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是三年前一别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朋友再相逢,自然有着说不尽的话,原本,朱志尧是想在上海家中招待他,可其却非要来连云港、在田湾船坞,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内田信也此次来访,恐怕并不仅仅只是“老友重聚”那么简单。
几乎是在内田信也刚一进屋,就已经一个女职员端了一壶茶过来,而朱志尧则尽地方之谊的亲自给内田信倒茶,而内田信也则手放在旁边,恭敬地照应着,待朱志尧倒好茶后,他言回手提过一个礼合说道。
‘庞德君,老太太,近来身体还好吗?”
老太太指的是朱志尧之母,过去在上海的时候,他曾多次去过朱府,甚至接连三年的朱家中秋、春节之会的晚宴,其亦受到邀请,而且还是老太太让邀请的,说他一人孤身在中国,实在是难为了,或许是这份当年的亲缘,使得他后来回到日本后。曾逢节托人送上礼物给老太太,将礼盒双手递给朱志尧说道:
‘这次,不能亲去上海,还请庞德君务必向老太太言明,想着老太太当年多加关照,内田实在是愧疚的很,这是我托朝鲜总督府的朋友,弄来的上好人参,与送给天皇的御礼是同一等级的,了表内田之心!‘
接过礼盒时。朱志尧连忙起身轻躬致谢:
‘谢谢,老太太身体安好,只是时常挂念内田君,有这份心就行了,你我关系,以后切莫如此,老太太也早有吩咐,不能总让内田破费。‘
在两人客气的聊着过往,互相了表着思念时。这间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了。这倒也让他们两人自在多了,于是,内田信也便靠近朱志尧坐去说道:
‘庞德君,咱们认识多年了,这一次来,除去与故友重聚之外。内田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话,内田信也站起来便在那里鞠躬,朱志尧连忙拉他坐下,然后给他又续了一杯茶说道:
‘内田,过去你帮我。你的事情,只要是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
“我……”
看一眼朱志尧,内田信也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来。
“我想让贵船坞帮我改造一艘船!”
改造船?
听着简单,可朱志尧却没有笑出声来,他甚至都后悔自己应的太早了。了解日本造船业的朱志尧非常清楚,尽管这两年以鹰游门为主的中国造船业发展迅速,但日本造船业却发展了数十年,其综合技术能力远胜于中国,即便是鹰游门船厂亦不能同之相比,虽说此时日本的造船业规模或许不及现在的中国,可改造商船这种简单的工程,内田不至于来中国找自己吧!
只怕这船还真不是那么好改的。
“一艘可以运化学品的船!”
一听化学品船。朱志尧顿时就沉默了下来,他端着茶杯,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在欧战爆发之后,日本的工业同样也取得迅速发展,对于日本企业而言,除去利用战争天佑获取财富外,对很多日本人来说,从“胶澳事变”以日本败北结束后,从政府到民众的心里都憋着一口气,他们不服气,而在看到中国实业迅速的全面位超过日本时,心中更是极不服气,而政府则出于种种目的,鼓励日本企业在各个领域同中国企业叫板。
凡是中国拥有的,日本一定要拥有,凡是中国领先的,日本一定要超越,这种叫板在很大程度当然有益于日本的经济和发展,而这种缘于自尊的追赶意识,往往胜利政府的经济鼓励,就像中国的实业家们之所以创办实业,除非去为个人谋利之外,更深层的一个原因,也是如此,也是为了争一口气。
但很多事情仅有志气却远远不够,志气归志气,技术归技术,比如在“胶澳事变”后,吃了飞机的大亏之后,日本在试图发展飞机制造业时,就碰到了从材料到发动机再到总体设计以及其它的一系列问题,不过最终日本还是另辟蹊径选择发展防空武器,以应对中国的空中优势,这倒是让日本军工厂因此受益,尤其是在欧洲的飞机开始广泛使用之后,日本研制的防空机枪架、小口径防空炮就得到欧洲同行的欢迎。
这或许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但事实上,失败的例子却是举不胜数,在此时,人造丝是技术含量最高的消费品工业项目之一,原本全世界仅只有英、德、意三国拥有工业化生产能力,在欧战爆发之后,人造丝工厂纷纷转产无烟火药,国际人造丝价格随之大涨,早在战前就创办了的中国人造丝公司因此获得巨额暴利。
在看到中国人造丝企业获取暴利时,日本财团则立即发展对其属于“高尖”技术的人造丝工业,在勉强解决人造丝生产问题后,可在其工厂建成之后,却又意外的面临着另一个困境——化学原料,或许,日本的化工专家们拼尽全力解决了人造丝的生产问题,但他们在短期内却无法解决化工原料的规模化生产问题,在战前不仅日本,就是美国绝大多数化工原料,几乎都来自德国或者英国。而现在,中国几乎是唯一的化工原料供应商。
就日本人的本意,建立人造丝工厂,一来是为了获取暴利,二来是为了向中国叫板,表示其也拥有人造丝工业,可如果没有至关重要的化学原料,已经建起的人造丝工厂,就会成为一堆废铁,或许日本人造丝的质量低下。但市场需求量依然很大,最终,面对现实,日本人造丝企业不得不选择从中国进口化工原料,以解决生产问题,这时,却又碰到了另一个问题——运输。
绝大多数化学工业品都具有腐蚀特性,这决定了其运输绝不同于普通液体原料运输。过去,运输液体化学体,都是使用经过防撞处理瓷桶装载运输,其不仅重量大,而且运输量有限,但去年。鹰游门船厂却推出一种专用化学品船,虽然是用的旧船改造而成,从而将化学液体运输成本下降了60%以上。
这种改造看似并不复杂,无非只是将商船船舱改成密封船舱,再使用专种深井泵。再铺设较灵活的内部管理,以解决化学品装载问题,总之,这个技术并不复杂,为了发展本国的人造丝工业,一些日本船也是这么干的。
但是。最终那些日本船商还是要去面临一个必然的问题——腐蚀,化学液体严重腐蚀船舱钢板,严重缩短商船寿命,那些试图“捞一笔”的日本船东,迫不得已又一次将运输船改为商船,像过去一样,用小桶运输,可偏偏有人不信这个邪。而这个人就是内田信也。
现在全世界化学液体运输船一共只有三艘,而且都是中国船,这使得其想租船亦不可能,而且化学液体运输上,中国航运公司有着内部优先排序,即首先满足美国市场,其次是欧洲、再次才能数到日本,化工原料的不足,导致日本的人造丝企业不得不依靠普通商船运输液化品,作为船商内田信也无法坐视的是运输化学液体的巨额利润,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需要一艘专用的化学品船。
见朱志尧沉默了下来,内田信也便知道,他怕是猜出来这船“不好改”了,如果好改的话,鹰游门也不会拒绝日本船商的改造要求,甚至拒绝接受定单了,中国航运业想要垄断化工品的运输啊。
“庞德君,这件事,现在也只有您能帮我了!”
之前已经答应下来的朱志尧却显得极为为难,这船船坞没改过,也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改,这让他如何下台呢?
“内田君,我不是不想帮忙,但这件事儿实在是太难,我这船坞,论技术还不如你们日本的船厂,要不然,我早就造船了,何必守着修船?”
这句话,朱志尧说的到是一半实话,一半假话,现在他并没有专心守着修船,为了提高船厂的技术能力,为将来造船做准备,他将数百名工人派到了鹰游门学习,而且还派去了几名工程师。
而他之所以不愿,只是因为他知道,鹰游门曾拒绝过日本人,即便是他有能力,就是接了定单,公司会如何看他?
“内田君,我一生最讲义气,可这实在不同,我不是相当为难,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听他这么一说,内田信也装的也好,真的也好,确实已经哭了,掏出手绢来擦起了泪来,同时说道:
‘我知道,你们因为“胶澳”对日本人一直存在恶感,可,庞德君,你是了解我的,对于那种事情我个人是不先赞成的,我是一个商人,脑子只想做生意,虽然政府也支持了我,可我在中国十多年来,一直感觉都很好,尤其是和中国朋友的友谊,是我极为珍视的,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中国强大,更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在内田信也说这话时,朱志尧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当年上海起义成功后,内田信也甚至比他这个中国人更激动,在他看来,那不仅仅只是汉民族赢得自由,而是亚洲解放的第一步,两人在一起喝酒时,内田甚至想象过,中日携手击退西洋人的一幕,甚至就是在胶澳事变期间,内田还曾给他写信,一是表达歉意,二是表明他的立场,他反对政府的出兵。
“我是对着每个客户。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平等地对待你和其他商业伙伴,和你们做朋友挺好的,至少比西洋人好,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都是深入儒家教化的东方人,为什么要发生冲突呢?可现在,国家间的误会,却使得我们彼此之间的友谊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内田信也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似乎对这一切感到极为痛苦。
老朋友的反应,超出了朱志尧的意料,看着痛哭的老朋友,想及光绪三十年,他陪着自己在日本一家工厂、一家工厂的到处跑着、谈着、找着最好、最便宜的机器,甚至在晚上自己想着他太累,给他找个好的旅馆休息,又安排一个妓女解乏时。他指责自己浪费时的样子,朱志尧被感动了,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说道:
‘内田君,这事,我,我不能一口答应你。咱们、咱们慢慢想办法,先去用饭,先去用饭,我安排船坞里的人过问一下……‘
原本应该是吃饭的时间,可这天田湾船坞十几名船厂的中外籍技术人员。这会却没有去食堂,在那一筹莫展的皱着眉头,他们的大老板的丢了一个难题给他们,
“化学品船!”
这是他们的那位大老板丢下的难题,准确的来说,是大老板的日本朋友丢下的难题。
“液体化学品船多为双层底和双重舷侧。货舱设有分隔并装有专用的货泵和管系。货舱内壁和管系采用301钢制成,而货舱则使用抗腐蚀涂料,这些技术都是公司不可能输出的专利,没有这两种专利,我们根本就不可能造出液体化学品船……”
在海德耐尔这位朱志尧从美国聘请的造船专家说出这句话时,其它人无不是呈点头状,因为交换学习的原因,使得他们或多或少的知道。鹰游门船厂的技术先进,最根本的两点一是原材料领先,二是设备先进,而造船技术,不过只排到第三、第四而已,可他们就是靠着那些技术上的领先,成为亚洲第一大船厂,而有些技术,却是公司短期内不可能输出的,那是他们的拳头产品,岂有外输之理,更何况还是给日本人。
“想想办法吧,想想办法吧!”
那边大老板见着他们时满脸为难的叮嘱,还是让他们不得不去想法,解决这个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化学液体对船舱的腐蚀,鹰游门能造出这种船,就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301钢输送管线,完全没有必要,工厂难道都是用301钢?即便是我们这里是,德国、英国,都是如此吗?”
“那是铸铁管,化学液体对其的腐蚀状态是均匀的、局部的、应力的和晶界间的,而不像钢材……”
“那在船壳内再加一层铸铁不就行了吗?”
“吨位、吨位,加了那一层铸铁板,估计船也就不需要装东西了,还不如用桶装!”
“铸铁板可以薄点……”
“那几个月以后,还要再拆板,不划算,也不现实……”
“实在不行,就在整个船舱加一层搪瓷吧!搪瓷耐腐蚀……”
像是天方夜谭似的建议,差点没让屋内的人笑出声来。
“那,那咱们得先把船坞改成烤箱才行……”
“要不怎么办呢?在船舱内拼接玻璃板或者陶瓷砖,……”
“还没到日本,都碎完了……”
“如果计算好,而且留出余量的话,估计应该不会……”
一个又一个所谓的“办法”不停的在他们的口中吐出,在这会,可当真是“群策群力”,通过这个大讨论去解决技术问题了,不过当他们在那里各舒已见的时候,一个年龄看起来不过只二十几岁的年青人,却主动的离开了办公室,不再参加这场大讨论了,他走到阳台边,扶着栏杆,自顾自的吸起了烟了。
“怎么?没兴趣?”
瞧着这个来船坞已经一年,实际上不过只是刚刚从德华大学毕业的年青人,海德耐尔同样也没有参加那场讨论,在他看来,那些讨论没有一个现实,而且可行的。
“那些办法,没有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即便是他们觉得的最现实的用搪瓷铁皮板,也不现实,且不说那些搪瓷铁皮板的接缝如何修补,如何密封,在航行时的金属自然应力,都有可能挤掉瓷,瓷一掉,腐蚀自然也就开始了,即便是每次航行之后,都可以进行检修,可到时怎么办?一块块的换?可行性太差,这些办法,咱们能想到,日本人就想不到?真的,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除非咱们也能弄到涂料,否则,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可蹊径却不是这么辟的。”
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只说海德耐尔不住的点着头,他个人很喜欢那些德华大学的毕业生,对于任何权威,他们从不害怕,如果说谁能解决问题的话,他更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也许最有希望。
“史,如果让你去解决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办?”
“我……”
史刚强双眼微微一睁,又是一耸肩。
“我是造船工程师,不是化学家,这种事情,只能交给化学家去解决,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解决,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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