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条街长嘛,看,我都看见白色的衙门了。我们走过去,看看,一年没来,这里又变化了不少。越来越像海京。”方秉生指着眼前这条街笑道。
只见大街因为是中心街,修得平整之极,看上去比穷人家的桌子还要平整;不仅平整而且宽敞,并排走四辆西洋大马车都没有什么问题,站在街头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城门,绝无遮拦;街道两旁铺了石板,给行人顾客行走,两边都是高大的西洋建筑,看起来简直如同铜铁浇铸的方块那样齐整,偶尔里面出来一两个老式的满清旧宅子,那门面也是精心涂刷过的,连上面的瓦都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整条街看起来煞是让人精神一振。
“切,乡巴佬地方,别说比海京,比惠州都差远了。”山鸡冷笑一声。
“你这人,不爱自己家乡呢?”方秉生开了个玩笑,说龙川烂倒没什么,因为惠川电报堂起家的班底基本上全是这边的人,大家都算老乡,说完他就信步沿着街走了进去。
县衙所在的地方,当然是城市的最中心。
县衙所在的街也自然就是县城的中心街,最繁华不敢讲,但必然代表了这个城市最高水平的权力、经济、工业、金融水平。
这条“三一街”,入口就是个法国建筑式样的天主教堂,两层楼高,大理石精心修建,上面装饰有繁琐而漂亮的花纹和浮雕,连玻璃都是彩色有图案的。
这自然是当年海皇席卷粤赣的产物,作为海皇的哥们,法国天主教传教士随便选地建教堂,龙川传教士就选了围城中心靠近官衙的地方修建了第一座天主教堂,在龙川城一片低矮的窝棚里面,简直是鹤立鸡群,很长时间都是这座城市最漂亮最壮观的建筑,那时候四里八乡的人不说:“去县城”而是说“去看教堂”,直到这三年铁路通车之后,被别的西洋建筑闪电般的超越。
漫步走过教堂前的天使浮雕,就是一排排的商住两用小楼,现在人们都知道如何利用繁华街道发财了,原来低矮木制的木楼几乎都不见了,被最大限度利用地皮的西洋楼取代,一般都是几间房子自用、几间房子出租、楼底的店面用做赚钱。
再走过几栋商住小楼,另一座五层楼突兀的出现在面前,其高度、其材质、其威压,都秒杀身边那些中国工匠凭目测仿制的西洋楼,这座楼一看就是最好设计者设计的,一定是仔细的按照复杂的图纸施工的,门廊有三层高的立柱,下面特意留出了巨大的台阶,每级台阶都很高,让爬上去的人不得不自觉的俯下身体,以对门廊上的三个大字“BNP”顶礼膜拜。——这就是龙川第一座国外银行:法国巴黎银行龙川办事处,在火车大亨的火车站还在修建的时候,这些同样嗜血的金融大亨也跟着先锋火车线冲了进来。
但是有强人就有竞争者,紧挨着法国巴黎银行的,就是一座灰蒙蒙的三层小楼,看起来不起眼,别人去他的邻居那里需要费劲的爬上台阶,而进入他的玻璃门,只需要顺着邻居墙一般高的台阶底座走进去,推开小门即可,然而他的实力也不逊于邻居,只不过取了海宋朝廷的简朴之风,这是大宋海洋银行——海宋央行之后的第一家官办银行。
它不需要威压的外表来吹嘘自己,他的老板就是他的后台,大宋自己的银行。
再往前走,紧挨着大宋海洋银行的是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一样有四层高,外表威严,不过这建筑没有在外表取西洋之风,却刻意的在自己的西洋体格之外修出了中式飞檐流瓦作为标志,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座极好的中国传统楼宇,他和巴黎银行一左一右宛如大山挤压着中间的海洋银行。
这建筑就是海京福通钱庄龙川分号。
不过相比巴黎银行俯视众生的霸气外露、海洋银行不屑一顾的霸气内敛,这钱庄却显得热情无比,在它门口一对石狮子之间,铺了红地毯,放了花篮,还有两个身材高大、一身西洋合体衣服的门童时刻对进出的客人鞠躬致谢:“欢迎光临”。
这谦卑不是没有理由的,相比他的两个邻居,他是实力最弱的一个。
提着文明棍、由小弟打着伞的方秉生走过这钱庄门口就想笑:想起了在钟家良的老巢西学会——海京之窗,福通老板是如何满头流汗给钟家良和翁建光推销自己的计划,希望提高资本,把自己的钱庄升级为西洋银行的,只可惜,翁建光只要钱修铁路,他是个无底洞,哪里会把钱投入什么银行;而钟家良那时候已经开始筹划自己的宋商银行,怎么可能给潜在竞争者投入资本?
可怜福通老板不知道自己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打动面前两个各怀鬼胎的大佬。
甚至于在他推销之后,钟家良得到了信,立刻把他重金聘任的两个法国回来的西洋金融通才给挖走了!估计福通老板拿枪爆了钟家良脑袋的想法都有。
所以迄今为止,福通钱庄只能通过做传统金融来经营,从放高利贷到典当什么都经营,甚至于还不得不提高自己的服务水平,以应对越来越多资本雄厚、风格凶残的西洋式银行的竞争。
走过福通钱庄,再经过一批打死也不走或者眼疾手快购买了这条街地皮的商铺,就到了城市的最中心:三一广场。
龙川因为是修建铁路的节点,其城市建设也是得到了额外的拨款,是作为样本来修建三一广场的,龙川也得到了十大模范城市之一的殊荣,皇帝希望每个大宋城市都变成这样。
三一要成为每个城市的中心。
对于方秉生而言,只不过代表着面前出现了石板铺成的巨大空地。
面前矗立一块巨大的石头,在石头粗糙未加磨砺,在广场入口显得分外刺眼,上面镌刻着几个斗大的中文烫金大字:“主照亮我”
下面是一行拉丁文:Dominusilluminatiomea
再下面是英文:TheLordismylight。
这也是目前全球霸主英国的最大翰林院的牛津的校训。
放眼看去,右手边就是曾经满清官衙的围墙,不过已经被漆上了白色,上面一样写着斗大的标语:“为耶稣服务!把善事做到最小的弟兄身上,就是做到耶稣身上。”
左手边则是面对官衙围墙的一栋长长的两层小楼,上面窗户明亮;
这正中间就是一座和两层小楼接在一起的楼,没有采用法国富丽堂皇的风格,也没有采用英国壮丽朴实的风格,而是使用美国式简约简单的建筑,上面高高矗着一根十字架。
空地广场上有石板、也有没铺石板的泥地,上面单杠、双杆、足球门什么的。
对于寸土寸金的中心街出现空地是很罕见的事情,以这空地的规模足以再造三个法国巴黎银行了。
但是不论你再有钱,你也不可能买到这地皮,因为这地皮的所有权归于皇帝!
尽管土地可以买卖转让,但官衙地皮肯定不会给你平民,否则把县令扫地出门怎么办?
皇帝得到大宋后,一纸诏书,以原有清国衙门为基准,每个城市衙门西边的一大块空地强制收购为国有。
然后这块空地中间修建学校操场(广场),最西边建立学校教室,正对广场的地方修建教堂,形成以教堂为头、左边为校、右边为衙的品字形结构,中间为学校操场和教堂空地。
并且教堂上面会设立一个巨大的机械钟,用做上下课和全城的报时,这个很贵的钟,皇帝掏腰包。
这就是皇帝的“三一中心计划”。
“三”是以神立国的海宋很喜欢的数字。
三位一体,在圣经里解释为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
这里则代表:教堂、学校和官府;
也可以解释为:信仰、智慧和奉献;
这计划保证教堂(信仰)、学校(智慧)、官府(奉献)三位一体位于城市中心,彰显大宋的治国决心。
不过这教堂是朝廷掏钱建立的,只不过是个建筑,里面的教会是谁,则需要各个教会来竞争一下,以各个教会对所在地区的贡献或者信徒人数为标准,这立刻成为每个教会殊死争夺的荣耀。
谁能得到这城市中心的教堂,就代表着自己对城市信仰做出了贡献,就会取得在该城信仰老大的地位。
然而争夺不是小教会能做到的,取得这教堂使用资格的教会,也要负担左边教会小学的教学任务,只有规模实力强大的大教会才可以做到这点。
钱不是大问题,问题往往在于你的教会可以一次提供那么多合格的小学老师吗?
人才才是一切。
龙川城的新教长老会实力最强大,但也没有实力可以支持起一个小学,就联合其他新教教会力压天主教一头,抢到了这个公费设立的教堂和小学。
看起来天主教有着全球一体的组织,新教多如牛毛的教会貌似不是对手;然而事情却是相反的,新教遇到这种事情,往往会联合起来,出钱出老师,组建“基督联合小学”。
但天主教找不到盟友,因为天主教和新教本来就是类似于满清和海宋的关系,后者是造反前者起家的。
直到现在,天主教激进分子还会公然说:路德或者加尔文在地狱里被做着烧烤呢,上面还要撒上孜然,滋味可好啦!(两者都是新教的开拓人物);
而新教激进分子则一样敢于公然讲:你们见过大巴比伦吗?去看看天主教就行(大巴比伦是罪恶遍地的地方,上帝毁灭之);
两者的非激进和激进分子的区别仅仅在于:激进分子是公然说到对方脸上,非激进分子在肚里讲。
因此在抢夺大宋中小城市的中心三一街的战争中,天主教全面败北,仅仅攻取全国四分之一的城市。
不过这个比例非常公平,这和两者之间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高级精英人数比例、以及悍不畏死的传道士数量比例是差不多的。
教堂牧职人员在平常当老师,教育孩子,在周末则使用教堂做礼拜,孩子们则充入唱诗班什么的,中间的广场设置:足球门、单杆、沙坑等,白天用做体育课和体育操场所,晚上和礼拜日对市民开放当做广场。
而且因为和衙门一体,各个官员也经常会充作教师给孩子们讲讲做人的大道理,或者在主日崇拜全城基督徒聚会的场合里,被请到台上讲讲自己信神的见证。
这种建筑规格一推出,城中心三一小学就成为抢手货,无数豪门挤破头把自己孩子往里面塞。
因为这三一除了信仰智慧和奉献的解释外,很明显的还可以解释为:你小时候在左手边的房子里读书,去上面的教堂敬拜神,等你大了,你就进入右手边的建筑里做官了!
三一就是:读书、老天(神)保佑、然后做官!
完美的流水线作业,品字形的建筑就给无数百姓宣示着海宋的富贵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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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除了这开阔庄严的广场之后,还有第四位。
那就是墓地。
方秉生知道在这个教堂后面定然被划出一大块空地,专门设置坟地,供本地基督徒下葬。
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朝廷开始修铁路的时候,舆论铺天盖地的反对:最主要的就是两条:一、这玩意经过时候震动太大,地脉和山气都受到影响;二,肯定会惊扰祖先。
这些舆论并非是非基督徒专有的,很多本土基督徒也持着这个态度。
毕竟风水和祖先就好像脑后的辫子,不,比脑后辫子历史还要长两千年,哪里那么容易肯被剃掉的。
皇帝为了反击这种舆论,连续授意报纸围攻敌军。
最有力的反问是《中国人到底爱不爱祖宗?》
皇帝没有说祭祖不对,也没有讲这个祖坟立刻给铁路让路,谁敢阻挠施工就打得谁头破血流;
皇帝说的是:国人都宣称自己敬爱祖先,可是国人却把祖先葬在郊外,还藐称为乱坟岗子,并经常出现鬼魂害人事件,那么说祖宗就是一群坏蛋咯?让活人都怕啊!
这打得敌军哑口无言。
没到清明或者扫坟时刻,谁没事喜欢去乱坟岗子玩啊?
但是乱坟岗子里不就是你我的祖宗吗?
先敲掉敌军嚣张气焰后,皇帝又做了貌似“无可奈何”的让步:
“国人从来就尊敬祖先,这也符合圣经教导。我们圣经也说了,等世界末日大审判的时候,所有的死人都要复活,骨肉都要重长如新,一起听福音接受审判。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让步了,铁路继续修,但是惊扰祖宗的事呢,我格外开恩,给每个城镇中心都开辟公用墓地,让所有爱神忠君的国人可以让祖宗入城,让你们可以和祖先同住,时常敬拜探望祖先。”
这就是伴随铁河计划开始的“尊祖入城”政令。
欧美基督徒是把坟地修在城市里的,而且还非常喜欢墓地附近,安静、空气好;但是国人哪里见过这个呢?这简直是在城市中心修建乱坟岗子啊。
平日里是虚头八脑的又是给死人立牌位又是上香的,但真遇到祖宗埋在自己家门口,还不给吓死?晚上都别说出门了!
这下子,舆论完全有苦难言了:你要不反对吧,说不定明天你家门口就全是坟地了;你要反对吧,那你到底是尊重祖宗还是你怕祖宗?你怕什么?你祖宗死了也是个大坏蛋吗?
所以谁支持祖宗入城为邻,说明那祖宗是个好人,不害人;
而谁反对祖宗入城为邻,那祖宗定然是个坏蛋,死了都是个坏鬼!
《你祖宗死了都是个坏蛋吗?》——大宋皇报悍然把这个做标题,大骂反对皇帝该计划的满清余孽他祖宗也是坏鬼,死了都在害人!
气得所有看见的人都恨不得把报纸撕了,然后扯上三尺布,大书“老子造反了!”。
但所有了解国人品性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想象一下而已。
这样随着铁路修建,被征用的地皮上有祖坟的,可以自动获得就近入城安葬的优惠。
而且乱坟岗子还有好处,第一:肯定不是良田,征用补偿少;第二:都在这里修坟,说明地势不错,下雨时候不至于有山洪啥的冲毁路基。
方秉生他们这群黑心的匪徒,就喜欢铁路过乱坟岗子,省一大笔钱呢,当然经常激起铁路公司和整个村子的人来场大械斗。
但这没什么,人命根本不值钱。
结果铁路修到哪里,哪里就哀哭一片,城里教堂附近地价狂跌,因为全修了城内墓地了。
教堂也人满为患,谁不怕和死人为邻呢?基督徒不怕,非基督徒也只能找洋神保佑了。
“这绝对是风水的大设计。”方秉生遥遥看着教堂,心道:“在城市中心遍布墓地,这何等的风水大手笔?简直如铁钉一般,钉死满清所有的龙脉,这样满清就永世不能在这里翻身了。”
方秉生这种想法却正是大部分面对皇权和刺刀又不信上帝的大宋臣民的真实想法,无可奈何之下,想想这么强大的风水阵,满清百八十年回不来了,也是有好处的。
相比老祖宗回来自己同住、出门就是乱坟岗子、城里鬼魂乱飘,也总比打仗强吧,脑后可没了辫子,满清兵抓住你就是个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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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哥,想去学校看看小娃读书吗?”山鸡在后面撑着伞,看着方秉生在广州石头标语前发呆,赶紧问道。
“不看了,他们洋学堂上学小孩都不开口的。有什么好看的。”方秉生冷哼一声,背着手就朝衙门走去。
“是咯,我当年读私塾背书那是地动山摇啊,连房顶都要掀破!只可惜我脑子笨,读了三天就退学了,要不然我也像生哥这么龙精虎猛了!这年头,不怕会武功的、不怕打架楞的、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会西学的!”山鸡嘿嘿笑着,和方秉生一起进了龙川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