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狱火炼烧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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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仆承回房,灭灯散盘坐于床上,正头立项,闭唇舌抵上腭,双掌叠于丹田,合目内听。一股真气自丹田缓缓升起,始入足阳明胃经,过天枢、滑肉门、太乙、关门、梁门、承满诸穴,直至承泣,转驱瞳子髎行足少阳胆经。及待导气运转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任督二脉,气沉丹田,他复才睁开双眼。气循一个大周天,邱仆承只觉丹田和暖,真元充沛,脏腑舒健,四肢百骸畅洋无比,白日的疲倦一扫而空。感受到丹田内那团真气又雄浑不少,他颇为喜悦,暗叹天南派内功心法果然远胜云刀帮的养气法门。离开天南派后,他燥动的心逐渐平息,奔波中睡前早起都会修练一个周天的天南派内功,白天得闲勤练剑法,晚间沉静参悟青平九式,内外功夫均大上一个台阶。

    翌晨邱仆承正吐纳导引,有人轻轻敲门,收功应道:“谁?”门外人答道:“邱爷,小人吕宋涛,来问问爷有什么吩咐小的可效劳的!”邱仆承想起了昨夜送见李厚山的那人,轻轻一笑,还头一遭有对自己大献殷情竭力巴结的。将门打开,现出那张其上尽凑媚颜的茄子脸,道:“不必,我自己动手便行。”吕宋涛笑道:“邱爷醒了,小的去打洗脸水过来。不如呆会儿让小的引邱爷去庄里四处转转,可好?”邱仆承忽想随便编个理由去送送李厚山,可转念又压下了这个美好的想法,才没拂逆他道:“也好!但你别总邱爷邱爷的叫,兄弟担待不起。”吕宋涛暗想这人在两位庄主面前牛鼻朝天,对下人倒和气,道:“该当的,小的在庄中地位卑微得很,逾越了礼数,庄主会责骂的。”邱仆承不敢把性子表现得反差太大,就道:“随你!”

    邱仆承吃了些稀粥早点后,随吕宋涛漫行于各组殿落之间,一边听他介绍各殿各群的功用和主人。薛庄远望狭长,附在山腰间像条腰带。两人行到庄尾,葱翠的林木中有间小屋,休憩于拾坡而上的林荫小径旁。吕宋涛低声道:“顺这条小路上去山顶是薛公陵墓,但庄规有令,非薛家后人,不得擅自上山观瞻,违者逐出薛庄,甚至按庄规论斩。”他心里在想薛齐杀人无数,若谁都让上山,坟墓早被人给刨了。邱仆承却知薛陵下还藏着焚剑,忍不住有些激动。小屋里有六个人看守小径,吕宋涛似与他们相熟,进去捧着邱仆承大肆吹夸,言必及庄主有多么倚用器重。那些人在薛庄的地位都很低,还参与不进薛家兄弟的明争暗斗,听了吕宋涛的滥扯,也跟着胡乱奉承。邱仆承听着听着自己俨然已经向上飞越了这一界,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去人城共存亡,也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吕宋涛领着另路盘回,这趟比来时走得快些,不知不觉到了前庄守正殿。两人原本打算就此折回,可见了先后有几名薛庄弟子忙于穿过厅往殿前去时,好奇也跟着走。殿前是块开阔的场地,几十个薛庄弟子挤成一堆,像在争执。邱仆承从人堆后走近,能看见人墙后面孔朝殿的半个脑袋,浓眉大眼,颧骨突起,肤色黝黑。他身旁应另有一人,只闻其声,在与薛庄弟子理论。两人皆是外人,说话的人被薛庄弟子打了,师兄领他来讨公道。邱仆承绕过人堆,才见着那人,鼻青脸肿,手足裸露的地方都现着淤青。薛庄弟子仗着人多,东一嘴西一嘴的嘲谑两人自不量力,却显然又没有个能说上话的人,邱仆承一露面,他们多认起是昨日庄主带回的人,便都住了嘴等他处置。黑肤高个的那人只道遇着一个管事的,大声道:“尊敬来得好!在下这位师弟被贵庄弟子打了,说句话吧!”邱仆承佩服此人勇气,巡视众薛庄弟子,似无人被指认,遂道:“他们中没有你们找的人吧?薛庄弟子三千之众,一一辨别可不允!”转头向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命令道,“准备十缗——不,十两纹银,送他们走。”孰料那高个子冷笑道:“阁下以为这是用银两就能打发的事吗?”邱仆承暗下埋怨他不识好歹,薛庄可多的是吞人的虎狼,道:“你还想怎样?”薛庄一名弟子谩骂道:“区区范奎堂的毛贼居然枉想庄主亲自给他赔礼,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一门一师两徒弟,关内江湖人的下饭开胃菜,敢来这儿撒野,没瞅清是什么地方?”他边说边用手指指指划划,被高个人两步抢出,一把反瓣住四根手指往上提,只疼得身体直往前倾,脚尖跟着踮起。他身旁一左一右两名同门呼喝去救,高个人左拳快挥两下,一拳一个打昏在地。其余薛庄弟子兵刃齐出,邱仆承暴喝一声:“收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步退回去。邱仆承转道:“这位兄台,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先放了人。”被制住的弟子脸上汗水涔涔直下,高个人眄他一眼道:“嘴里不干不净,下次放亮了狗眼!”顺手一推,那弟子交足摔倒。

    邱仆承刚要道谢,一名薛庄弟子气急败坏的跑近,叫道:“邱爷,庄主唤你马上去含英殿。”含英殿乃薛纵一脉的殿落,邱仆承有所戒备道:“庄主为何让我去二少爷处?”那弟子道:“两位庄主和天南派的人谈僵了,庄主让我速速请你过去。”邱仆承没想到李厚山还没启程,忍住急躁道:“李大侠一早不走了吗?”那弟子急得跳脚道:“还没走,清早二庄主就把庄主和李大侠请去。邱爷有话路上问吧,来不及了!”邱仆承已信了八分,匆匆扔下一句:“我去去就来!”随报信弟子快步离去。

    路上邱仆承有意进了趟英武殿,确定薛暂没在后才去含英殿。及近大殿,只见殿前有上百人散落各处,何青隼与田松邙也在其间,怨毒的目光还在十丈之外就将邱仆承射了对穿。薛家两兄弟守在一间闭门的房外,薛暂见到邱仆承,抄道迎近,小声道:“果被你算准,老二没安好心!”邱仆承担心李厚山,问道:“李大侠呢?”薛暂道:“幸了家叔来得及时,现在屋里细谈。老二想把李大侠扣留在薛庄呢!”邱仆承抱怨道:“怎么要到这儿来呢,羊入虎口嘛。”薛暂肥脸一红道:“老二派人来找,说他练功不慎受了点内伤,哥哥还以为他昨晚被你气得练功岔了气呢。他着人告诉我只有一个办法能应付归一教,我听过觉得有理就依他所言携李大侠来此商榷,直到谈崩了才发现中了圈套——哼,这些东西开始都没现形呢!”他指的是殿外的人,邱仆承也知薛纵说起的办法是开启密陵请出焚剑,识趣没追问,头一抬,远处乱哄哄一群人出现在视线里。他大吃一惊,凝目细望,是那两师兄弟一路打过来,过百名薛庄弟子仍挡不住来路。薛暂也已看到,怪叫一声:“没天了,这年头什么人都可以跑到薛庄撒尿来。你们这群笨蛋还不去拿人?”附近都是薛纵的人,没人理会他的呼叫。薛纵盯望了片顷,沉声道:“由他们来,看他们长了几对翅膀。”

    高个人挟着师弟,右手舞刀,左手抡人,手中人在他手上非但没成累赘,反而成了一件长了四肢的活兵器,踢扫冲打,将堵拦的人打得滚落一地。邱仆承仔细观察,发现高个人刀法平平,却胜在内力,二十五六的年龄展露出来的功力令人惊叹。门忽然开了,薛茂麟和李厚山从屋内走出,齐看已至数丈之外的打斗人群。邱仆承辨不出两人的喜怒,只听薛茂麟道:“这人武功不错吧?”李厚山点头道:“内功在我之上!”薛茂麟转头轻喝:“住手!”截阻范奎堂两人的薛庄弟子闻言收手让道,任他们走近含英殿。高个人扶着有些脱力的师弟,先扫了眼邱仆承,才向薛茂麟道:“你是谁?好像还不是薛庄庄主。”薛暂喝道:“放肆!你是何人?敢来薛庄撒泼。”高个人似听说过薛暂是个大胖子,点头道:“看来你是正主了!本人范奎堂弟子鲁罕。你有弟子打了鲁某师弟,要么你给打人者出来,要么你这个庄主向鲁某师弟赔礼,此事便就此掩过。”薛暂念着“范奎堂”三字冷笑一声,正待喝骂,薛茂麟已道:“你若还能回去,可以做范奎的师父了!”鲁罕内力深湛,尝因昔有奇遇,所以武功犹在他师父之上。他听了薛茂麟的话,悖然大怒,道:“阁下年长,但请说话放尊重些!”薛茂麟咂咂嘴巴道:“有点意思!老夫身边这位乃天南派李五侠,论功夫犹在你之上。老夫现在给你们三个人离开薛庄的机会,只要你们俩联手敌得住老夫一百招。”鲁罕不屑道:“尊驾好大的口气!鲁某可不是来为打架的。”薛茂麟淡淡道:“先把命保管好,别事缓提。”李厚山琢磨着薛庄对抗归一教寄希望于焚剑,有以己为质的打算,自己想轻松离开薛庄看来不可能了,倒不妨与他斗斗。薛茂麟其人从没露过武功,既出大言,肯定有大本事。李厚山当下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鲁罕也知遇上了高人,只好先将师弟扶坐于地,弃刀改拳严正以待。

    薛茂麟回首向小屋内扫了一眼,薛纵看在眼里恭敬道:“二叔需什么兵刃?”薛茂麟扬头道:“取笛子来!”薛纵微愣,却不迟疑亲自入内取出竹笛奉上。李厚山没因薛茂麟以笛为兵而敢小觑,抱剑一拜,抢先起剑。薛茂麟缓挪一步,道:“‘剑出天南’,李五侠太客气了!”持笛支剑。剑锋微偏,下削笛身,竹笛回缩,在剑上轻沾即过。李厚山只觉相沾那一刹那,剑上所加的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只有花俏的剑式。竹笛短收骤打,已挟带了凛凛劲气。李厚山惊异间已明薛茂麟用上了家传绝学“北斗密注”,使这种功夫,用者先将自体真气全纳入丹田,与敌交斗时,以秘传功法将对方招中蕴涵的真气吸走并暂时储存于自己体内。所谓日中则昃,日盈则食,对方锋芒既过,亏多继少时,用者再以吸来的真气用在自己击打的招式上,借力还力,无比神奇。李厚山这时拼力,无异于以卵击石,收剑起剑,另出一招。鲁罕瞧出李厚山换招透着古怪,情知有因,提起八成功力,化作一拳从旁怒冲。薛茂麟以竹笛敲在剑脊上,破了李厚山卷势重来的一招,同时曲臂而动,在鲁罕击至的手腕边卸力带走。内力全失,气势汹汹的一拳只余下莽力,鲁罕震骇之情非同小可,全然忘了赶紧收拳守户。好在李厚山早有准备,及时又攻杀一招“狼奔豕突”。

    旁取巧夺毕竟吸收的是别人的功力,要化为己有须得慢慢导引降伏,固然薛庄与天南派内功同宗同源,也不可逾越。故而“北斗密注”妙则妙矣,却不能一起贮蓄两人及更多人的真气,否则很容易招致经脉内不同真气的对行而走火入魔。

    薛茂麟这时若肯受李厚山一点轻伤,正是击倒鲁罕的绝佳机会,但他连剑招都没有抵挡,迅捷闪退半丈之外。鲁罕仍有点蒙,茫然道:“这是什么妖术?”李厚山提醒道:“此乃薛庄绝学‘北斗密注’,能把别人用起的真气夺走暂时据为己用。刚才他收了你的真气没吐出来,呆会儿小心了!”鲁罕了解到真相心安许多,问道:“该怎么应付?”李厚山道:“见机行事,用内力别给他寻出规律,只有出其不意,你才有机会伤到他。”鲁罕点头道:“多谢指教!”薛茂麟一旁让他俩说完,左手拳右手笛分攻二人。李厚山觑准来笛,穿出一剑破向笛中。长笛倏收,乃是虚招,李厚山轻叫道:“小心!”鲁罕闻言在崩出的拳上又提加两成功力,两拳相撞,不料倏忽间薛茂麟这一拳仍没施加内力,化拳为掌上斜擦过拳眼,又将鲁罕击出的功力夺走。鲁罕有了教训,这次功力一失立即退走,由李厚山从旁阻救。

    三人又换了几招,薛茂麟脚踏奇步始终避让李厚山的剑法,又骗吸了两次鲁罕的真气。李厚山见他踩出的步法与四宿剑法中步法配合着各自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有些好奇。但眼下形势已由不得多想,使“北斗密注”的人,内功越高者,累次汲取蓄存的真气可越多。当这股真气一次性击发时,绝非鲁罕自己所能承受的,他又不禁为薛茂麟深不可测的内力所震撼。又拆两招,鲁罕在踢出一记连环腿后,以手封拳。薛茂麟化拳为掌功力乍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压面碾向鲁罕。鲁罕暗惊,疾退数步,同时运转体内全部内力,迎拳击掌。李厚山一直在防,箭步抢到鲁罕身后,以掌抵背,传吐真气。拳掌相触,一声闷响,薛茂麟岿立不动,鲁、李二人剧晃过身子才勉强站住。两人体内均是气血翻腾,暗引真气压制。

    薛茂麟让两人稍歇,才再出手。邱仆承听过李厚山的解说,仔细看三人拆招,渐看懂了些“北斗密注”的门道。天南剑法精妙,李厚山将功力时收时放,虚实相间倒没吃多大亏。而鲁罕拳法平平无奇,只能倚重内力,八十招过后渐次吃不消了。薛茂麟取两人功力时而回攻对方,时而交叉打击,眼见百招将近竟尔精锐如初,不过也没伤到两人。

    李厚山护着真气将近枯竭的鲁罕熬至最后一招仍不敢丝毫大意,见薛茂麟脚步移动,轻喝一声:“我来!”青光闪动,身前顿时屹立一堵剑墙,巍巍如山,正是青平九式里的“一夫当关”。薛茂麟面现凝难,情知以招破招已不可取,便催生十成功力倏地戮笛。李厚山只感到剑上传来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剑招立时消散,他不敢硬扛,急忙换招。薛茂麟却早已踏出奇步穿过剑光残影伸掌拍向鲁罕。鲁罕应避已晚,唯有举拳相迎。

    就在李厚山的心直沉谷底认定鲁罕不死也要重创时,拳掌忽在相近寸许的地方骤然峙立停滞。许久,薛茂麟放下手负于身后,道:“走!”没人知道他为何在最后关头停手,李厚山只隐隐觉得这老头子在有意放过自己二人,躬身拜道:“在下告辞!”鲁罕侥幸避过一劫,再提道歉惩凶之类的话语徒惹人耻笑,一阵沮丧,转身去扶起师弟,默然离去。薛暂向薛茂麟告了个罪,偕邱仆承快步去追李厚山,边走边道:“这鬼地方含英殿往后打死我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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