现在,可厉害了。到县衙里当了师爷,忽悠的全县衙都听他的。你到那儿一问,赵师爷哪里住,就知道了。”

    孔郭郭乐了,跟王二说一声,拉上面纱就走。骡车赶出老远,听到王二在后头喊:“大姑娘,等这事儿办完,别忘了请舅舅们吃你和大女婿的喜酒啊!”

    弘经脸一红,埋怨孔郭郭,“看你舅舅,说的都是什么话!”

    郭郭整张脸都笼在面纱里,冷声回答:“吃亏的是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弘经无语,望着海宁县城,不再说话。

    冷不丁的,郭郭趁着路边树枝遮掩,摘下帏帽,将脑后辫子打开,双手挽了几挽,便成了一个妇人发髻。伸手折一根树枝簪住,拿树枝青叶往脸上抹两把。头也不回,对弘经说:“一会儿进了县里,就说你是我男人!”

    “啊?”

    “啊什么啊?假的!怕被人认出来。”孔郭郭一回头,还真吓了弘经一跳:这么个青脸婆娘,谁敢娶呀?

    不一会儿,便到县城城门。果然如王二所说,有人在盯着郭家五口。眼看前头那一帮不是衙役,偏摆出衙役的款来,排查路人。弘经悄悄靠近了问,“谁呀?”

    孔郭郭皱眉,“耗子,专啃国库的耗子。”

    到了跟前,那人非要孔郭郭把帏帽拉下来。

    弘经乐了,上前打哈哈,“那个,那个,还是别看了吧?”我怕吓死你。

    那人嘿嘿乐了,趾高气昂,“小爷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当年我跟我阿玛在京城的时候,还见过当今固伦公主,那才叫国色天香。你家婆娘,能比得上公主吗?”

    弘经暗想,我家婆娘,将来位份,与公主相当。

    弘经磨叽,孔郭郭在一旁看的心急,跳下车来,对着那人一笑,撩起面纱,就冲弘经大骂:“呜呜,都说了我不丑,你偏不叫我见人。叫大家伙儿看看,我哪里丑了。是不是,这位爷?”说着,冲那小爷一龇牙。

    “哎呀妈呀!”那小爷吓的一个趔趄,急忙往后退几步,冲他二人忙不迭摆手,“快快快!赶紧过去,别污了小爷的眼!”说着,嘀咕一句。

    弘经与孔郭郭驾骡车进了城门,趁无人之时,孔郭郭悄悄问:“刚才他说什么?”

    弘经笑笑,“他说的是满语,意思是,相貌堂堂一汉子,怎么娶了个丑婆娘。”

    孔郭郭冷笑,一路沉默,驾车到了县衙外。由弘经出马,当天就打听到了赵师爷住处。二人趁着傍晚天色昏暗,见了赵师爷。

    赵三捋胡子,“大姑娘放心,我已经把当年兄弟都找齐了。实在不行,咱们就截囚车。”

    弘经叹气,“这些人,还真讲义气。”

    孔郭郭摇头,“三舅舅,那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说此事风险太大。就是成了,从今以后,咱们十三家,连同我干娘家,就不得安生了。咱们还好些,大不了,生意不做。可干爹那么大的家业,说不做就不做了?您还费心,在江南买了茶山,也不要了?”

    赵三不答,看看郭郭,再看看郭郭身后年青人,笑笑,“你有办法?”

    弘经没说话。孔郭郭点头,“官场的事,他比咱们懂得多。我想带他去见我爹。”

    赵三迟疑,但还是安排下来。当夜,二人佯装探望牢里一位老妇人,偷偷去见郭敬安。

    孔郭郭知道,这不是撒娇使性的时候。见了郭敬安,哽咽着安慰几句,就把弘经推出来。嘱咐郭敬安跟他好好说说,自己给他们望风。

    候着时候差不多了,二人便离开南衙,回到赵三住处。自从出了牢狱,弘经脸色便不好。孔郭郭也没问。爹爹肯定是说了最近几年,海塘修筑时,那些被吞污的款项。或许,爹爹手里,还有证据。只是,还没拿出来,便被他们下到监牢里了。

    赵三看这二人都不说话,便陪坐在一旁。眼看天色亮了,弘经才问:“近数十年来,朝廷每年都要拨款修筑海塘。如果海塘修的好,今年灾害,便不会发生,是吗?”

    赵三不是当地人,不好说话。孔郭郭摇头,“亦是天灾,亦是。”

    弘经斜眼,瞥一眼郭郭,问:“为何你家做生意,却不跟我说?”

    孔郭郭奇了,“我爹爹罪名,是与民争利?”

    弘经点头,“此罪名,可大可小。这回,他们是准备往死里整了。”

    孔郭郭叹气,“一年就那么点儿银子,我们家孩子又多,不做生意,叫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啊?”

    “不是有养廉银吗?”

    “你一年的俸禄,够你花吗?”

    弘经不说话了,他的花销,衣食住行,都是皇阿玛开银子,侍从也是内务府开工资。饶是这样,每年长辈们过生日,他都觉得有些捉襟见肘。

    孔郭郭想了一会儿,便说:“我娘做生意,跑遍大江南北。跟着我爹到处为官,吃了不少苦。我爹也知道,从来没有因为我娘是商人,就说过什么。如今,他是想自己扛下来。却没想,论朝斗,他还真不行。你想保就保,不想保,我就劫狱。你看着办吧!”说着,起身出去到自己屋里睡觉了。

    赵三看看郭郭背影,再看看弘经。不由乐了,“这孩子平常不这样,您别生气。”

    弘经摇头,“不妨事。”

    第二天,衙门就换兵布防。刘统勋领着人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叫弘经随从,去请郡王。

    见到随从侍卫,弘经对赵三拱手,“郭县令之事,我会秉公办理。”

    赵三拱手还礼,“在下乃是师爷,还是让在下为郡王带路吧。”

    弘经点头,刚想转身,回头,指着中堂上那幅仙鹤寿星绣屏,说:“我今天才看出来,这原来,是绣的,不是画的。”

    赵三哈哈大笑,“郡王喜欢就好。只可惜,这是大姑娘为在下绣的寿礼,不能送与郡王了。”

    弘经一怔,孔郭郭绣的?那两只“肥鸭子”!

    赵三摆手,“郡王请。”

    弘经磨蹭半天,也不见孔郭郭出来相送,只得朝郭郭住的窗户看一眼,跟着来人,上轿离开。

    刘统勋为官清正,做事雷厉风行。有弘经协助,第二天,便放了郭敬安,将近五年内,贪污朝廷修海塘银款的领头人,抓起来。其中,还包括几名满官。雍正得知,极为震怒,命刑部、吏部、户部彻查。

    同时,雍正新派的筑塘官员,也赶到了。不是别人,正是果亲王。弘经笑着将十七迎进来县衙,将这些日子的事,一一向他说明。

    十七想了想,乐了,“你呀!能死里逃生,必有后福哇!那个救你的姑娘,是郭县令的女儿?”

    弘经点头,“嗯。”

    十七想了想,“是了,他女儿救了你,阴错阳差,恰巧救她父亲。这也是郭县令知道教孩子。对了,害你的人,查出来了吗?”

    弘经叹气,“血滴子已经去查了。现在所有证据,都在皇阿玛案头。”

    十七点头,“八成,又是哪个世家不安分了吧?你呀,才十几岁,就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比皇上当年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可得小心了。”想了想,又说,“我来的路上,听说皇上命人,杀了两个封疆大吏。或许,就是为你出气吧。”

    弘经笑笑,“明知他们有罪,还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我做不到。”

    十七摇头笑笑,“所以,比起你弟弟,你更像十三哥。”

    弘经看看十七,突然觉得,他的话里有话。略一思忖,便明白一大半。盯着十七问:“你说,我要娶个汉家女子做嫡妃,是不是,就没那么多人要暗杀我了?”

    十七刚端起茶盅,优哉游哉喝茶。弘经这么一句话,生生叫刚入口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防盗:157章

    衲敏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皇后,惊诧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弘喜不是个傻子,十岁的时候,就懂得放火以避祸。如今,在海外历练之后,心性定然更加成熟。他不肯说,八成是跟政事有关,不便对后妃明言。拍拍谦妃的手,安慰安慰,柔声细语交代弘喜:“你若定了心,要娶安妮格格。皇额娘不支持,”

    弘喜抬头,恳求:“皇额娘——”

    衲敏摆手,“但也不反对。儿孙自有儿孙福,皇额娘看的开。只是,孩子,我不反对,并不代表你皇阿玛会同意,更不代表满朝文武会同意你娶西洋格格为妻。你在西洋,呆了将近一年,应该清楚,他们那里,乃是一夫一妻制。对安妮格格,你只能娶为正妻,不能纳为妾室。成亲之后,安妮格格也不会允许你纳妾。你可想清楚了?”

    弘喜笑着点头,“儿子提亲之时,威灵顿公爵就提出来了。皇额娘,其实,西洋人对咱们文化,并非一丝不懂。公爵大人知道我国一夫多妻制,儿子向他保证,绝不纳妾之后,他才同意这门婚事。”

    衲敏噗嗤一声笑出来,“都是人,西洋人比咱们傻不了多少。他当然会先要你保证。更何况,这位公爵,乃是军功出身,脾气,可是不小呢!”

    谦妃在一旁听的心急,一个劲冲弘喜使眼色,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儿啊,皇上不会同意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等过两年,求主子娘娘给你选个好姑娘,不成吗?”

    弘喜认真摇头,“额娘,人不能言而无信。”

    衲敏叹气,“好吧,眼看该用膳了,我派人去请你皇阿玛,等会儿,你再仔细跟他说吧。有些事,你们爷们儿说起来,更方便。”

    谦妃也琢磨出来,这桩婚事,不是“郎情妾意”那么简单。说不定,还牵扯到政事,纵然心中不愿,也只能闭嘴不言。想到一会儿皇上来了,说的话,定然不是自己一个侧妃就能听的,便托口乏了,跪安回去。

    衲敏点头,看着谦妃出门,召来王五全,到前头养心殿去请皇上一起来吃饭。拉弘喜站起来,叫他坐到自己身边,小声说:“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叫你一定要娶安妮。但是,我还是想说,咱们家,有公主和亲抚蒙,却没有皇子和亲。就算安妮格格父女手中,有着咱们亟需的东西,你也不需要把自己赔进去。要知道,这门婚事一旦定下来,就是一生一世。”

    弘喜看看皇后,会心微笑,“皇额娘放心,儿子省得。”

    不一会儿,雍正就领着弘经、弘纬,带着一帮太监侍卫过来。一进门,看见皇后拉着弘喜同坐在榻上说话,雍正便问:“不是说一块吃饭吗?怎么没叫弘琴一起来?”

    衲敏起身相迎,听见雍正问,捂帕子一笑,“她呀,正忙着绣嫁妆呢!我就没叫她。这不正好,你们爷儿几个,好好聊聊。省的我们妇道人家,在一旁,听不懂,又乱打岔。”说完,看着雍正笑起来。

    雍正也不介意,坐到皇后方才坐的地方,衲敏领着几个孩子依次落座,陪着他们爷儿几个说些闲话。不一会儿,饭上齐了,一家人便移座吃饭。

    席间,弘喜几次欲开口,衲敏都使眼色挡回来。“傻孩子,等你皇阿玛吃饱了,心情好了,再说才容易!”

    弘喜无奈,只得食不甘味地陪着父母哥哥们吃饭。

    饭后,雍正也不说午睡了,叫来三个儿子,聊起弘喜在西洋的见闻。

    衲敏瞅瞅没自己什么事,便跟雍正打个招呼,领着谨言,到永寿宫去看弘琴。

    永寿宫正殿,弘琴正领着一帮宫女分派弘喜从西洋带来的小玩意儿。听见皇后过来,急忙出殿相迎。揽着皇后胳膊,说些西洋景的妙处。

    衲敏摇头一笑,进了正殿,叫众人退下,只留谨言一人,把弘喜的事说了一通,接着叹气,“小十二这孩子,看似呆傻,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弘琴坐在一旁冷笑,“他呀,八成是又听说弘历还不死心,想娶个番邦格格,断了自己即位的路,安安生生,做他的贤王吧。”

    衲敏点头,“起初,我也是这么猜的。可听他说,本来威灵顿公爵没准备跟来我国。是他在英格兰求亲之后,才带着女儿,不远万里送亲。弘喜也老实,跟他父女说明了,要皇上先答应,这婚事才算数。总算,那边没出什么纰漏。”

    弘琴想了想,凑近了摇摇皇后胳膊,“您呀,就是爱操心。凭他娶谁?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娶只猴子,也跟咱没关系不是?”

    这话说得,真叫衲敏苦笑不得。笑着埋怨:“你呀,好歹那是你弟弟,这都什么话?”

    弘琴一撇嘴,“庶出的弟弟,我才不稀罕呢!”

    母女俩正在说笑,就听高无庸在殿门外通传:“主子娘娘,万岁爷有情。”

    衲敏一听,一颗心立刻就提上来了。该不是爷俩谈崩了,叫我去救火吧?

    弘琴笑着站起来,扶起皇后,“走,咱娘俩也去凑凑热闹。”

    母女俩领着一帮人回到仁和堂,进得门来,只见雍正坐在正位上,弘经、弘纬分别坐在两边,弘喜面对三人站着。爷儿四个表情,算不上很好,但是,都很平静。至于是不是强自压制怒气,就不得而知了。

    衲敏带着弘琴对雍正行礼。三个孩子也都依次见礼。

    雍正点点头,“弘琴也来了,扶你皇额娘坐吧。”

    等皇后坐稳,雍正才问:“皇后,弘喜跟威灵顿公爵提亲这事,跟你说了吧?”

    衲敏点头,“虽说这是家事,但毕竟涉及我朝与英吉利国事,臣妾不敢置喙,故而,才叫弘喜当面向您启奏。还请万岁恕罪。”

    雍正摆手,“你行事谨慎,何罪之有?只不过,皇后,你既是一国之母,又是众皇子皇女的嫡母。弘喜的婚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衲敏想了想,摇头,“臣妾并未细问弘喜向威灵顿公爵求亲原因,不敢妄下断言。”

    “原因?呵呵,弘喜,当着你哥哥姐姐的面,再给你皇额娘说一遍。”

    弘喜抿抿嘴,瞅瞅雍正神色,将要发怒,这才低声说明。衲敏听了听,不由感慨,这弘喜,也懂得使美男计呀!不就是相中了威灵顿家开的作坊里,那些机器,想带回来,比照样子做一个。费得着你跟人求亲吗?

    弘喜说完,弘经在一旁皱眉,“十二弟,你这不是胡闹吗?凭他家东西再好,咱们也不能赔出去一个皇子阿哥呀!”

    弘琴也在一旁帮腔,“就是,美男子多的是,就不信找不出个比你好看的!”

    雍正跟弘纬对视一眼,“察尔汗——好人呐!”

    衲敏翻翻白眼,没接话。

    弘喜看这架势,雍正没生气,反而对自己多了几分心疼。只是,仍旧不肯松口。无可奈何,对着帝后二人跪下,哭道:“儿子不孝,没说实话。儿子想娶安妮,不全是因为他家有好东西,还因为,儿子不喜欢天朝贵女。儿子,儿子看见那些人,就想吐!”

    雍正惊了,跟皇后互相看看,“啊?”

    弘经、弘纬都睁大眼,不敢发一言。弘琴摸摸下巴,“什么情况?”

    最后,还是衲敏提前恢复常态,颤着声问:“你——把话说明白。”

    弘喜抽抽搭搭,说起他年幼之时,跟十一哥哥一起到钟粹宫请安。那时候,熹妃额娘恰巧出去了。他俩人就在钟粹宫捉迷藏。躲在犄角格拉里,俩孩子亲眼见证了,钟粹宫后院的一个答应,是如何跟弘历四哥同床共枕,说出那些话,如何的不堪。结果,回去没多久,小兄弟俩就相继病倒了。最后,十一哥哥还为此,送了性命。本来,病好之后,弘喜都快把这事给忘了。偏偏又暗地里撞见,熹妃是如何逼着那名答应打胎,凄惨的叫声。吓的他连着一年,夜里要从梦里惊醒好几次。好容易能安心入睡了,有次跟着五哥到四哥府里玩,又偷听见四嫂富察氏,如何跟贴身嬷嬷商量,打掉侍妾金氏肚子里的孩子。

    弘喜一面说,一面哭。“皇阿玛,要不是皇额娘与额娘对我一心一意的好,姐姐们真心真意地疼我。儿子都要以为,女人都是老虎,是要吃人的啦!儿子不要娶那些八旗贵女做福晋,儿子会吓得睡不着觉的!”四哥啊,你可别怪我拉你出来垫背。谁叫你家后院阴私事多呢?看看五哥,我就是想给他身上泼脏水,也得有人信不是?

    雍正听了,瞅瞅皇后,噎地说不出话来。弘经跟弘琴互相看看,摇头无奈。弘纬则闭嘴不言,这种事,他见的多了,到现在不也好好的?弘喜真是胆小鬼!

    弘喜偷偷从指头缝里瞅瞅雍正脸色,好,有门儿!接着煽风点火,“皇阿玛,那安妮格格虽然是西洋人,可是她们那里,一个男人,只娶一个老婆。后院没有争风吃醋,怎么说,也安静些。况且,安妮是独生女,威灵顿公爵百年之后,所有的财产,都会留给安妮。到那时,我朝想在西洋立足,也就有了一大块土地和广阔的人脉。皇阿玛,请您不要立刻做决定。等您明天召见威灵顿公爵之后,叫安妮格格拜见皇额娘,看看他们父女品行如何,再定婚事。儿子绝不骗您。威灵顿公爵绝对算得上一位谦谦君子。安妮格格自幼秉承庭训,足以担当我朝皇子福晋之职啊!呜呜,皇额娘,等您见了安妮格格,您也会喜欢她的!”

    衲敏干笑,不知说什么好!谁说钮钴禄氏生脑残儿子,看看眼前这位,心思缜密,能说会道着呢!

    好容易儿子回来了,又说这么些年,被弘历那个“色狼”哥哥连累,受了不少委屈。舍不得驳回他的请求,可是,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娶个金发碧眼的媳妇回来呀!

    弘经看父母全都无奈对坐,弘喜跪在下面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叹口气,上前劝道:“皇阿玛,皇子议婚,本就要经礼部、内务府,不在一时。不如,这件事情暂且搁置,威灵顿公爵携女来访,明日您还要设宴款待。这几日,确实不得闲啊!”

    雍正听了,顺着台阶下,“好,就听你的,等见过威灵顿父女之后,再提这事。”

    第二天,雍正在乾清宫召见威灵顿公爵。皇后带着后宫嫔妃、公主格格,在交泰殿设宴款待安妮格格。

    席间,安妮尽量用北京话与众人交谈。实在不会说的,就请身后女翻译代为回答。那翻译也不知是从哪个修道院里请来的修女姑姑。一张口,至少说一个“上帝保佑”。

    满洲人信奉黄教,如此一来,听着那修女姑姑说什么上帝如何如何,便不耐烦。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皇后与三位公主、西林格格跟安妮格格周旋。

    渐渐的,弘琴听的也心烦,拉来谨言,俩孩子说着蹩脚英语,跟安妮格格直接交流。安妮一听,东方人也会说英语,更是高兴。六公主、七公主则暗暗握拳,回去一定要多学几门外国话,看五姐姐得瑟的!

    可苦了衲敏,谨言发音还好些,毕竟,她小时候,是跟英国商人家眷学过。弘琴那口音,咋听咋离天津卫不远。

    等到饭吃完了,后宫嫔妃看热闹看的差不多了,各自奉命回去,给后宫那些没机会一睹西方佳人风采的人,好好讲讲。衲敏带着弘琴、谨言,领着安妮格格到坤宁宫东暖阁说话。

    安妮格格自幼接受英国贵族淑女教养,父亲又是开明绅士,故而,此次前来中国,做了很多适合在神秘东方气质的衣服。其中,领口、袖口织绣,便很应景。

    刚才忙着吃饭,没留意到。到了东暖阁,坐在上头,看安妮微笑着,跟弘琴、谨言轮番说话,衲敏就坐不住了,开口便问安妮格格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听见东方公主会说英语,再听东方皇后英语说的地道,安妮更加高兴,微微颔首,便跟皇后详细讲解。

    她俩这么一说,弘琴跟谨言全部吃了一惊。谨言重拾英语的时候,皇后就说过,不会的问她。然而,谨言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皇后说起英语,竟然如此地道。弘琴则是哭着脸,暗暗埋怨:娘啊,你既然会,刚才为啥不说,看着闺女丢脸,很有面子是不?

    衲敏则在心里小小得意一把,唉,活这么大,第一次如此感激大学英语四六级——考听力口语呀!

    等晚上,雍正回答仁和堂。衲敏便得知,弘喜跟安妮的婚事,算是经过双方家长协商,愉快而圆满地定下来了。

    大概是觉得把小儿子“卖”给洋人,心里愧疚,第二天,雍正就跟礼部说,要给小儿子郡王头衔,封号为“成”。礼部众官听说了,心里盘算,能不成吗?把自家儿子都送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啦!

    小儿子越过贝勒,直接封了成郡王。俩天天忙着朝务的哥哥,也不能委屈了。弘经晋醇郡王,弘纬晋宝郡王。雍正又琢磨琢磨,顺便,也给弘昼升升职、涨涨工资,晋位和郡王。哥几个一起晋封。

    至于婚事,由于弘喜特殊性,先于两位哥哥办。总得赶紧把威灵顿那位老泰山给送走不是?要知道,那家伙可天天吵着要去游览东方神秘古国的万里河山呢!这怎么能叫他免费看?

    初定于,雍正十六年腊月举行成郡王大婚。

    对于给弘经改封号一事,曾有大臣私下,在家里研究一番。原本,宁为皇后书房“顺宁堂”中间那个字,也是弘经自己很喜欢的。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自己在屋里写字,喜欢安宁。这也是雍正对这个儿子最初评价。然而,近几年,随着弘经逐渐在政事上崭露头角,雍正对他的看法,也一点一点改变。醇,真纯贞固、淳厚端正、淳朴和善。是雍正对这个儿子人品逐渐成熟的嘉奖!

    最要命的是,醇,通“纯”,跟皇四子纯贝勒封号谐音。这,用弟弟的封号位份,来压哥哥的封号位份。雍正此举,不可谓不伤弘历那颗脆弱的小心肝。从另一方面来讲,当今圣上,对皇储人选,恐怕也已经做出决定。不然,万岁爷不会想不到,给皇九子封号为“醇”,可能给他带来的影响。

    弘纬得知之后,抿抿嘴唇,没说一个字。弘经则高高兴兴接了圣旨,到延禧宫去看年妃。据说,他前脚刚从延禧宫出来,后脚就有小太监去请太医来给年妃看病。

    弘琴气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场,半个月没理雍正。好在这几个人都知道皇后脾气,没人敢在她跟前嚼舌根。

    到了雍正十七年,风风光光把安妮格格娶进门。弘喜便到理藩院上任。不出半年,谦妃就高高兴兴来看皇后,说安妮福晋有喜了。

    衲敏愣了半天,怯怯地问:“弘喜——他周岁才十三吧?”

    158章

    一听这话,谦妃先是一愣,接着便捂着帕子笑起来。一直笑出眼泪,才对着皇后赔礼,“臣妾失礼了,主子娘娘勿怪。只是,主子娘娘,想当年,顺治爷十三岁的时候,皇子都有了。圣祖爷十三岁时,也大婚了。再说,再过几个月,弘喜就要满十四周岁了,这时候当阿玛,不小了。要知道,安妮福晋比弘喜大三岁,今年也十七岁了呢!正是生孩子的好时候!”说着,便心心念念着,琢磨着给安妮屋里选几个经年老嬷嬷,免得这对少年夫妻第一次有孩子,什么都不懂,遇到什么事,便手忙脚乱、手足无措的。

    衲敏眨着眼,瞅着谦妃拉着裕妃问长问短,俩老太太甚至还琢磨,亲自到弘喜府里去安排日常事务,还要带人去把安妮福晋屋里不宜孕妇的东西收拢起来。挂上千子千孙帐子,摆上石榴花生,再支身边几个稳妥嬷嬷……

    籽言瞅见了,偷偷拉拉甜杏袖子,“这二位主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原先,不是都说,裕妃娘娘与熹嫔娘娘好的跟一个娘似的吗?”

    甜杏抿嘴儿一笑,没说话。

    衲敏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弘喜比弘琴宝贝小一岁半。过几个月,他十四周岁,那不是说——自家宝贝马上就满十五了?

    我的天!察尔汗——怎么把这家伙给忘了。这几年,因为监视察尔汗的粘杆处侍卫全部转交弘琴手下,雍正与衲敏渐渐很少过问。没想到,一个疏忽不在意,宝贝就长到出嫁年龄了。

    衲敏腾的站起来,对王五全吩咐:“去,到养心殿问问,那里有大臣议事没有,要是没有,就禀报说本宫有事启奏!”

    谦妃、裕妃刚说到高兴处,见皇后猛然站起,还以为是要去向雍正禀报安妮有孕之事。裕妃笑笑不说话,谦妃则甩着帕子站起来,满脸笑意地劝,“主子娘娘,您别急呀。这又不是什么急事,到您抱新孙子,还有个月呢!等万岁爷回来,再禀报也不迟呀!”

    衲敏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止这一件喜事,还有着急的呢!”吩咐籽言、甜杏,好好招呼两位妃子娘娘,出了门,也不坐辇,一路向南疾行,穿过养心殿后院,便到大殿外。

    谦妃捏着帕子歪脑袋,“着急的喜事?裕妃姐姐,什么事啊?”

    裕妃摸摸项上佛珠,忖度一番,小声猜测,“该不是——要给两位皇子娶亲吧?”

    这二人自以为猜中了,便丢开一边,一心安排成郡王府里,安妮待产事宜。

    养心殿内,雍正捏紧朱笔,“皇后的意思是——要给弘琴准备嫁妆了?”

    衲敏一脸不舍,“其实,内务府自去年起,就已经在准备了。后来,因为弘喜婚事一忙,我便疏忽了。哪知道,今天才想起来。眼看再过一个月,弘琴十五岁生日,就要到了。察尔汗那里,肯定已经开始安排。没准儿,过两天,正式求亲的折子就要递上来了。真是的,宝贝才十五岁,还想多留她几年呢!”

    雍正听言,忙不迭点头,“皇后说的是,那就多留她两年。反正皇家不缺她那两碗饭!”

    衲敏听了,一腔愁绪,被冲刷殆尽。笑着反过来安慰雍正,“您呀!再留两年又如何呢?该是人家的媳妇,还得嫁给人家。依我看,宝贝管家什么的,学的也算不错了。横竖我身边还有谨言,不用担心宝贝出嫁后,宫务无人照看。倒是察尔汗,今年四十五了吧?男人最好的十五年,都为咱家宝贝守着,实在不容易。闺女早日嫁过去,咱们他们,都安下一头心了。您看呢?”

    雍正冷哼一声,捏断一根笔杆,朝地上一扔,“要不是看在他这些年还算老实,想娶弘琴——哼!”

    衲敏站起来,弯腰拾起两截朱笔,放到御案旁边,躬身福礼,“那么,臣妾这就回去知会内务府,命他们抓紧时间赶制公主嫁衣、备妥嫁妆。至于礼部与察尔汗家中,还有工部准备的公主府,就劳烦皇上了。”

    雍正恹恹点头,“知道了。”

    衲敏一笑,又说了弘喜媳妇有喜,雍正这才高兴些。

    回到仁和堂,二位皇妃已经走了。弘琴坐在屋里跟谨言说话。见无外人,衲敏就把待嫁之事跟弘琴说了。弘琴低头嘟囔:“傻子,谁要嫁他!”说完,自己噗嗤一声笑了。

    瞧这样子,衲敏笑着叹息:“真是女大不中留哇!”

    弘琴站起来,一跺脚,“不理您了,就会开我玩笑!”说完,一甩帕子,逃也似的奔出去。留下衲敏跟谨言,望着那个窈窕背影发笑。

    弘琴十五岁生日,对固伦公主来说,是个大日子。雍正特意召来西洋画师,给公主画像,以便将来女儿出嫁,不能常见,好留做纪念。

    弘琴命画师画了两幅,一副裱好,放到顺宁堂皇后书架上。一副则自己留着。过了几天,借口陪谦妃去看十二弟妹,溜出宫外,到理藩院衙门,去找察尔汗。不敢走正门,叫弘喜把察尔汗拉到侧门外,槐树下,别别扭扭地将画像塞给他,扭头就跑。

    弘喜躲在门后偷看,不禁咂舌,“这是咱那天不怕地不怕、脸皮厚过城墙的五姐姐吗?”

    察尔汗则望着公主娇俏身影,幽幽叹口气。回转身来,恰好看见成郡王领着一班同僚,勾着脑袋往门外瞅,笑着对弘喜拱拱手,“听闻成郡王府里要添丁了,恭喜恭喜!”

    弘喜嘿嘿一笑,“同喜同喜。察尔汗大人家里,不也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嘛!”

    察尔汗不置可否,施礼入内,径自坐回桌前,看案牍。

    弘喜心生怪异,又不知何故,想了想,五姐姐可是天之骄女,料想察尔汗不敢对她怎样。八成,是在琢磨日后如何讨好小媳妇吧?想到这儿,便将那丝怪异放回肚子里,继续忙活不提。岳父老泰山本来都准备回英格兰了。不巧媳妇怀孕,老爷子死活赖着不走。唉,你说,不走就不走吧,还要跟大清签订什么友好往来协议。这不折腾人嘛!

    到了五月,弘吉拉氏从草原赶来。察尔汗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母子俩来到察尔汗在京城西北角新买的院子,察尔汗扶着弘吉拉氏一路往里,边走边解说院子房舍花木。

    弘吉拉氏感慨,“没想到,我老婆子到了这把年纪,也能住上这三进三出规制的院子。”

    察尔汗笑笑,“是儿子不好,总是叫您操心。往后,您要是喜欢,就常住京城。反正,儿子这几年都要在理藩院上任。”

    弘吉拉氏笑笑,扶着察尔汗进了后堂,坐在主位上,拉儿子陪坐在身边,慢慢说:“我也想一直跟着你。毕竟,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多少年了。可是,我在草原长大,草原才是我的家。再说,每年那里的羊毛,都要我看着,才能纺出好毛线呢!没我在,她们八成连最简单的毛毯,也织不好!”说完,乐呵呵地拍拍察尔汗肩膀,神情间,颇为骄傲。

    察尔汗略微笑笑,闷头不说话。弘吉拉氏奇怪了,问儿子,“这次我来,就是想着公主十五岁了,安排你去提亲的。信里不都说好了?等了这么多年,好容易等到今天,怎么你反而闷闷不乐?出了什么事吗?”

    察尔汗抬头,摇摇头,“无事。儿子只是想问您一件事。”

    弘吉拉氏不解,“什么事啊?”

    “母亲,要是您是公主,金枝玉叶、青春貌美,却要嫁给一个比您大三十岁的男人,您愿意吗?”

    弘吉拉氏满脸笑,立刻收了回去,沉声问:“她嫌弃你了?”

    察尔汗急忙摇头,“不,母亲,公主对我很好。前两天,她还亲自送来她生日当天画像给我。只是,母亲,孩儿比公主大太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这两年,儿子明显觉得,体力不如壮年。儿子怕,公主像她的姐姐淑慎公主那般——青春守寡。叫母亲担忧,是儿子的错。”

    弘吉拉氏沉默半晌,最后,才说:“守寡的,岂止是她们皇家公主。当年,葛尔丹叛乱,多少蒙古女人失去丈夫。你父亲没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难道说,只有她们天家公主可怜,其他女人,就活该受连累吗?”说着,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说到父亲早逝,母子俩所受苦楚,察尔汗只有沉默不语。

    弘吉拉氏哭了一会儿,自己擦干泪,对着察尔汗笑笑,安慰:“罢了。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门婚事,你要喜欢,咱就去提亲。你要不喜欢,跟他们说一声,也别耽误人家闺女。横竖,给我个明白意思就成。我没其他要求,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随缘!”说着,不要察尔汗搀扶,自己去后堂内室休息。

    察尔汗坐在后堂,呆呆地想了半天。直到弘吉拉氏出门,准备亲自下厨,给儿子做几个家乡小菜。看到儿子依然呆坐,上前来唤,这才醒过神来。

    再见母亲担心而又不肯明言,察尔汗笑笑,站起来,对着弘吉拉氏,单膝跪下,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仰头回答:“母亲,儿子决定了。”

    弘吉拉氏扶起察尔汗,拍拍儿子依旧坚挺的胸膛,连声说:“决定就好,决定就好!”

    第二天,察尔汗派心腹送走弘吉拉氏,殷勤叮嘱:“一定要走小路,路上,别说是察尔汗家人。等听到京城安全风声,再回来团聚。”弘吉拉氏含泪答应,坐在车前,一挥马鞭,亲自赶车上路。

    察尔汗回到家里,换好朝服,到宫门外求见。

    这几天,雍正早就等着察尔汗来。用皇后的话说,是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迟早要嫁闺女,不如先嫁了。还能趁着帝后老两口健在,多看顾些。

    故而,一听宫门那边传信,察尔汗觐见,雍正便长吸一口气,沉声传旨:“宣!”

    这边小太监一路飞奔,去宫门宣旨。那边,雍正早把皇后请来。这种时候,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凭什么朕心疼不舍地跟什么似的,你还悠悠闲闲地在御花园里散步!

    于是,察尔汗还没进养心门,皇后就带着一帮随从,来到养心殿施礼拜见。同来的,还有和敬固伦公主。

    看见闺女,雍正俩眼一眯,“胡闹,这种时候,是你该来的吗?”

    弘琴嘴一撇,“皇——阿——玛,女儿躲屏风后面还不行吗?”一双眼,呱嗒呱嗒眨着眨着,飞出一圈一圈小星星。

    雍正无奈,低声呵斥,“还不快去屏风后头坐好!一会儿人就来了!”

    弘琴兴高采烈地福身施礼,几步蹦到御座屏风之后,安然稳坐。

    衲敏笑着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哇!”

    雍正深有同感,扶皇后坐在身边,跟着叹气:“再留就成仇哇!”

    高无庸托着拂尘过来,躬身回禀:“万岁爷、主子娘娘,和郡王、醇郡王、宝郡王、成郡王求见。”

    弘琴听了,坐在屏风后头直跺脚,“别人来就算了,糊涂小五怎么也来了!”别人她不怕,问题是,当年,弘昼小五新婚之夜,五公主听墙根之事,叫他记恨了多少年。有空就说,一定要报复回来。而五公主身上,能叫弘昼报复的,横看竖看,也就只有察尔汗了。

    听说儿子们也来了,雍正很高兴,不错,知道疼爱姐妹。将来闺女出嫁后,不怕没人撑腰。抬手叫他们都进来,免礼赐座。一家人,依次落座,虎视眈眈盯着养心殿大门,等着察尔汗来“羊入虎口”,呃,不,是求娶公主,呵呵!

    察尔汗进门,略抬头一看,喝,皇帝居中而坐,国母紧挨着坐在龙椅左手边,一边安坐小五爷、小十爷,一边是小九爷、小十二爷。帝后二人随从侍女,一个个排雁翅在身后恭立伺候。

    这阵势,还真有三堂会审架势。对上叩头,“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国母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过和郡王,见过醇郡王,见过宝郡王,见过成郡王。”皇上啊,您没事儿生这么多儿子干嘛?请个安都得绕半天舌头。

    雍正冷哼,“嗯,察尔汗,起来吧。今天不是大朝会,亦不是理藩院奏事之日。前来觐见,有何事啊?”

    察尔汗不敢起身,心想,还是跪着吧,免得一会儿又叫跪,不小心,跪地猛了,反而伤了膝盖。低头沉声回答:“启禀万岁爷,奴才是来退亲的。”

    “哦,提亲嘛!这个,朕要与皇后商量商量。”雍正好容易摆好准岳父架势,打算好好难为一番这个准“女婿”。哪知,皇后在一旁冷着脸拉拉他袖子,咬着牙提醒,“皇上,人家是来退亲的!”

    “啊?”

    不等雍正发怒,宝郡王第一站出来,怒喝:“察尔汗,你什么意思?”

    醇郡王也怒不可遏,指着察尔汗鼻子大骂:“好你个察尔汗,把我皇家贵女当什么了?今日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轻易回去!”

    成郡王在一旁直冒冷汗,我说这些日子以来,怎么老觉得不对劲。感情,是准姐夫要跑路了呀!

    和郡王弘昼呆了半晌,心中叫苦,呜呜,本来是来凑热闹的,没想到,这会还真是凑了个“大热闹”!早就知道弘琴的热闹没那么好凑热闹。早知道不来凑热闹!福晋,为夫好想你呀!你都不知道今天养心殿有多热闹!天晓得我干嘛来凑这个热闹!呜呜——

    至于高无庸、王五全等人,恨不得退回墙根站着。这一幕,可真是千古未闻哇!谨言无奈,悄悄朝屏风后看看。那里略微有些响动,好在不算热闹。谨言叹气,依旧立在皇后身边,静静看察尔汗如何应答。

    衲敏硬拽着雍正,不叫他一时冲动,不小心把察尔汗砍了。对着下头,眼神直往养心殿殿顶金龙藻井上飘,声音倒是难得的温柔,“察尔汗多尔济大人,就算平民百姓,想要退婚,也有个原因。你什么都不说,一句退婚,说退就退了?好歹,给个说法吧。”

    察尔汗颔首,“国母娘娘,您还一如十五年前那般平易近人。只是,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公主殿下——长大了;而奴才——老了。”说着,摘下帽子,指着头发,对上奏言:“十五年前,奴才正值壮年,夸下海口,说奴才等的起。然而,十五年后,原本满头黑发,已然开始长出白丝。国母娘娘,您的金枝玉叶,正值青春年华。疼她爱她护她的人,不仅仅是您与皇帝可汗陛下。奴才也是一年一年,看着她长大。没有一天,不希望她快乐、幸福。原本,奴才以为,奴才能够保她后半生宁和安康。可是,奴才不敢欺瞒陛下、国母。奴才的身体,确实老了,再也没有办法保护奴才心爱的女孩儿。奴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奴才一双浑浊的眼睛一旦闭上,就无法睁开。而您的宝贝,她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去度过。所以,奴才只有忍痛,离开她。国母娘娘,我蒙古汉子,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用最实际的行动,表明内心的真诚。还请皇帝可汗陛下与国母娘娘明鉴!”说完,以头触地,不敢抬起。

    衲敏听完,垂眸不语。弘纬与弘经双双坐回位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雍正渐渐熄灭满腔怒气,紧紧握住皇后的手,不发一言。

    弘喜跟弘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俩人一起看看殿下磕头的察尔汗。最后,还是弘昼壮壮胆子上前,拱手奏言:“皇阿玛、皇额娘,儿子看,今天察尔汗大人精神有些恍惚,该不是前几天事务繁忙,生病发烧——烧糊涂了吧?不如,叫他回去养病,等病好了,再宣他觐见?”

    一面说,一面拿袖子遮住脸,偷偷给弘喜使眼色。弘喜无奈,跟着说:“是啊,皇阿玛,前两天理藩院确实忙了些。察尔汗大人都三四天没好好睡过觉了。肯定发烧烧糊涂了。叫他回去休息吧?”

    雍正冷哼,“发高烧居然敢来觐见。还不给朕退下!”

    察尔汗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弘昼、弘喜交换一下眼神,赶紧遵旨,几步上前,一边一个,架起察尔汗便往殿外飞奔。一边走一边劝,“哥们儿别急,这事别人说了都不算。最后还得我们家五姑娘拍板定案!”

    弘经闷了半天,最后终于说了句:“察尔汗不过四十五岁,怎么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呢?当年,皇玛法四十五的时候,不是还纳了几十个皇妃吗?”

    弘纬刚想开口,硬是叫弘经这句自言自语给噎回去,闭嘴低头,不再答言。

    衲敏幽幽叹气,“这都什么事儿!宝贝她——”一声惊叹,“宝贝呢?来人,公主去哪儿了?”

    弘琴贴身宫女闻言,绕过屏风,颤巍巍上前回话:“启禀主子娘娘,公主她——回公主所拿鞭子去了!”

    衲敏扶额,“我的天——”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