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妻子是畜牧站的会计,杨建林在离开公社之前一直住在公社畜牧站大院里。
杨建林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是74年由公社推荐的工农大学生,毕业于淮海化工学院,那时候的出身论还是很重要的一项指标,公社考虑他一直表现不错,成绩好,头脑也好,就故意隐瞒了他爷爷在伪军当过兵的事。
结果这事还是被公社某个怀着某种嫉恨心理的人捅了上去,毕业后的杨建林就被分配回公社,在畜牧站干最苦最脏的活……负责挑牛粪。
人生里总是有着很多奇特的安排,特别是姻缘,杨建林的妻子宋玉霞就在畜牧站做出纳,别人都恨不得离杨建林一百公里远,唯独她就喜欢杨建林。
那时候的宋玉霞一个月有27块钱的工资,杨建林是挑牛粪的劳力,每个月干的再累也只有十几块钱,可他们就是在一起了。
用杨建林自己的话说,刚结婚的时候,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三大样都买不起,就是靠宋玉霞的工资攒钱给他买了一块海鸥手表。
这块表,他带了一辈子。
他说自己就是死了也要这块表带到棺材里去。
杨少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只冲着这句话,他都会很乐意和杨建林这样的人合作。
旗山公社畜牧站在徐家集的最西侧,从公社管委会到畜牧站有一里多路,杨少宗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
到了畜牧站一打听,他就找到了杨建林家。
杨建林住在畜牧站大院的最后一排,临着西侧的灌溉小渠和防风林,家里已经建了院子,有一个很漂亮的刷着铁红色油漆的圆铁门。
出了院门就是一条南北纵向的联系着各家各户出行的小石子路,宽两步左右,很窄,小石子和灌溉渠之间是一片片自留地,各家在这里的住户都将这些地经营成菜地,建着猪圈鸡鸭舍,用网子和竹篱笆围的格外分明。
过了灌溉渠的西侧是公社的集体田,嫩绿绿的水稻秧子宛若秋波般的一望无尽。
这就是旗山人的家,每家每户都差不多是这样,每家二三分的菜地,家里养着两三头猪,十几只土鸡,临着沟渠的还能养鸭子。
小孩子们一到夏天就会去钓小龙虾,公社的灌溉渠、河道又多,随便到哪里都能钓出许多来,等到秋冬时节,将灌溉渠的两边一封就能在里面摸鱼。
物资很平困,生活却还是能够持续着,以后几千块一斤的银鱼在此时还是家常菜,只要家里有几天不沾荤,大人们就会和朋友家借一张渔网去湖滩、水库里撒一下,捞个半斤鱼虾回家。
肉是两块钱一斤,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只够买十几斤肉,基本很少买。自家养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淮黑猪,不用喂饲料,大人和孩子们经常去割点猪草就行,有时候就是从集体田里拔回来的野巴子藤、山芋藤。
还有人家会养兔子,那东西更好伺候,连毛豆叶子都吃,豆叶子喂的差不多了就能杀掉,换了再用山芋藤来养一季,到了秋冬还能用青菜叶子养。
养鸡是最省事的,小鸡崽子是得**饲料和剁碎的小菜叶,大了就不怎么用喂了,自己能在防风林里找吃的,每天回了鸡圈撒把米就行。
这样的生活真的很不错,虽然没有彩电、冰箱、空调,没有汽车,大家一样过的特别有滋味,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和美好的希望。
杨少宗走在小石子路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真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年。
197年。
可惜这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杨建林家里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一家三口人聚在院子里的一张刷着黄桐漆的小木桌上吃饭,只是瞄一眼,看到院子里的两辆黑黝黝的大自行车,平滑的水泥地、清洁的环境和花坛,你就能感觉到这个家庭的生活水平在公社算是很不错的。
杨建林现在是供销社的站长,在旗山公社管委会的各个科室、站中就属供销社的日子最红火,公社的高副社长因为高危糖尿病长期住院治疗后,能力出众的杨建林还兼顾副社长的工作,主管农林水利。
此时的杨建林刚三十三岁,身材高瘦,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是个性格很随和的知识分子,穿着白色的的确凉短袖衬衫和灰色的长裤,正坐在小桌子前喝着稀饭,慢条斯理的和妻子说着话。
看到杨少宗向里面张望,杨建林就看着杨少宗问道:“你找谁吗?”
杨少宗以前是没有见过杨建林,可和潘玉林一样,人都还是那个人。
他就大咧咧的笑呵呵的走了进来说道:“杨站长,我是杨庄的杨少宗,刚调到公社的工交科工作,暂时负责旗山肉联厂的事情!”
杨建林稍微怔了一下,很快又笑眯眯的站了起来和杨少宗招呼着,让杨少宗进来坐,问道:“书记让你来的?”
杨少宗道:“不是,我遇到一些很麻烦的事情就自己来了。”
“哦?”
杨建林眉宇闪过一丝微妙的神情。
这时候,宋玉霞很快就搬了一个小凳子让杨少宗坐下来,也很客气的问道:“小杨,吃过饭没有,要是没吃过就在我们家里吃点吧!”
杨少宗还真不客气,嘿嘿的笑道:“嫂子不瞒您说,我这刚从肉联厂的工地回来,正饿着呢!”
宋玉霞一听这话微微一愣,还看了杨建林一眼,心道,他还真自来熟啊!
可她并没有在意这点事,这就去厨房收拾一下,紧急先炒两个热菜。
杨建林倒是不介意的挺随和的呵呵笑着,似乎觉得杨少宗还真的挺有意思。
宋玉霞给杨少宗拿了筷子和啤酒杯,顺带将吃完饭的小丫头牵了出去,让杨少宗和她丈夫杨建林慢慢谈事。
杨建林再开了两瓶琵琶湖啤酒,给杨少宗倒满了一杯才问道:“小杨,你那边有什么急事吗?”
杨少宗道:“杨站长,我知道自己来的有点唐突,可旗山肉联厂那边的事情确实是挺多的,我这只能硬着头皮过来和您请示一下啊!”
杨建林不动声色的微微摆手,道:“谈不上请示。高副社长在医院看病,副社长的工作都暂时让我管着,我确实是腾不出精力去管肉联厂的事情,希望你也能多谅解,有什么麻烦事就直说无妨,我们一起商量!”
杨少宗道:“主要是各个方面都在从零起步,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好要预招三十个人,我就打算先定下一些能帮我的同学进厂!”
杨建林不露痕迹的答道:“这样做是合理的,我觉得挺好。关于预招一部分职工的事情,我和书记、唐主任都说过了,我现在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暂时管不了旗山肉联厂那边的事情,目前的很多工作就以你为主,如果你没有确切的成熟的预招人选,那就让书记和唐主任从大局考虑替肉联厂挑选一批较为合适的人选!”
杨少宗想了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才道:“这样啊,那唐主任和我说的似乎有点出入啊!”
杨建林似乎是早有预料的微微一笑,也挺理解的劝说道:“小杨,唐主任现在也处于一个很特殊的时期,他可能是想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帮公社管委会的一些机关干部办点事,调剂一些人进厂当职工。你可以试着理解他,不用太在意,他和你不同,他是省里安排下来的选调生,咱们旗山又是比较封闭保守的老山区,外地的干部想做点事不容易。”
他又补充道:“这样,你先确定十多个人的名单,再去找你们工交科的潘科长商量,让潘科长按照你的要求增加两三个人选,后面就交给唐主任处理。小杨,在机关工作就是这样,投桃报李,你给别人一些好处,别人以后也会给你一些好处,相互关照!”
既然他也这么说了,杨少宗就不想过分的继续紧逼着唐孚,道:“那我就按您说的办吧!”
杨建林嗯了一声。
天色渐晚,大山里蚊子多,他们就搬进前屋里继续吃饭。
杨建林最大的特点就是在人际关系方面做的非常漂亮,另一个特点是很会办事,总能将事情办的很顺利,似乎,这两个特点本身也是相互关联的。
进了前屋的客厅,杨建林的妻子宋玉霞已经紧急先切了一盘咸鸭蛋,另外还要给他们再炒两个热菜。
旗山西边是琵琶湖,东边是旗河水库,北边是旗山水库,中间是大旗河,一沟渠、二沟渠、三沟渠……横纵竖直,小沟渠、小鱼塘到处都是。
这时候的旗山到处都有养鸭子的,就是冬天要喂点粮食,平时是靠鸭子自己在河里找吃的,这样的鸭蛋还特别香,腌出来的咸鸭蛋更是红彤彤的冒油,美滋美味。
哪像以后连生活饮用水都是问题,沟沟渠渠臭的要命,平时都是黑乎乎的,家里养的鸭子基本不敢下水。
或许这种心情眼下只有杨少宗一个人能体会到。
杨建林一直没有说太多的话,等两个人喝几杯啤酒,他才和杨少宗说道:“小杨,我已经准备年底去南方特区碰碰运气,那里有几个大学同学一直希望我过去,虽然我现在是答应书记继续多留一年,但在旗山肉联厂的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大胆干,老徐书记和宋社长都是非常支持你的,他们支持你,也就等于我也支持你。”
杨少宗只是很平静的笑着,在心里琢磨着。
他倒是不太希望杨建林离开,考虑的长远一点,等旗山肉联厂走上正轨之后,他也是要抽身离开的,如果杨建林这个肉联厂的厂长一直留下来干,那会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呢!
杨少宗没有急于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很平静的在心里思索着,他也知道自己总有办法能将杨建林留下来。
稍加思量,他和杨建林说道:“我毕竟还是年轻,很多事情都是凭感觉去办的,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真希望杨站长尽快到厂里主持工作啊!”
杨建林挺客气的笑了笑,摆着手道:“暂时真过不去。高副社长的事都摊在我头上,再加上供销社的那些事,正好对上农忙这个时节,我确实是抽不出精力去过问肉联厂的事情。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多和你们工交科的潘科长商量,请他多多帮你,他毕竟是在机关工作了十几年,认识的人多,也有工作经验和能力。你有能力和好的想法,他有不错的人际关系和丰富的工作经验,两个人加在一起就够了!”
此时的杨建林还不熟悉真正的杨少宗,对于很多事情,他也只是点到为止的说两句,给杨少宗大致理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工作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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