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站起来,站在餐厅老板对面,又前行了几步,迫退了老板几步,以免让老爹听见,他把嘴附在老板耳朵边带着哀求说道:
“大哥,我老爹都五十五岁了,他怎么会用刀叉?没筷子怎么吃饭啊,您破例一下好吧?就拿双筷子来,就这一次。”
老板一愣,心道:“开西餐店不是靠厨师手艺好,老子雇的厨师都是土鳖,连海京都没去过,就靠我教他们。要是我不把自己的品牌打出来,鬼来我这西餐厅吃饭啊?老子开店就靠着装修!而装修这餐厅都算是倾家荡产了,要是不成为韶关人人艳羡的正宗西餐厅,人人来就给双筷子,谁娘的来我这里吃?拿筷子去吃叉烧包不更爽吗!老子岂不是要去要饭?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品牌!”
念及于此,老板转头看了看二十多个盯着自己的李家男丁,每个人都是可怜巴巴的眼神,他彷佛在看着敌军阵列兵的火枪线,又抬起头,越过老幺肩膀看了看李濂文,那位老爷子的眼神如同一门加农炮,摆明了要撕碎自己。
他咽了一口唾沫,长叹一口气,直起腰,故意提高嗓门让李濂文听见,他大声对老幺说道:“李先生,您的要求我真的办不了。我这是韶关第一家正宗西餐厅,在我这里吃饭,您就如同在魏国法兰西首都巴黎吃饭是一个样子的,而且都是贵族在吃……”
“我们加钱不行吗?一双筷子给你一块银元,我买不行吗?”大儿子看老爷子胸口起伏越来越大,脸红得如同烙铁,慌不迭的站起来,对着老板大吼着,用力的把一块反洋拍在白色桌布之上。
“对啊,我们给钱不行吗?一块银元可以买几斤筷子了吧?我们现在只买一双好不好?看在我老爹双五大寿的份上……”老幺侧转了身体,让那块银元毫无遮挡的出现在掌柜面前,带着哀求说道。
老板怔了下,看着那块银元在烛光下反射出白光,那精致的大宋银元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皇帝的侧面像,戴着头巾穿着长袍,眼神坚毅,彷佛在望着敌军的千军万马。
虽然银元肯定都是白的,但是老板眼里看着皇帝半身像,却看到了颜色,皇帝头上的头巾是红的,这是一股红色怒潮:它拍碎了粤地的满清势力,又拍碎了湘军、淮军、绿营、蒙骑,一直到它拍碎了北京城,让海宋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它,就是传奇。
“这就是信仰,这就是使命,这就是命运。”这三个短句轰轰的出现在老板脑袋里,他有些迷乱,想不起这些话是从书本里看的,还是皇报里读到的,反正就这些轰轰的在海皇半身像的图像外叫喊着。
脑海里想象着皇帝的传奇,老板闭上了眼睛,好久之后,他睁开眼睛,脸上更加的满脸堆笑,但眼神里却狂热到了嗜血一般。
他看了看老幺,又看了看李濂文,最后看了看满脸期待的老二,笑了笑,大声开口讲话,大声到不仅老幺、李濂文、以及所有客人都可以听到,连自己身后的伙计都可以听清,他说的是:“各位,太抱歉了!本店以成为海宋最正宗的西餐店为使命,所以绝没有筷子。当然,老爷子年纪大了,也许吃不惯本店的西餐,这没有什么,我父母也吃不惯,哈哈。”
说到这,他盯着面前的老幺一字一顿的说道:“既然各位也没有动开胃菜,我想这些已经上桌的饭菜就算我请各位欣赏的西餐,就不收费了,不过包店定金就不退了。本店北面五百米就是韶关无双海鲜城,南面一千米是著名的韶关红馆酒家,这两家是韶关最有名的两家中餐店,我想各位在那里肯定能享用到更适合各位口味的中餐。”
说罢,扭头大喝:“杰仔,按客人数目去叫皇帝车来。”
一听这话老幺傻了,李家儿孙全傻眼了:这老板居然为了一双筷子就送客了!
不仅是客人,连身后一排伙计都傻眼了,没人站着动弹。
但老板一声大吼:“赶紧去叫车,干嘛不动?”
看到老板那可怕的眼神,伙计们一下哆嗦,叫杰仔的伙计更是慌不迭的朝门外冲去,心里都暗想:“原来这老板那些训话不是说大话啊,宁可不赚钱了,也不给筷子,真是牛啊。”
“老板,你这是做什么?”老幺急得脸都绿了,今天是老爹大寿日子,自己为了赶时髦,特意请老爹吃西餐,谁想到这老板这么狠,为了双筷子,竟然要赶人了。
“李先生啊,这个我实在很难办,但是我们确实是正宗西餐,真的没有筷子给你们,”老板叹了口气,说着转身指着墙上的照片说道:“您看,那是我和市长的合影,这是我和治安局长全家的合影,他们一开始也要筷子,但是我教会了他们使用刀叉,他们对我店评价极高,认为是和去了巴黎和拿破仑三世共进晚餐一模一样。让顾客享受和西洋一模一样的进餐,这就是本店的追求和荣耀。”
老大慌不迭的把自己扣在桌布上的银币收起来,大叫道:“算了,算了,我们不要筷子了,西餐哪能用筷子吃?对不对?”
“是是是,西餐怎么能用筷子?!那都是乡巴佬!你们店最好了,我们不要筷子了!菜品照上,车也不劳您叫了,我们就继续吃!”老幺来吃过好几次了,早就瞒着老爹熟悉西餐礼仪了,此刻看局势不妙,赶紧给自己打圆场,但出了这样的事,满心都是羞愧,觉的自己丢了自己的人,和乡巴佬一样了,脸红得好像虾米一样。
看这群土鳖服软了,老板得意洋洋的摘下了枪口上的染血刺刀,挥手让另外一个伙计去叫回杰仔,不必叫车了,自己却压抑着得意,对着李濂文深深一躬身,说道:“老爷子,咱们是宋人,不是生来就吃西餐的,一回生二回熟,您使用刀叉之后,会爱上它们的,和筷子一样方便。”
李濂文看这个家伙突然从硬变软,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刚刚这老板突然咬牙要赶人,这个满心找茬的举人就傻了:正所谓硬的怕更硬的。
在自己寿宴上,要是被这个洋奴说我不做你们生意了,你们去吃中餐吧——就算中餐是龙肝凤胆,谁娘的还吃得下去?这被人看不起了啊。
“对对对,一回生二回熟,西餐怎么能用筷子呢?太掉价了!”满桌子的李家人纷纷附和,老板得意一笑,扬长而去,他要给客人充分的时间来回味这乡巴佬的屈辱,这样才能加深他们的印象:羞辱土鳖之后,不要盯着他们,让他们自己想象自己的屈辱,这样屈辱会更大——这是海京师傅教给他的。
老板走后,大厅里静悄悄的,人人都不想说话了,老幺的汗顺着脑门流,低着头不吭声,他也不顾什么礼仪了,就拿着餐巾擦汗,倒不是怕老爹,而是觉得自己在一群兄弟、晚辈面前丢人丢到北京了。
在韶关最牛的西餐厅要筷子?
这和对着基督徒下跪有什么分别?
这和坐马车坐在座位之间的空地上有什么分别?
自己怕是以后再没脸来这里和客户吃饭了。
自己难道天生就是土鳖,不配来这种地方?
想到这里,老幺看到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布靴子,这本来就是从小老爹给自己穿戴的,一直以为是好东西,在满清地界也确实是好鞋,接着又看到自己的袍子,此刻一股怒气由于盯着自己穿戴勃然而出。
“老子就是土鳖吗?去他妈的,老子要去买双好皮鞋、最贵西装、金壳子怀表!老子又不是买不起!凭什么穿戴这身土拉吧唧的玩意让人看不起?连他妈的吃个西餐都丢脸!”想着想着,老幺眼里都有泪了。
老五就坐在老幺身边,他看得清楚,看着最被老爹宠的小弟有点歇斯底里了,居然都被屈辱的要哭了,他一边用肘尖捅了弟弟一下,意思是:老爷子寿宴你发什么疯呢?一边站起来端了鱼子酱盘子,拿了上面的公共勺子替老爹面前的碟子挖鱼子酱,笑道:“爹,您尝尝这个,我来吃过几次,这个确实越嚼越香的,好吃啊。”
李濂文可以考中举人,并且可以经营生意、管理家族,智商很高,而且对于儿孙们挑刺的本事更高,看到那公共勺子,李濂文问道:“怎么?这西洋餐不能一起吃吗?还要挖到小碟里自己吃?”
“洋人都这样,”老四笑着解释,他也乐意现在说说话,毕竟这大喜的日子,气氛实在是不好:“现在在海京,人家都不分酒了,也不用同一条毛巾,听说是皇帝那里传下来的,这个叫做卫生。”
“对对对,听说为了防止得病,病可以传染的。”老三赶紧帮腔。
“好像洋人医生说,这个传染的病是虫子从这个人到那个人,这个疫病就是虫,防虫就是防疫!那个虫子可小了,人眼看不到的,得用洋人机器才能看到!”老二的儿子认识一群教会学校的朋友,在这个时候也卖弄学问。
李濂文看着儿子给自己碟子里倒了一堆屎一般的玩意,肚里彷佛有火在烧,满脑门都是咯吱咯吱的在响,他在肚里狂叫:“你们这群畜生!你们在怀疑你们爹我有虫子爬到你们身上吗?连和我一起搅勺子都恶心了?这要是不好好治治你们,以后老子不行了,你们会给我端屎端尿吗?”
这怒火其实刚刚更加烈了,被那嚣张的老板一讲,满屋子的儿孙彷佛都被人抽了脸,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有几个人更是满脸通红,他们明显都来过这西餐厅,难道嫌弃我要筷子给你们丢人了?
但儿孙们没给他发火的契机,大家都盯着他面前那屎一般的黑乎乎的一坨玩意,都在说:“爹(爷爷),您尝尝。”
李濂文一手拿刀一手拿叉,盯着那一坨,倒是犹豫了,心道:“这玩意吃不死人吧?”
这时候老大的儿子发言了,他用刀指着李濂文说道:“爷爷,您刀叉拿反了,是这个手拿刀,这个手拿叉。”
说着还把自己手里的刀叉伸过去,让李濂文看清楚。
他话音刚落,这个首席桌上的男子都听到咯吱一声巨大的声音,那时李濂文磨牙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李濂文扔了刀叉,一把抓起面前放鱼子酱的大盘子,手一挥,一坨鱼子酱带着风声朝长房孙子飞去。
“啪”的一声,黑乎乎的鱼子酱结结实实的满满糊住了孙子的脸,长房孙子手一松,刀和叉都落在了桌布上。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
长房孙子抹了一把脸,才把眼睛露出来,那眼珠是既茫然又恐惧的。
在惊恐乱滚的眼珠前面,李濂文长身而起,指着孙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忤逆的孽畜!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了?我生了你爹,你爹生了你,没有我,那里来的你这孽畜?你居然敢指点我了?你还有没有尊卑上下之分?你这是忤逆!你这是不孝!你这丧心病狂的不孝杂碎!”
长房孙子连脸上的鱼子酱也不会抹了,呆呆的看着怒气勃发的爷爷。
不仅是他,所有儿孙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暴跳如雷的李濂文。
“你们还看?你们是想庆生我吗?你们是想让我气死啊!然后你们分我家产是不是?你们这群畜生!”面对那些无辜而惊恐的目光,李濂文心里感到一丝愧疚,但随后这愧疚变成了更大的震怒,他狰狞的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吼起来,回声在这玻璃大厅里回荡。
“你这个畜生!谁叫你惹火爷爷的?赶紧跪下磕头赔罪!”老大又心疼又无奈的一脚踹在自己大儿子腰里。
那个脸上带着一坨鱼子酱的年轻人带着疑惑、恐惧、痛苦、不知所以然的目光连着西洋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然后眼里流出两行热泪,默默的翻身爬起,隔着桌子跪在了地上。
老大心疼儿子,自己也跪下了,对着李濂文哀叫道:“爹,今天是我不对,不该让您来这里,而且我教子无方,让你生气了,我错了,请您责罚我吧!”
老六看大哥替自己揽了罪过,心里烈火一般翻腾,自己也跪在了地上,大叫道:“爹,来这里是我的主意,我错了!不关大哥和侄子的事,是我混账!”说罢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爹,是我们不对!您息怒吧!”其他四个弟兄,连带所有的孙子和重孙子都跪在了地上求李濂文息怒。
只有最小的重孙子才七岁,不懂事情,看大家突然都跪了,而李濂文一脸的狰狞,吓得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洋人的烂玩意!”李濂文看儿孙们都服软了,自己也无从发作,恨恨的把手里的刀砸进了一堆粘糊糊的菜里,转身从座位里走出,抱起重孙子大步朝门口走去。
灰头土脸的寿宴就这样完蛋了。
在西餐厅门口目视老爷子抱着重孙子也不理这些孝子孝孙,自己坐了辆皇帝车扬长而去,老二怒不可遏的吼着旁边泪痕犹存的老幺:“我早就说了不能让爹来这种地方,你们就是不听,现在看看搞成这种样子,一口饭也没吃!”
“不吃更好!谁他妈的还吃得下去!”老幺恨恨的反驳,自己扭头去叫车。
后面老大的儿子,长房孙子,一边用自己的袍子角擦脸,一边追上幺叔,狠狠的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同仇敌忾。
“一群烂人!”玻璃门后的老板和伙计异口同声的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